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娜裙擺是飛揚的，但眉眼卻低垂著。
    她明明在昏光裏躍動翻飛，卻像片蕭瑟秋風裏的落葉。
    貼著地，摩擦出一身看不見的傷痕，即將落葉歸根。
    落葉歸根。
    哪來的根……她和她的金太陽，已經退步到根都養不起她們了。
    胡弦樂也進來了，淒楚，悲涼。
    那團枯花最終垂倒在台前。
    現場沉默了。
    這就是……她的半生麽。
    謝長豐的探究已經變成了讚歎，‘起’和‘落’的兩段，已經足夠展示這位舞者的能力。
    和群舞不同，看誰都行，因為每一個都能看得過去。
    但朝族舞，隻能看跳的最好的一個。
    而麵前的這位金娜，年齡反而成了她的優勢，當身體無法做到絕對輕盈，那一絲沉著就能帶著她感受另外一種舞的氣韻與靈魂。
    那是和身下大地的交流。
    這舞很好，他願意給她90多分……嗯？
    噠噠！
    噠噠！
    小鼓的聲音突然劃破寂靜，接著大鼓也跟著加進來。
    還沒跳完？
    都準備好鼓掌的觀眾們放下手，再次凝神看去。
    燈光顏色似乎更深了些，將那朵枯花襯得蕭瑟而深紅。
    噠！
    那鼓聲又響了。
    這次金娜從衣裙掩埋中抬起了頭，露出了臉……不。她露出了一把折扇。
    一柄合起來，擋住眉眼的折扇。
    對！
    她們都忘了！開始的時候她還準備了道具的！
    原來是這個時候用的麽？難怪她最後跪在那個地方！
    扇骨遮眼，深紅一層層剝落，那清麗瘦削的身影似乎破土而出。仰麵向上看，一個回眸轉身，卻又瞬間扭回來，扇麵啪的攤開！
    唰！
    那聲音在寂靜中尤其明顯，聽的最前方徐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一束光照在扇麵上。
    白底，側邊滑過青色山水線條，僅在右下角繡著一個如花朵一般的【萬】。
    鏽紅色，與她裙擺中最深的顏色相同。
    她動了。
    那柄折扇像是為這朵枯萎的花注入了新的力量，合攏又開，在她身前、身側、眸中、裙下閃爍。
    之前消失的鼓聲、箏聲、竹笛都重新加入進來，甚至還有隱約的提琴、弦管、胡琴。
    那音樂越來越高昂，舞台上的花也完全變了！
    金娜眼神依舊悲壯，但卻重新變得銳利勇敢！！
    她舒展雙臂，折扇踩著鼓點平甩、開合、顫抖。每一次停頓，每一個動作，都如同綢緞般絲滑。
    她提腿沉氣，每一步都輕柔卻有力量，踏在她從未肖想的國家級劇院的舞台上，踏在所有人的心裏。
    娜姐啊~
    謝長豐打分的筆放下來，他收起笑容，心中卻好似壓了一口氣。
    此時的金娜，像一杯水，在劇烈中狂晃，把悲傷收起，換做決絕般的勇敢……
    永不溢出。
    她徹底做到了。
    魏今如提著的一口氣徹底鬆懈下來，聽著音樂，甚至眼眶微紅。
    金娜，真給年長舞者爭氣！
    舞蹈圈，新人頂掉老人，已經是見怪不怪的事情。但那些‘老人’的心聲，誰來聽？誰在不怪？
    但即使像她們這種有話語權的老人，也習慣了提攜年輕人，關注年輕人。
    但金娜這一跳，終於把她自己跳出來了。
    這最後一段，把朝族舞的力量與信念表現的淋漓盡致。就憑這一支，她就能躋身現代朝族舞的代表作之一！
    她既欣慰又感慨，盯著那遊龍般的扇麵上的【萬】字出神。
    這就是帶她闖出低穀，重新打磨成出鞘之劍的機緣麽？
    台下眾人的欣賞，絲毫沒有影響金娜的動作。
    她回到了那間逼仄的、永遠散發著黴味的練舞間。
    每天透過老玻璃照進來的，永遠都是昏暗的黃光。
    空氣中的汗水和灰塵，縈繞著，一層又一層……
    那是她逃不脫，也忘不掉的噩夢。
    一個人頹廢不害怕，怕的是所有人都頹廢了。
    而她，清醒的，看著所有人都在倒退。
    熱愛都無法阻止的倒退。
    直到那個人到來。
    金娜猛的躍起，扇麵與手臂交疊，在身後開出鶴翼。飛揚的裙擺從楓橙變到鏽紅，如一首帶著血的歌。
    而那位，也帶著她，帶著金太陽。
    衝破了那個囚牢一般的噩夢。
    然後，她才活過來了……
    金娜站在原地，眼神裏的【人生過半】全部消失，此刻的她。
    人生剛過半！
    “呼！呼……呼。”
    燈光暗下，黑暗中隻剩下終於藏不住的，重重的喘息聲。
    這位不再年輕的中年舞者，終於完成了她，最盛大的一場獨舞。
    ……
    掌聲雷動！
    讓五位評委都回頭看去的，是全體觀眾齊齊站起，沉默的鼓掌。
    但他們心中釋然，因為她們同樣如此。
    謝長豐的紙上，91的數字被狠狠劃掉，緊跟在後麵的，是圓潤如玉石的100。
    徐策側頭，抖掉睫毛上的淚。
    何薇抵著冰冷的桌角，已經開始思考，她那支獲獎的【雨夜】拿出來，真的能比這支舞更撼動人心麽……
    最邊上的趙雨茗，心中編了一半的教案，再次被抹去。
    她覺得還是先講這支舞，更好！
    黑暗中，金娜從那個世界慢慢脫離，耳邊漸漸被雷聲般的掌聲充滿。
    她看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看向其中一角，似乎已經和某人完成了對接。
    她做到了。
    雖然不知為何，比以往都要疲憊，甚至耗盡了她的體力。
    但她沒有任何遺憾，她覺得這場表演，就是她的巔峰！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她拖著裙擺，一步步離開……
    走向那個擠滿了她的同伴的休息室……
    ————
    “許總……”
    許競回頭，田甜已經哭成淚人。
    “我不知道為啥，眼睛好想尿尿啊！！！”
    旁邊的王琥不知如何是好，隻能輕聲安慰著。
    趙大學吞咽口中苦澀，沒管旁邊咬著唇的孫火火，而是將紙巾遞給垂著頭的劉慶雲。
    ……還得順手幫他抹掉幾滴掉出來的老淚。
    他是看著這些人一點點加入進來的，也對他們的情況掌握的最清楚。
    那一支舞，跳出了金娜姐的半生，也跳出了劉班主的半生。
    他應該是感觸最深的吧。
    而他……
    趙大學看向旁邊的許競，對方依舊笑的溫柔，輕聲安撫著每一位感動落淚的員工，如果不注意，根本不會發現他袖口內側的洇濕。
    他的人生雖還沒過半，但他已經提前抵達了。
    現在就差那些那沒過來的人了。
    趙大學收回視線，看向重新亮起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