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老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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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鱔絲煨得可以,牛舌也不錯,土肉(海參)不入味,我也不愛吃,撤了,換道烤鴨。鰣魚等我酒過五盞時再上,別冷了......”
    王揚從容咀嚼,吃喝自若,不僅完全不像赴死之人,反而還點上菜了,看呆了一眾幕僚。
    負責膳食的管事不敢擅自做主,看向巴東王,見巴東王點了下頭,才命人撤下拌海參、蒸鰣魚,又趕緊通知後廚炙鴨。
    王揚飲了口葡萄酒,目光掃過坐席,落到孔長瑜身上,笑眯眯道:
    “孔先生,咱倆是不是得喝一杯?”
    孔長瑜“受寵若驚”,連道不敢。
    王揚聲音放緩,像是把酒意與往事一並溫了溫,笑道:
    “這有什麽不敢的?咱們也算舊相識,我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麵是白虎道場論學,孔先生立於台上,宣讀教文,辭義甚美,我猜是先生的手筆吧,嗯——”
    王揚微微側首,閉目而憶,右手幾指在空中頓了幾頓,抑揚頓挫道:
    “——雲潤風翱,草露之滋方渥;
    星華月動,山靈之雨久濯。
    傾傾蘭茝,必待陰澤而後芳;
    灼灼鵷鳳,豈無醴泉而止渴?”
    孔長瑜這次是真的受寵若驚了!
    此文掛的巴東王名,實際出於他手,雖說官樣文章,也不是什麽重頭戲,但畢竟在那樣的場合,又當著那麽多士子學人的麵,寫差了豈不丟人現眼?巴東王對這些事向來不太在意,可對於真正動筆的孔長瑜來說,是完全不敢敷衍了事,一字一句,頗費了番心思。現在被王揚讚了一句“辭義甚美”,又當場背出原文來,孔長瑜頓時激動起來,向王揚一拱手:
    “公子過耳不忘,真天才也!!!”
    李敬軒用極低的聲音不屑一哼。
    王揚笑著擺擺手:
    “沒這麽誇張,隻是當時你念的時候我覺得辭句不俗,便跟著記了幾句,我記得還有一句,好像是......對,是‘日輪將起,時變觀乎天文;兆基振業,興廢係於學運!’此為賦格中之輕格,先生用輕格卻能體高,起勢峻拔又不失典則,而言又能歸乎正義,加之上總其辭,下發其事,此誠勝筆之工也!就算不為別的,單為這句,咱倆也得喝一杯。來來來,給孔先生倒杯酒!”
    侍者看向巴東王,巴東王不耐煩地揮揮手,一臉“都隨他”的表情。
    孔長瑜則是聽得血脈賁張,心潮澎湃!隻覺王揚句句說到了他心坎上了!
    他追隨巴東王多年,其間代筆,不知凡幾!可王爺隻知讓他寫,卻從不究詞采。同僚們或妒其人,或輕其身,或才不足論賞,或學不在辭章,以致於常有一種無人知賞他文章詞筆的落寞之感,今日聽得王揚此言,並且還在王爺目下!在眾人麵前!親口點出他的精思處,大有一種久處槽櫪之間的千裏馬突然遇到伯樂的感覺!
    神意激蕩之下,讓侍者斟至滿杯,起身敬道:
    “薄辭小句,竟入大家之眼,愧甚愧甚!
    憶昔白虎之會,公子風神俊逸,冠絕當時,某每做回想,竊竊思之,以為觀止。
    不意公子今日風采,更勝往昔!
    想嵇阮林下高致,不過如此!
    某能得逢,何幸如之!
    謹奉此觴,以盡區區!”
    孔長瑜說完仰頭便飲,將滿杯酒一飲而盡。
    其實從言談過往來說,兩人並沒有多深的交情,但這杯酒卻喝出點知音的意思。孔長瑜酒一入喉,再看王揚舉杯落筷,言笑不拘,更覺神采射人,風度無雙。心想此間事若傳出,此子死後,或可與嵇叔夜同列,都是風流不減,肝膽愈烈。嵇康死前一句廣陵散絕,至今傳誦,引無數人扼腕歎息,那方才王揚讚我文章之言,會不會......
    孔長瑜握著空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一緊,酒氣入肺,心頭竟控製不住地生出幾分熱望來。
    孔長瑜在這兒神遊遐思,王揚已看向陶睿:
    “這位大人是姓......陶?我們在停雲館,周喬升錄事的宴上見過吧?”
    陶睿拱手道:
    “公子好記性,我們是見過一麵。”
    “見過就是有緣,喝一杯!”
    陶睿神色矜持,遠不如孔長瑜熱情,冷淡疏離地說道:
    “我飲了湯藥,不便飲酒。”
    王揚點頭:“也好。”
    目光再轉開,按座次正好到了李敬軒,李敬軒冷笑說:
    “我們可沒見過,就不必喝了吧?”
    王揚笑了:
    “你還不配......”
    李敬軒怒道:
    “你——”
    他隻說了一個字便收住,餘光瞥了眼主位上臉色沉沉的巴東王,轉而道:
    “我是不配和你琅琊王氏喝,但王爺總配吧?你不要忘了,你現在之所以能喝上這杯酒,靠的是王爺的恩賜和憐憫!可你卻自始至終都視王爺為無物!給他人敬酒卻獨獨不敬王爺!如此不識好歹,當真令人齒冷!”
    王揚微醺支於案上,指畫觴杯,酒氣拂襟,電采橫眸,意態疏狂:
    “王爺自然配和我喝,不過不是我敬他,而是他敬我。”
    堂中一靜,旋即嘩然!
    “王揚你大膽!”
    “死到臨頭尚不知悔改!”
    “此人負恩狂悖,輕慢侮上,臣請王爺立誅之!”
    王揚耳中聽著眾人鼓噪,臉上毫不在意,慢悠悠地夾了兩筷子雪白鮮嫩的鰣魚肉瓣,送入嘴中,吃美之後,才看向巴東王。
    巴東王盯著王揚,目光如刀,寒聲問道:
    “你想讓本王敬你酒?”
    王揚理所當然說:
    “是啊。”
    巴東王喉間滾過一聲極輕的譏誚,強壓著翻騰的怒火,聲音比之前又沉了三分:
    “你一個背叛本王的人,居然有臉讓本王給你敬酒?”
    王揚眉宇一沉,把酒杯鐺地一下撂到桌上:
    “老蕭,有些事我本來是不想提的,可你要是這麽說話,那咱們就說道說道......”
    老......老什麽????
    之前王揚說要巴東王敬他酒,眾幕僚還義憤填膺地斥責一下,現在卻根本沒人出一聲,因為都聽傻了!
    他......他管王爺叫,叫老什麽????
    巴東王也是人生頭一遭被人撂臉子稱老蕭,直接愣在當場。隻聽王揚說道:
    “當初你說送我個大好處,讓我幫你收錦緞,從此做你的人——”
    巴東王盯著王揚,麵露譏意:
    “那是我傻!你多厲害呀,又琅琊門楣又股肱相成的,早早攀上了太子的高枝,哪能做我一個小小宗王的人,不能夠啊......”
    王揚與巴東王對視,眼底的醉意淡了幾分,多了絲銳利:
    “我是幫太子做了這件事,但不是為了攀他的高枝,而是保命——”
    王揚還沒說完就再次被巴東王誇張的笑聲打斷:
    “哈哈哈哈!簡直是天大的笑話!你琅琊王氏那麽狂,你保什麽命?”
    王揚嗬嗬,聲音抬高:
    “再狂也狂不過你啊!你連我都敢殺,我狂有什麽用?你是不是忘了,當初你選我收錦緞的時候,就已經決定要殺我了?”
    巴東王怒吼道:
    “你是太子的人!”
    王揚也似動了怒一般,猛地一揮手,帶著幾分破釜沉舟的憤懣:
    “你少扯了!當時你根本不知道我幫太子!就已經對我動了殺心!若非為了保命,我至於幫東宮?!”
    巴東王怒意一滯,似乎有些氣弱,但很快反應過來不對:
    “那份證詞在慶功宴會之後,在郊外騎馬之前!你在我讓你收錦緞之前,就已經是太子的人了!”
    哎呦我去!
    王揚表演怒氣上頭卻失了時間線的計較,被巴東王當場指出,滿麵憤懣的表情頓時出現一道空隙。這個破綻雖然不算大,卻足已將他此前精心設計的鋪墊,毀去一半。改變已經來不及了,無論是說辭還是表情,所以王揚當即——將錯就錯!
    他仿佛被戳到什麽隱秘痛處一般,激烈的表情一點點斂去,手臂緩緩收回,肩背塌下一線,仿佛整個人的氣勢都黯淡起來,聲音也隨之低了下來,沒有剛才憤怒質問時的音調響亮,卻更沉、更蕭索,也帶有更強的感染力:
    “所以啊......當東宮的人對我說你要殺我的時候,我根本不信。我還以為他們是故意挑撥,以為這不過是一個粗劣的離間把戲。即便後來他們反複跟我說,我依舊存疑,我覺得你就算再試我,再防我,也不至於要我的命啊。
    所以就算我給他們寫證詞,寫的都是一些不著邊際又不能被證實的話。這屬於‘兩人密談、別無旁證’,哪怕我站出親口指證,你都可以否認。你仔細看看那幾張證詞!凡涉及指證的都是些言語出格的話,根本沒有實據!但像你宰牛吃牛頭,像你讓我收購錦緞,像你要殺侍女,像這種有可能被查證的事,我往上寫過一個字嗎?!
    再說天子都說你癲狂如雷,你就是真的說了以你的勇武,若逢亂世,不輸孫、劉,又算得什麽大事了?即便他們拿著這幾張破紙,也撼不動你出鎮宗王的地位!最多就是潑潑髒水而已!難道是我編不出更誅心的話嗎?難道是東宮對你心慈手軟嗎?不!不是!是因為我始終不同意!因為我始終隻想自保!始終沒想過要對付你!可誰想到......”
    王揚搖搖頭,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裏沒有半分暢快,隻有被朋友背叛的寒涼,有對自己識人不清的自嘲,還有一腔赤誠錯付後的神傷,像寒夜裏燈火的灰燼,風一吹便簌簌往下落,然後連帶最後那點殘存的光亮都消散無蹤。
    他抬起眼,複雜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巴東王臉上,聲輕如針:
    “誰想到你卻要殺我......”
    ——————
    注:想深入了解本書中的人物最好能貫穿看,我寫也是貫穿寫的,哪怕一個十八線的小角色,也是如此,比如像之前被阿五騙的那個張門房,他在三百多章的時候想偷竊王揚財物,但在二百幾十章的時候已經隱現出根苗,再比如本章和上章中孔長瑜的文采,在八十幾章中寫教文的時候就已經露了鋒芒。當然,不管鋒芒還是文采都是和人物各自水平相契合的,就像出版社要給第二卷實體書上部的贈品裏加一個樂家莊園裏聯句的周邊,其中一個內容是樂湛給聯句寫的序,這個序也契合樂湛自己的水平再稍加樂夫人輔助加成。
    當然,我之前就說過,這書是免費的,實體書裏的內容永遠不會超出網絡已公布的範疇,這點不會變,出版社想讓我單獨給實體書加番外我也拒絕了,番外隻會在全書完稿後在網絡上公開發布,等發布完之後實體書才可以添加。更何況這個序本來就在廢稿中(是的,現在廢稿已經破九萬字了)隻不過當時覺得贅餘給刪了,但既然在實體書裏有,我會在實體上市之前,用圖片的形式加到注中,所以不要為了這個就去買書。
    總之我下筆都是有安排的,寫某些情節要麽是有用意,要麽是有要表達的東西,走馬觀花式的快速通關非我所欲,我要的是雕刻整個古典世界,雕刻或賢或不肖或拙或巧之人,看他們風雲會,看他們大亂鬥,看他們仰乾坤大,看他們憐草木青,隻有這樣細膩豐富的開放世界哈基揚縱橫起來才過癮,生活起來才多姿。而過癮多姿之中又寓遙深,所以無論金陵卷、北朝卷還是其他卷都有各自的氣象以及各自要呈現的東西,其實另外幾卷伏引的暗線早已出現,隻是現在還沒有引燃而已,貫穿無處不在。
    像孔長瑜、李敬軒著筆算稍微多一些的,陶睿這種戲份少一些的也有貫穿,比如上章中隻有他幫薛紹遞了句話,為什麽是他呢?因為他和薛紹都是士族,把二百二十幾章密謀截殺那一段前後涉及陶睿的一讀,便知道他幫薛紹的原因了。包括他這章用吃藥的理由拒絕王揚,也是他的“老傳統”,看二百五六十幾吃瓜那章即曉。而他本章中為什麽不和王揚喝酒,也可以從他之前的行事邏輯中找到緣由。
    還有像本章中提到的王揚參加周喬的升職宴,之前也是有鋪墊的。為什麽陶睿會在宴上?因為陶睿是州議曹從事史(省|廳政|策研|究室),是州官係統,周喬升錄事(省|廳文書|處),也是州官係統,包括周喬其實也是露過臉的,和王揚第一次見麵是在論學之後,雖然隻有一句台詞。這種前後相應的很多相隔都比較遠,比如王揚寫證詞這條線,一百二三十章的時候埋下,到三百章時候王泰見巴東王時浮起,再到上章引爆,其實這條線還沒完。
    除了情節上貫穿,人物形象也一樣貫穿,有些是前後呼應了同一特質(加深),有些是前後共同組成這個人物(豐滿),有些細節是這個人物當下行某事的動機,有些是預兆後來做某事的結果,包括有些人物的性格也不是無端而發,而是和童年經曆和成長環境密切相關,有些涉及社會心理學和臨床心理學,很多細節不會盡數,也不好分析拆解,怕被聰明人曲相利用,拿來做壞事。
    綜上吧,想深入看懂人物,最好對前後做貫穿理解,米元章有句說“康濟有次第,沿革自貫穿”,稍改一下是人事有次第,閱讀自貫穿。當然,我更新的頻率會影響這種閱讀貫穿,不過等完稿之後再貫也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