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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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揚也不看寶月,一邊繼續揮毫,一邊淡定說道:
    “我還沒寫完呢。”
    寶月隻覺王揚一筆比一筆沉重,像墜著鐵塊般砸在心口,聲音發顫道:
    “根本不可能,你別寫了,我不可能同意的......”
    王揚仿佛沒聽見般,依舊從容下筆,不疾不徐。
    陳青珊、心一等人不明所以,看著眼前奇怪的兩人。
    寶月突然爆發:
    “你別寫了!!!!!!”
    眾人被嚇了一跳,王揚筆尖也是一抖,墨跡在紙上洇開,抬眼看向寶月,見她臉上血色褪盡,手掌緊攥,身體顫抖得厲害,此時正雙眼泛紅,死死地盯著自己,不由得心中一軟,安撫道:
    “你別急,我寫完和你說。”
    然後向心一道:“你扶你家少主坐下。”
    心一從來沒見過少主這樣,有點害怕,被王揚一叫,這才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上前,去扶寶月手臂。
    寶月一把揮開心一的手,指著王揚正在寫的那張紙,聲音帶著瀕臨崩潰般的顫抖:
    “把它給我撕了!”
    心一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寶月厲聲叫道:
    “把那張紙撕碎!燒成灰!隨你怎麽辦都好!把它毀了!現在就去!馬上!”
    憐三繼續做背景板,心一則懵懵地聽令上前。
    陳青珊一個轉身,擋在王揚身前。
    寶月大怒,裹著哭腔吼道:
    “你知不知道!他要回荊州城!!!”
    陳青珊心神一震,回頭看向王揚。
    憐三也甚為吃驚,臉上有了清晰的情緒,一時間做不成完美的背景板了。
    心一則難以置信,張著小嘴,顯得很呆。但她覺得,就算是憐三這麽呆的人應該都知道荊州城現在去不得,王揚怎麽可能會回去呢!少主是不是弄錯了?
    王揚對上眾人的目光,筆勢稍慢,想了想,坦誠道:
    “我是要回荊州城——”
    寶月之前雖然猜到了,但畢竟是推測,心中還抱著一絲僥幸,覺得說不定是自己想差了,說不定王揚有什麽意想不到的安排,可現在聽到王揚親口承認,這最後一絲僥幸也徹底粉碎!
    “所以你真的要去......”
    寶月聲輕得像風吹破的紙,眼神渙散了一瞬,隨即便被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取代!
    “來人!”
    寶月猛地叫道,語調因極度恐慌而扭曲:
    “把他拿下!綁起來!”
    這道突如其來的命令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心一腦筋是徹底轉不過來了,憐三則努力降低存在感。
    寶月恐極生怒,怒極攻心,指著王揚,全身都在發抖,大吼道:
    “心一!憐三!你們聾了嗎?!我讓你們現在就動手!!”
    綁了王揚,直接送回建康!
    心一腦子一片空白,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麽,聽到少主叫她動手,近乎本能地上前一步。憐三也硬著頭皮動了動腳步。
    陳青珊眉眼一銳,手按劍柄,一聲清喝:
    “誰敢動!”
    寶月氣炸,燒紅似的杏眼怒視著陳青珊,淚水奪眶而出:
    “你個蠢女人!你想讓他死嗎?!你想眼睜睜看著他死嗎?!!”
    陳青珊身子一僵,眼神似有鬆動,但很快又堅定起來。
    “神使大人?”
    “神使大人!”
    忽然間,七八個聖衛衝進帳內!
    憐三、心一立即護住寶月。
    寶月恍若不見,隻是死死地盯著王揚。
    聖衛本來在帳外護衛,按照慣例,站得都不近,隻是圍出一個大圈,防止外人闖入,但寶月方才聲音實在太高,正對帳口的一隊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衝進來查看情況,寧可拚著被神使大人責罰,也不能讓神使大人有一絲一毫的危險!
    事關身家性命,王揚不理外界嘈雜所擾,集中精神,寫完最後一個字,然後擱筆,看了眼劍拔弩張的聖衛們,揮了揮手。
    眾聖衛躬身而退。
    憐三、心一也都鬆了口氣。
    王揚起身,拍了拍陳青珊的肩,陳青珊的身體微微一顫,仿佛被春風拂過的弓弦,漸次鬆弛下來,方才那股凜冽鄙逼人的氣勢也悄然消逝,安靜地退到王揚身邊。
    王揚一步步走向寶月。
    寶月不退不讓,這就這麽倔強地瞪著王揚,臉上淚痕斑駁,像未散的雨跡。她咬著唇,眼中帶著發狠的決絕,像一隻被逼到懸崖邊上的野獸,渾身都緊繃著,哪怕下一息要拚命,也在所不惜!
    寶月絕色芳華,王揚隻當美女養眼。
    寶月富貴逼人,王揚笑嗬嗬套路大佬“打賞”。
    寶月聰明權變,王揚調教連招加後手提防。
    但在這一瞬,在寶月哭得狼狽、眼神凶惡、行為犯蠢、看起來還有點小醜的時候——
    王揚心中某一處地方,被觸動了一下。
    是的,就是被如此狼狽、如此凶惡、如此犯蠢,如此醜的寶月,觸動了。
    王揚心中湧起一個念頭,想去幫寶月把臉上的淚水擦幹淨,但手指隻是動了動,便忍住了,連胳膊都沒有抬一下。
    他看著寶月,認真說道:
    “我保證,我不會死——”
    “你清醒一點!別做夢了!那是巴東王誘你入局的話!他在戰場上還在找你,你以為你他是欣賞你的才華,要把你招入麾下、共圖大業嗎?!不!不是!他是要報仇!我雖然不知道你們有什麽仇怨,但我能感覺到他恨你,所以他把和你相關的那些人抓起來,把你的宅子鎖起來,但他一個都不動,他要誘你回來,他要報仇!或許是你逃脫截殺激怒了他,又或許是因為王揖的緣故,總之他設好了圈套,就等你自投羅網!等他見了你,一定會殺你!一定會!就算一時不殺,也會折磨你、羞辱你、對你用刑——”
    寶月的話像連珠箭一樣往外射,根本攔不住,眼睛裏全是恐慌與憤怒。
    王揚不太認可寶月的話,他和巴東王的私人關係寶月是不了解的。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兩人都更接近於朋友而不是仇人。巴東王根本沒有恨他的理由,不管是抓劉昭、宗測,還是樂小胖、庾於陵,都是事出有因。王揚不覺得這是衝著自己來的。隻有鎖家宅這一點有些蹊蹺,不過更可能是吃了王揖的吃瓜落兒。
    當然,即便如此,王揚也不會天真到拿他和巴東王的情誼做保命符。
    王揚聲音平靜而沉穩,給人一種很可靠的感覺:
    “你放心,我既然要回荊州城,那自然有回去的底氣和手段。白白送命給人捏在手裏的事,我王揚是不做的——”
    但寶月卻絲毫沒有得到安撫的樣子,又急又怒道:
    “‘善遊者溺,善騎者墮。各以其所好,反自為禍’!你不要太自信了!在刀兵麵前,所有的底氣和手段都沒有用!不要再想著借勢用勢這一招!巴東王不是劉寅,現在的荊州城也不是當初的荊州城!蕭子響這個人癲狂如雷,行事難測,既然已經反了,那就是什麽都豁出去了!如今城內所有人的命都被他捏在手上,你憑什麽特殊,你以為你是誰——”
    “我是王揚啊!我說過的,我從來不做蠢的選擇,你忘了?”
    王揚對著寶月,眨了眨眼睛。
    寶月被王揚輕鬆的態度徹底激怒了,猛地上前一步:
    “這就是蠢的選擇!!!你還——”
    王揚斂去輕鬆的神色,鄭重說道:
    “我去了,不僅不會死,反而能救我自己一命。”
    寶月聞此愣住,心中飛速過了一些事,同時聯係到王揚讓她幫的第一個忙,若有所悟:
    “你是說——”
    “不錯。就是這個。”
    王揚露出讚許的表情。不得不說,寶月真的很聰明,一點就透。
    寶月稍做思量,便狠狠搖頭:
    “沒有為了救將來的命便先把命送出去的事。你跟我去建康,我保你無——”
    王揚打斷寶月的話,語氣裏摻著幾分哭笑不得的無奈:
    “人生總有些時候,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我起於荊州,所營、所立、所成、所得,都在荊州。現在要是放下一切,到建康去,那我就徹底成黑戶‘王狠窮’啦!再說我宅子還在荊州呢!我錢還在荊州呢!!!還有那麽多家當!這要是被人一鍋端了,那我不得拿腦袋撞牆啊!”
    “你放不放下一切都是王狠窮!你丟了宅子我送你!十座夠不夠!要錢?你損失多少我十倍二十倍賠你——”
    “哎——什麽十倍二十倍,有些大話不能亂說。我平時雖然低調裝窮,但可是藏富於家,我要是真報個數,說不定嚇到你——”
    王揚做出高深莫測的表情。
    寶月再也忍不住了,紅著眼睛盯著王揚,新一波的淚水又湧了上來,咬著牙,打斷王揚的貧嘴:
    “你根本不是因為這些原因!你就是為了謝星涵,是不是!!!”
    憐三屏息。
    陳青珊思考。
    心一困惑:不是已經是一夥兒了嗎?為什麽要把王揚綁起來呢?
    王揚臉上再無玩笑神色,沉默片刻道:
    “是,但也不全是。
    我來荊州,第一次吃田螺粥,是阿五給我做的,就是我小侍女,有空帶你見見。
    第一次吃酒菜,睡軟榻,那是劉先生安排的。
    第一次借錢,是樂小胖借我的,哦,就是樂龐。對了,他很崇拜帝京三姝,還想給你送詩呢。
    第一次有人對我行兄禮,是庾於陵。為人很有原則,比我有原則多啦!
    還有庾易、庾黔婁、樂龐、樂夫人、宗測、宗睿等等等等,都曾在我危難時助我——
    飲水思源,我不能隻為求苟活,便負了這一城溫良。
    我王揚是非常非常非常惜命的,但如果碰上值得的事兒,我也是敢棄命一搏的。
    畢竟,這才是活著的意義,不是嗎?”
    寶月、陳青珊、憐三聽罷,盡皆動容。
    心一依舊在困惑!
    再看看大家:誒?這都怎麽了?剛才王揚說啥了?
    寶月抿著唇,像是被什麽堵住了呼吸,半晌後低聲重複道:
    “我不會幫你的......”
    寶月依然堅定,但已失了先前的決絕,隻餘下最後的執拗。
    王揚微笑道:“你會的。”
    “我不會!”
    寶月抬高聲音強調著!
    王揚目不轉睛地看著寶月的眼睛,溫聲道:
    “你會,因為現在,隻有你能幫我。”
    寶月仿佛整個人都被定住,呼吸頓亂。
    所有的執拗堅定,都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王揚說服了寶月,神色輕快了不少:
    “走吧,我們去和幾個首領聊聊,正好三部的人都在。”
    寶月還在失神之中,下意識問道:“聊什麽?”
    王揚壞壞一笑:
    “自然聊前(錢)途啊。有人以平蠻亂為名,攪了大家的封賞和生意,這事兒不得知會一聲啊!”
    寶月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冒出一個很荒謬的感覺:即便巴東王手握荊州,權傾南楚,但想要弄死眼前這個壞笑得很燦爛的人,說不定,也沒有那麽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