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1 中樞政清則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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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大宅裏,退休老頭張說難得恢複了正常的作息,但卻沒有讓自己閑下來。
清晨時分他先召集家人訓話一通,然後又將家宅巡視一遍,責令家奴拆掉家中過於奢侈的裝飾與陳設。這一天下來倒也忙碌充實,但跟之前在直南省處理中書門下的事務相比,終究還是差了點意思。
張說這裏肅正家風以排遣退休後的苦悶,卻將整個大宅都搞得風聲鶴唳。張岱回家時便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家人們都賊眉鼠眼的仿佛道路以目。
他是家中為數不多在事後能免於清算之人,對這高壓管製感觸不深,回家後便直往中堂去見他爺爺。
“周良案事結果我已聽說了,朝廷酬以五品,倒也不謂寒薄。可惜了他輕死於事,否則憑其才幹,足堪大州。但無論如何總算是有了一個結果,你沒有辜負這個恩公,可算是安心了?”
張說一整天都掛著個臉,見到孫子回家才淺露出幾分笑意,他知張岱知恩圖報,對周良這個恩公家事很關心,於是便說道。
張岱聞言後便點點頭:“是啊,總算沒有浪費一番用盡心力的苦功。午間孫兒陪周良子一同往皇城受賞,還見到宇文中丞欲加招攬。”
“哼,此獠自謂得勢,行事咄咄逼人。中書眼下仍困於我的餘威,久後必不容他!”
張說先是冷哼一聲,旋即又對張岱說道:“你著周良子將其父行狀送來,我為執筆書寫一篇墓誌,增壯一下他的喪禮。”
張岱眼下正聽不得這話題,聞言後心裏便咯噔一聲,片刻後才放鬆下來。
他本來打算自己為周良寫一篇墓誌,但他爺爺既然願意代勞,那當然更好。他雖然有信心在未來超越他爺爺,但眼下終究還是張說更勝一籌,也能讓喪主家更有麵子。
今日朝中發生的人事變動不隻周良案相關的河南府官員們,還有中書侍郎李元紘奏將張九齡等原本張說的故僚調往別司、不再擔當劇要。
這就是在逐步清理張說在朝中的人事遺留,不過諸如集賢書院這樣的比較特殊的地方,也不是當朝宰相能夠隨便插手的,張說的影響力總歸還是能以這樣的方式保留下來。
李元紘還在比較保守的掃除張說在中樞的影響力,作為主攻一方的宇文融則就進取得多。雖然宇文融本身的官職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但職權範圍卻得到了極大的擴充。
“中書前當戶部,常為源氏、宇文排抑,今陡擢省中,暫或相安無事,久必互相傾軋……”
張說久為宰執,對於朝中人事自有一番深刻的看法,也願意跟張岱討論、或者說傳授相關的認知。
通過張說的講解,張岱才發現這一屆的中樞班子也並不像表麵看起來這樣其樂融融,彼此之間的矛盾早已種下了,現在還有一個驅除張說勢力的共同目標,但當這目標不存在了,彼此就會爭鬥起來。
開元十三年朝廷籌備封禪,主掌戶部的官員卻因度支失所而被罷免,之後朝廷便以李元紘、宇文融分掌戶部。
宇文融除了兼任戶部侍郎之外,還有本職禦史中丞,監察、財政集於一身。
李元紘被任命時卻是先擬戶部尚書,但卻被宰相源乾曜以資曆尚淺而隻授戶部侍郎,沒能在名位上壓過宇文融,任職期間也難免會有摩擦。
如今李元紘一躍成為宰相,對於宇文融這樣一個過於強勢的舊同僚又怎麽會和氣相待。
之前張岱搞定了李林甫、空出一個禦史中丞的位置,立即被李元紘舉薦他的舊屬度支郎中宋遙出任。彼此雖然還未翻臉,但鬥爭的種子已經埋下。
原本張岱還以為,這次政鬥之後崔隱甫被罷官、宇文融被外放,是張說黨羽繼續鬥爭的結果。可是在聽他爺爺講完這些中樞人事的隱秘時,他才意識到李元紘這個宰相在當中必然也是出力不小。
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果然能夠擔任宰相的,也鮮少會是什麽不黨不阿的孤膽英雄。
李元紘雖然高升,但戶部這一財司卻完全落在了宇文融的手中。盡管失去了一個禦史中丞的位置,但是其對財政的掌控卻更高了。
雖然在中書層麵沒有搶占更多的位置,但是宇文融他們卻接連拿下了河南尹與汴州刺史兩個重要位置。
河南尹張敬忠被流貶,朝廷旋即便以宇文融的舊上司、光祿卿孟溫禮出任河南尹。同時源乾曜的兒子源複遷任汴州刺史,掌握了運河要道。
由此也可見宇文融對張岱所進獻的漕運改革計劃不隻是簡單的認同,更是想要掌握漕運改革的話事權。所以寧可放棄中樞職位的競爭,都要占據住漕運改革的重要位置。
包括源乾曜這個老狐狸,連自己的兒子都給安排進來,可見接下來這件事必定會成為朝廷主推的事務之一。
祖孫倆針對當下人事演變討論一番,當然主要是張說在說而張岱在聽,也讓他對開元政治、尤其是當下時局有了一個更深刻的理解。
“所以日前宗之你拒受聖人賜官,也是一個明智之舉。老夫去位則易,中樞政清則難。時局板蕩不知還要再曆幾番,你此時解褐,縱使位卑,也不是好事,稍有不慎便或遭傾軋。”
張說又望著張岱感慨說道:“丈夫有誌,不貪短利。暫且修身蓄勢,待時而鳴,我孫天賦、才情俱佳,必將前程遠大。”
張岱聞言後也點點頭,他倒不著急去官場闖蕩,尤其在聽他爺爺講完這些中樞深刻的鬥爭痕跡後,也越發感覺到當中水深浪險,還是趁著年少攢上兩年經驗再說不晚。
家裏這個大號可不隻會寫墓誌銘,搞起人事鬥爭也是一把好手,正麵是一個好榜樣,反麵也足以借鑒,多聽多學總是沒錯。
他們張家眼下也算是暫時淡出時局,討論這些人事主要還是給張岱漲漲見識和經驗。待到張說發表完對時局的看法,張岱便講起昨夜岐王家裏禳星續命的事情。
“還有此事?岐王已經危殆若斯了嗎?”
張說聽完這事後,臉色也是微微一變,旋即便麵露悵然,幽幽的長歎一聲。
雖然看似聖人和岐王家裏還在通過齋醮儀式、想要盡力挽回岐王的性命,但張說心裏卻清楚,隨著這儀式的舉行,基本上也就宣告著岐王必死無疑了!
如果禳星成功,那就意味著岐王得天眷顧,又將天子置於何地?
張說跟岐王倒也談不上有多深厚的情義,此時心中感慨更多的還是出於對往昔歲月的懷緬。
他見張岱欲言又止,心知這小子心細,想是擔心為岐王禳星或會有什麽餘波牽連,於是便開口說道:“事情或需有所避忌,但也總歸不外乎人情。
岐王與我並非生人,疾困若斯,焉能不助?爾徒內無私隱、問心無愧,也就不必憂思其他。更何況,斯人將逝,斯情亦杳,又何必再頑固糾纏。”
那是你不知道你家聖人再過些年的抽象樣子!
張岱聽他爺爺這麽說,心裏便暗自吐槽一聲,不過心裏倒也略感放心了。
畢竟最大的猜忌源頭乃是岐王,如今岐王行將就木,眼下皇帝也並不像晚年那樣抽象,當然不會再揪著岐王相關人事不放。
更何況,雖然岐王死了,但寧王、薛王都還活著。如果他們和他們的親屬見到哪怕死了都人事難息,必然心中更生憂恐,說不定就會搞出什麽樂子出來。
頓了一頓,他便又開口問道:“聽聞日前王翰王學士因我事而獲憲台咎責,歸後一直不見,孫兒想擇日於別館宴請致意,未知可否?”
眼下他並沒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做,便想發展一下人脈。
王翰對他態度一直比較友好,還相贈歌姬,雖然被他老子占去了,但這份人情還未回應,對方又因為幫助自己宣揚事跡而被罷官,所以張岱也想宴請道謝一下。
“允你宅外別居,正是希望你能結識時流,聚賢為友,交際諸事不必來問。”
張說倒是很豁達,並不像張均那樣習慣性的貶低打擊晚輩,對張岱沒有太多的限製管教。
他轉又說道:“王子羽其人,才情卓然,性亦曠達,與之交際,確能怡神。但他尚服玩聲色、好奢靡浮華,可與娛戲、不可謀事,過侈則喪誌,過淫則損節,爾宜自省,切勿從遊過甚。”
這是真的關起門來說自家話了,張說雖然很欣賞王翰的才情,但是對其為人做派卻仍持保留看法,並不希望自家兒孫學習王翰的那些惡習。
盛唐文人千人千麵,而能在詩歌領域有所建樹且名傳後世者,多多少少都有點恃才傲物、輕狂無禮的惡習。
他們往往對人對事情緒飽滿,所以才誕生出那麽多華麗的詩篇,但又常常拙於時務,故又每每不遇於時,鮮少能夠文章、事功兼得。
但正是因為有了他們的存在,盛唐的精神才光輝燦爛。
哪怕張岱本身是一個務實的性格,也不妨礙他對這些人心生向往,而且還挺想把這些人收羅起來,組成一個噴子天團,對人對事有所褒貶,導善世風,督查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