第一百七十三章 線索藏於細節中
字數:3440 加入書籤
羅相爺值房外的幾個男人,不論是看熱鬧的雞鴨心態,還是做線報的鷹犬心態,都全神貫注。
門內的激烈對話,則掩蓋了爭吵者實際的舉動。
羅秉常和馮嘯,提筆用墨,交換了信息,再將紙箋給對方保存,算作彼此存個牽製對方的機關,從此綁在了一條繩子上。
最後,馮嘯又亮開嗓門,留下一句“既然這樣欺負我們越人、公主就隻有進宮找大王說理了”,便打開了值房的門。
兩個郎中與書吏,趕緊退幾步,半是尷尬、半是嫌惡地,目送“娘家有錢就是了不起”的越人女官,揚長而去。
左郎中踏進值房,探尋地問道:“羅大人,凡事不能開先例,咱們堂堂平章院,哪有讓個南蠻侍女耍小性子的道理?”
羅秉常佯作歎氣:“倒也不是耍小性子。狗叫喚得凶,是為主人做馬前卒而已。你講凡事不能開先例,人家越國女人,何嚐不懂這樣的道理?人家剛進我大羌的門,本相就伸手到她們碗裏,對葡萄酒榷稅,換你,你願意?”
左郎中一貫深諳如何溜須拍馬之道,常在言語間顯得自己孟浪,領一頓羅大人的教訓,好顯得這位上官頭腦智慧、心性沉穩。
此刻,如願以償等到了上官的反問,左郎中立刻擺出虛心求教狀:“大人點撥得是。那,那這葡萄酒榷稅,計省還問她們收不?”
羅秉常正色道:“收!堂堂平章院,若朝令夕改,今天給越人開了口子,明天燕人那個貽芳公主來鬧,怎麽辦?葉木安的蒲類部來鬧,怎麽辦?不過……”
羅秉常捋捋胡子,沉吟片刻,吩咐道:“你們明日,去一趟紅花渠的越宮,找那馮氏,給她,唔,其實是給她的公主一個麵子,就說,本相有個轉圜的法子,與她議一議。”
左右侍郎將羅大人的“法子”聽了,紛紛露出欽佩之色,滿臉寫著“卑職學到了”。
“今日是臘月二十三,你們都早些下值吧。”
“多謝大人體恤。”
眾人離開後,羅秉常往盆子裏添幾塊瑞炭,靠回椅子裏,閉上雙目。
中年相爺,並不想回到那個表麵看來堆砌錦繡的羅府。
他其實,一早就理解了樞密院那姓穆的小子,為何竟會與自己的母親不睦、獨自住去蒲類小王子的宅邸。
一個家,如果長幼女眷,或者心有怨恨,或者見識淺陋,他們這些未在骨子裏真正臣服於禮教的男人,是不會為了一個“人子”或“人夫、人父”的身份,去忍的。
因此,一月前,越人那個馮氏女官來談條件時,羅秉常並未將“愛女作餌”看成是一位父親的不堪。
……
那日,馮嘯以葡萄園後續修繕請款為由,客客氣氣地來到平章院。
但在羅秉常屏退左右後,馮嘯直奔主題,問羅秉常,太學的郭瀚,是否為羅秉常勾兌了沙州李家。
羅秉常仗著宦場老辣的心性,麵不改色,言道,郭瀚不久前還在朝堂上,給大王獻了太學學子們的諫書,曆數李氏為禍平涼府的罪狀,要彈劾李氏,郭瀚怎麽可能成為李氏的代言人,莫不是穆寧秋疑神疑鬼、派你來給老夫使激將法?
馮嘯也不給這老狐狸賣關子,告訴他,自己的斷定,源於一個從太學轉到羲和書院的徐博士。
徐博士學問與性子都不錯,還懂佛法,在閔太後那裏,也留了名的。
此番金慶城有了新的書院,閔太後便欽點徐博士從太學轉去羲和書院,出任“山長”。
徐博士來到羲和書院時,雖然大將軍嵬名爍已回到西平府鎮守國門,但劉頤與趙茜薇都到場,給足了排麵兒。
席間,有一道蘇小小與阿燕到羌國後,提煉犛牛乳酥,用越人做法做出的點心“酥油鮑螺”。趙茜薇見了後,吩咐婢女菩哥,像此前給閔太後做蜜漬瓜薑兒一樣,淋上從北燕帶來的上乘蜂蜜。
徐博士還真是個在場麵上會來事兒的性子,不但受寵若驚地吃,還表示自己要賦詩一首,讚美此等佳肴。
徐博士的詠物詩,與中原文人的大家之作,自不能同日而語,可馮嘯聽得心中一動的,卻是裏頭的“炙駝峰”三個字。
大羌重視農業與商貿後,禁殺耕牛與駱駝,連駝蹄羹,都隻在皇家宴席上偶爾看到,聲稱打小生長於金慶城的徐博士,為何一下子就想到將酥油鮑螺這道點心,與炙駝峰比附呢?
馮嘯沒有當場打問,而是在宴席結束後,送徐博士上馬車前,提了一嘴。
徐博士道,郭學正郭瀚,是個講究人兒,春天要吃熊仔肉燉祁連山的雪兔花,夏天要吃紅花渠裏的鴿子魚蒸蘿卜,秋天裏,則要在寒露時節,吃炙駝峰。
徐博士沒有親口嚐過炙駝峰,隻是聽郭學正從前說起過,炙駝峰淋上蜂蜜,咬開後,入口即化,清甜而有乳香,可不就和今日自己吃到的“滴酥鮑螺”差不多。
馮嘯聞言,正經起了疑,當機立斷去找了穆寧秋,由他派出穆青,連同穆家商號常跑玉門關方向的兩個幹練夥計,去了趟沙州,詳加打探。
果然,郭家祖上,在敦煌有淵源,且郭氏的舊祠堂,離沙州望族的李氏,不遠。
聯想到原本就是太子師傅、但一向謹言慎行的郭瀚,忽然在嵬名王爺命喪神陽教後,跳出來彈劾李氏。而素來與郭氏交好的羅大人家,正要將女兒送給太子做良娣,馮嘯不再耽擱,來找羅秉常。
“羅大人,郭學正,其實是李氏的暗棋,現在太子與阿爍將軍的勢力,此消彼長,他們等不得了,要爭取到你,對不對?”
羅秉常緘默不語,實則如芒刺在背。
他當初坐上大寧令的位置時,自詡為宦場和光同塵的表率,既得太後與大王信賴,又在樞密院、嵬名德望王爺、沙州李氏等勢力之間,遊刃有餘。
沒想到,越人和親,王爺殞命,蒲類部叛亂,太子嵬名亮與王女嵬名爍的較量公開化,這些接踵而至的外交與內政動蕩,很快就讓他這個宰相,必須做出,站在哪一方的抉擇。
熟讀漢家史書的羅秉常,告訴自己:站錢與兵更多、勇與謀更狠的那一方。
何況,那一方,論血脈,也是正的,論威望,沒得說的。
論歲數,比今上,年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