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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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荊州王府,燭影沉沉。
    巴東王親信幕僚齊聚,沉肅列坐,氣氛壓抑,臉上沒有絲毫得勝的喜悅。
    這一切都是因為正跪在地上請罪的錄事參軍薛紹(軍府辦公|廳主|任),他把王爺的準王妃給丟了。
    薛紹代表巴東王迎親,返程本來一路順利,可到了郢州時王妃似乎不願意及早入荊,有意拖延行程。如果單單是這樣還沒什麽,最要命的是他發現郢州正修繕城守,加強戒備。江麵上巡弋的快船比往日多了將近一倍,道上碰到幾波戍兵調動,水路關隘,各有盤查。
    薛紹心中有鬼,有如驚弓之鳥,見此陣勢,以為荊州事發,所以也不管時間能不能對得上,當機立斷,直接改換裝扮,棄了迎親隊伍,乘小舟逃回江陵。
    世家子弟自重其身,遇事多以保身為上,便是戰時棄軍而逃的例子都不少。像薛紹這種行為,依當時的士族風氣來說,並沒有什麽稀奇的。但巴東王親信幕僚多是寒人,對這種高門心態,本就沒有多少共情可言。
    更主要的是,人往往習慣高估自己而低看他人,生死考驗雖然艱難,但隻要沒發生在自己身上,還是可以留出足夠的想象空間,以供自我繼續感覺良好,繼續俯視他人。
    雖說鄙視薛紹,但到底如何處理也是個問題。首先不得不承認他的士族身份是他很好的護身符,河東薛氏雖然不是什麽清貴閥閱,尤其自前朝薛安都舉族叛魏之後,家門更不如從前,但畢竟是世家舊門,又跟隨王爺多年,犯的錯又屬於王爺家事範疇而非公事,並且現在又是用人之際,太重的懲罰似乎不太合適?
    可若輕拿輕放感覺也不好。畢竟把王妃弄沒了就這麽輕輕揭過,王爺不要麵子?再說這麽多雙眼睛看著,王爺大業方興,若賞罰不明,何以服眾?
    當然,這隻是個別幕僚自己私下裏的揣測,巴東王行事並不能以常理推之,連顧陸朱張的張氏子都殺了(張玨),河東薛氏也就不夠瞧了。就是盛怒之下,當場斬了薛紹,也不是不可能。
    巴東王一邊聽著薛紹卑微請罪的話,一邊走到八個捧著托盤的侍女前,隨手撿看新衣。雖然背對著薛紹,看不見神色,但這個舉動足以讓薛紹心驚膽顫,冷汗直冒。
    因為托盤裏是為巴東王大婚準備的衣冠服飾,一共三套,婚禮時一套,禮成後宴客服一套,新婚後常服一套,現在王妃沒了,婚禮自然也沒了,那這衣服豈不是白做了?巴東王這時候還看衣服,恐怕要糟啊......
    薛紹把話說完,伏身再拜,額頭抵著地麵,身形一動不動,連大氣都不敢喘,煎熬地等待著最終的裁決。其他人也都一言不發,垂首斂目,靜候王爺處置。
    終於,巴東王開口了。
    “你是新來的嗎?本王怎麽沒見過你?”
    薛紹一愣,抬頭看去,這才看到,巴東王說話的對象不是他,而是一個捧著托盤的侍女。
    侍女猝不及防,聲音細若蚊蚋:
    “回、回王爺,奴婢入府三年了。”
    巴東王手指撚著盤中衣料,目光在侍女臉上停留少許:
    “三年了,那不算新人了。正好,本王王妃沒了,你替了吧。”
    語氣輕鬆如閑聊,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眾人都大驚失色!
    侍女則差點嚇暈過去!
    關鍵時刻還是孔長瑜敢出頭:
    “王爺,這如何使得——”
    “怎麽,不願意?”
    巴東王也不管孔長瑜說什麽,盯著侍女問道。
    侍女雙腿一軟,直接癱跪到地上,手中托盤一傾,前角觸地,全靠最後一點本能死死攥著托盤邊緣,才沒讓盤中黑緞紅底的織金雲獸袍迤邐在地。
    “奴.....奴奴奴婢不不.....配......”
    侍女緊緊抱住托盤,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殘葉。
    巴東王饒有興致地看著侍女,微微傾身,語氣像是在逗弄一隻落入掌中的雀兒:
    “怎麽?你想做王妃呀?”
    侍女都要被嚇哭了!
    急急把托盤放到一旁,整個人撲伏在地,一邊叩頭一邊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湧:
    “奴婢不敢!奴婢萬萬不敢......”
    巴東王直起身,語調懶散道:
    “不敢就對了。”
    他的目光慢慢滑過侍女因驚懼而發抖的身體,臉上露出一抹笑容:
    “你呢,當王妃自然是不配的——”
    說到這兒語氣一頓,嘴角笑意卻更深:
    “不過,當一晚上王妃,還是可以的。”
    孔長瑜等人聞此都大大鬆了口氣。本來讓侍女當王妃的事太過聳人聽聞,在場都非庸碌之輩,哪能聽風就是雨?怪隻怪巴東王行事太過大膽,誰也摸不準他的脈,是以剛才他一說讓侍女替了王妃,無論孔長瑜還是李敬軒,第一時間竟然都是下意識相信,以為巴東王驚世駭俗,要來波大的......
    “行了。下去找管事,準備準備。”
    巴東王聲音冷淡下來,不再看侍女。
    侍女哆哆嗦嗦地應了個“是”,雖然渾渾噩噩,但還記著職責,用盡力氣,將托盤端起,正準備離開,便聽到巴東王的聲音再次響起:
    “你要把本王的袍子帶哪去?放桌上。”
    侍女渾身一抖,手忙腳亂地將托盤放在桌案上,不敢再多看一眼,同時也無助地希望沒有人在看她,邁著細碎而僵硬的步子,迅速地退出房門。
    這出插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除了薛紹。
    他自己的難關還沒過,哪有閑心顧及其他,正當五內如焚時,眼前光線忽然一暗。一隻錦靴出現在他低垂的視線邊緣。
    薛紹心髒狂跳,生怕這隻靴子下一刻踩向自己!
    但可怕的一幕並沒有發生,取而代之的是,巴東王蹲了下來,摟過薛紹的肩膀:
    “薛錄事,本王對你好吧?你把本王的王妃弄沒了,本王都沒讓你替......”
    薛紹被巴東王一摟,腦中轟的一下,替?怎麽替???
    王爺你別嚇我啊!!!!
    隻聽巴東王續道:
    “現在本王的侍女替了你,那她的賞錢是不是該你出?”
    薛紹如蒙大赦!忙不迭道:
    “理應如此!理應如此!”
    巴東王語氣溫和:
    “如此是多少?”
    薛紹立馬報出一筆豐厚的賞錢:
    “下官奉萬錢以謝——”
    巴東王眉頭一皺:“萬錢?”
    薛紹這才會意,萬錢對於侍女來說是足夠豐厚的賞錢,但巴東王說的“賞錢”,其實並非是針對侍女而言。
    “王爺說賞多少,下官絕無二話!”
    薛紹立即表態,已經做好了出血的準備。
    巴東王捏了捏薛紹的肩膀:
    “你給賞錢當然是你做主啊。反正她今晚是要當王妃的,身份在這兒擺著,你看著賞唄。”
    薛紹咬了咬牙:
    “下官出十萬以酬——”
    巴東王臉色一冷:
    “本王王妃就值十萬?”
    薛紹慌忙改口:
    “二十萬!下官願出二十萬——”
    巴東王歎了口氣,恍然道:
    “本王現在是明白了,為什麽你有點風吹草動就把王妃丟了,因為在你眼裏,王妃賤嘛。”
    薛紹臉色一白,三魂七魄嚇飛了一半,急忙叩頭道:
    “王爺明鑒!臣絕不敢有此意!王妃金貴無比!臣就是獻出全部身家,亦不足王妃之萬一!隻是,隻是近來家中周轉不靈,臣也是,也是確實——”
    巴東王懶得聽薛紹哭窮,伸出手掌:
    “行了,本王知道你難,也不坑你,一口價,五十萬。”
    薛紹腦袋充血。
    五十萬對他來說不是小數目,他要撐世家場麵,花銷本就不小。尤其眼下如此時局,各處都要用錢,拿五十萬現錢出來足以傷筋動骨。
    可再傷也隻能點頭答應。
    “貴嗎?”巴東王問。
    薛紹心在滴血,麵上卻斬釘截鐵道:
    “不貴!王妃身份尊貴,理應如此!”
    巴東王露出笑容:
    “不貴就好。”
    他站起身,把薛紹也拉了起來,伸出根手指,指向端盤侍立、此刻噤若寒蟬的七名侍女,笑道:
    “剩下這七個,薛錄事你看看哪個能入你眼。本王也賞你個‘王妃’,這回給你打個對折,你二十五萬領走——”
    薛紹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
    五十萬已是割肉,再花二十五萬買個王府侍女?這是要逼著賣田賣業啊!
    他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巴東王看著薛紹麵如死灰的樣子,嗤笑一聲:
    “瞧你這摳門樣兒!算了,本王說過不坑你的,五十萬就五十萬,不讓你多拿,至於人嘛,本王免費讓你領走一個。”
    薛紹心中一陣苦笑:五十萬買個王府侍女,真是冤大頭到家了。
    巴東王大為感慨:
    “你把本王女人弄丟了,本王非但不治你的罪,還賜了個女人給你。哎,本王這人,就是心太善了。”
    陶睿小聲提醒薛紹:“還不快謝過王爺!”
    薛紹反應過來,顧不得再體會此時心中的苦辣,趕忙拜謝恩典。
    巴東王神情突然變得正經起來,沉聲道:
    “起來吧。其實這件事你做得對,如果因為一個女人,折了本王一條臂膀,那才是真的不值呢!你薛子繼對於本王而言,可比那個八竿子打不著的王妃貴多了。”
    薛紹猛地抬頭,撞進巴東王沉肅卻難得認真的目光裏,心中一震,竟忘了起身。
    他並非不諳世事的少年,自然清楚巴東王這話藏著假意,也猜到這是收買人心的手腕。但他還是不能無所觸動,方才他匍匐在地上,被王爺戲耍般拿捏,被那些寒人瞧在眼裏,他這個河東薛氏的顏麵早就蕩然無存了!可王爺此刻說的話,無異於當眾將他從泥沼裏拉了一把!就像久處黑暗的人忽見微光,哪怕知道這光或許是幻覺的,也忍不住伸手去抓。因為這是絕境中的希望,是打擊後的安慰,並且萬一,萬一是真的呢?
    薛紹把三分的感動演作九分,重重叩首,哽咽道:
    “王爺寬宏信重之恩,臣,沒齒難忘!!!”
    巴東王讓人扶起薛紹,待薛紹入座之後,孔長瑜道:
    “郢州的事有些蹊蹺,我們已經封了荊郢道,按照時間推算,他們不可能那麽快得到消息。是哪裏出了差子嗎?”
    (謝星涵道:“你即刻出發,乘船走漳水至編縣,過永寧郡離荊,出境後在萇壽(郢州與荊州交界,屬於郢州)找一家客舍住下,時刻注意荊郢道,一旦發現驛道封鎖、商旅斷絕,或是荊州邊軍有異動,立即報郢州府為備,然後快馬報建康。如果沒有異常你就一直住著,直到我派人找你。”——第284章《好膽色》)
    巴東王也不甚在意,走到一個侍女前,摸著托盤裏的玄纁禮服說:
    “無所謂,早幾天晚幾天的事,或許是本王在永寧郡打得動靜太大了,惹了注意吧。”
    隨即笑了笑,像是自嘲:
    “打得太猛,把新婦(老婆)打沒了,嘿。”
    說著忽然抬手,打翻托盤!
    禮服滾落,華貴的衣料委頓在地。侍女嚇得埋首跪倒,殿中眾人,噤若寒蟬。
    巴東王冷笑道:
    “沒就沒了!琅琊王氏,沒一個好東西!”
    正在此時,有人急報,報信者在巴東王耳邊才說了幾句,巴東王臉色大變,一把抓住那人手腕,虎眸中閃著精光:
    “你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