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鬼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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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錯,那一日白瓔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卻沒死――比翼鳥接住了她。”鬼姬終於回答了,注意到一絲不易覺察的神色從傀儡師眉間掠過,她陡然話音一轉,冷笑起來,“但是她終歸還是死了!她在傾國的時候已經死了!你往北方去、在九嶷可以看到她的屍體。”
    “哦,原來真的是死了。”蘇摩開口了,但是聲音卻是冷漠的,唇角泛起笑意,“真可惜,我還以為回來能重溫舊情――當年把她搞到手、可算是我一生值得誇耀的事情呢。”
    “魔鬼。”看到傀儡師的笑意,鬼姬的眼裏驀然有冷銳的光。
    “自己被稱為‘鬼’的人、可沒資格說別人是魔鬼。”蘇摩眼睛看著她、然而仿佛穿過漂浮在空中的無腳少女看到了別處,淡淡道,“讓開,我要過天闕。”
    “休想!”鬼姬憤怒起來,白虎驀然咆哮,叢林中無數生靈同時長嘯回應。黑夜中,天地之間仿佛有旋風呼嘯而起,引起天上地下的所有生靈一起咆哮。
    “魅婀,別忘了,你雖然行走在雲荒大地上,但是卻屬於‘神’!”絲毫不被那樣的氣勢嚇倒,傀儡師微微冷笑起來,嘴角一扯,“你忘了天規的第一條是什麽了麽?要不要我提醒你?不得擅自擾亂天綱、幹涉星辰的流程!――你要違反天命麽?”
    鬼姬的身子凝定在半空,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盲人傀儡師:“你…你怎麽知道我們‘神’的天條?!你怎麽可能知道!――你、你究竟從哪裏回來?”
    “嗬,嗬嗬……”蘇摩低著頭,抱著懷中的小偶人,慢慢笑起來了,然後,抬起無神的眼睛“看著”鬼姬,緩緩開口,“莫要問我從何而來,我隻知道百年前我站在這座山上、最後一次回看雲荒大陸――那時候,我就在心底發誓:總有一天,我要帶著讓這片土地成為灰燼的力量回來!”
    “你從哪裏得來得力量?”鬼姬看著他,不敢相信地問。
    “中州,波斯,東瀛,獅子國……一百年來,我去過很多很多地方。”年輕得傀儡師驀然笑了笑,“魅婀,天底下、並不是隻有雲荒才是力量之源,**之中遊離著很多力量,隻要你能付出代價你就能得到!――知道麽?現在我對於神都無所畏懼!”
    “不對,從來,我都不相信神能夠做什麽。”頓了頓,蘇摩諷刺地笑了,“剛才,你和那個小子交談的時候、不是絲毫不能感覺到我的存在麽?――連我的‘存在’都感受不到,你憑什麽阻攔我進入天闕?”
    鬼姬的臉色慢慢蒼白,然而即使高傲如她也不能否認。她看著這個百年後從地獄歸來般的傀儡師,輕聲歎息:“你…真的將給雲荒帶來血雨腥風啊。……白瓔當年最後對你說的那句話,你還記得麽?”
    再度震了一下,傀儡師漠然反問:“記得什麽?”
    “記得要忘記。”鬼姬歎息著,抬頭看他,“她最後不是怨恨、也不是執迷,隻是告訴你:要記得忘記――她就是怕你變成如今這樣。”
    “哈,哈哈哈!”聽到這樣的話,蘇摩忽然用手捂住臉大笑起來,那樣劇烈的感情變化,讓他平日一直淡漠的聲音起了奇異的變化,“記得要忘記?好悖逆的話!――憑什麽決定我需要忘記什麽?忘記我的眼睛是怎麽盲的、忘記這幾千年來足以流滿這個鏡湖的血和淚?忘記那些侮辱著、損害著我們的人?忘記這個世間還有‘反抗’這兩個字?讓孱弱的一族在沉默中走向永恒的消亡、然後說那就是天命?”
    “哈哈哈……九天上的天神!你們在海國被滅的時候保持了沉默,在空桑覆滅的時候保持了沉默――難道如今你們終於要說話、要展示你們的力量了麽?”一陣大笑之後,傀儡師的臉居然依舊平靜不動,拂袖離去,扔下一句話,“魅婀,如今我甚至可以對天拔劍。”
    仿佛被那一陣的厲叱問倒,鬼姬隻是漂浮在半空,怔怔看著這個人離去。容顏仿佛更加蒼老了。
    那個小偶人哢哢噠噠地跳到了地上,跳著舞領路。而那個雙眼全盲的傀儡師在漆黑的夜色中走著,居然絲毫沒有阻礙,一路揚長而去。
    倚著白虎,她向那個人離去的方向看著,一直到他消失在黑夜中。許久許久,她才回過神來,發現地上被封住聲音的慕容修,連忙拂袖解開他的禁錮。
    “仙女……那個傀儡師,他、他是人麽?”看過蘇摩那樣血腥殘忍的出手,聽到這樣背天逆命的狂妄之辭,慕容修忽然間有些目眩神迷的恍惚,仿佛被那樣狂風一樣壓倒一切的強悍所吸引,訥訥,“他……很強啊。”
    “他是很強……我怕他已經太強了。”鬼姬看著慕容修,微微點頭,笑了一笑,“你問我他是什麽?――你知道他為什麽不殺你麽?因為你是他的同族啊!”
    “他、他是個鮫人?!”驀然間明白過來,慕容修脫口驚呼,“他是個鮫人?”
    “他……不,它,就是百年前引起‘傾國’的‘那個人’啊!”歎息著,天闕鬼姬仰頭看著夜空的星辰,“離開天闕的時候、還是一個沒有性別的鮫人少年,如今已經成了如此詭異的傀儡師――比任何男子都強悍、比任何女子都美麗的傀儡師!……他的手裏、操縱著腥風血雨吧?”
    “是的,我們這些被稱之為‘神’的、不可以幹擾土地上代代不息的枯榮流轉。天帝說過、神隻能盡力保持乾坤的平衡。”鬼姬撫摸著白虎的前額,那隻靈獸仿佛也被剛才的人所驚動,一直不安地低低咆哮,“但是,看到亂離再起、心裏無論如何不能無動於衷吧?――雲荒就要卷入腥風血雨了,慕容修,我最後問你一次:你真的還要再去那裏麽?”
    聽到那樣的警告,地上衣衫襤褸的貴公子卻抬起頭來,眼色堅決,合掌祈求:“是的,在下無論如何要去雲荒。請女仙成全!”
    “好吧,就如你所願。”鬼姬拂袖,手指一點,呼啦拉一聲、一棵倒懸在慕容修麵前樹上的藤蔓滑落了下來,落到地上。那綠色的藤蔓居然如同活的一般、蜿蜒著爬到了白虎麵前,昂起藤梢靈蛇一般待命。
    “借你一位‘木奴’,跟著它走,就能平安走出天闕。”鬼姬囑咐,看了年輕貴公子一眼,歎息,“天闕險惡,千萬莫要亂走――到了澤之國就把貨物賣了罷,然後就速速回中州。”
    遲疑了半天,慕容修卻沒有答應,漲紅了臉,抬起頭來:“我、我想在澤之國賣一部分。剩下的、拿到葉城去賣――聽說那裏是雲荒最繁華的地方,商賈雲集,一定能賣出最好的價錢。”
    “……”沉默了一下,鬼姬看著這個靦腆的年輕人,沒有料到這樣一說話就臉紅的少年公子居然也有家傳的商人天賦,不由搖頭勸告,“雲荒馬上就要不太平了,還是莫要多留。而且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兒、隨身帶著巨資,不怕被歹人擄掠麽?”
    “我已經請了護衛,一下山就有人接應。”慕容修再次稟告,“女仙莫要擔心。”
    “哦?”鬼姬看著這個年輕人,笑了,“你知道雲荒大地上出沒的都是哪些人啊……澤之國的鳥靈,九嶷的巫祝,砂之國的盜寶者和那些四處遊蕩殺人的遊俠兒!――你請到的是什麽護衛?這麽有信心?”
    “這個……”慕容修遲疑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了,“我也不知道那個人能耐究竟如何――我出發之前、母親就為我修書一封,讓飛雁先行寄書去雲荒、為我請來的。母親說,如果那個人肯出手幫我,那麽我在雲荒應該安然無憂。”
    鬼姬怔了一下,臉上有深思的神色:“是紅珊為你請到的麽?那麽應該不是泛泛之輩了……我想想是誰――是了!”白衣女神霍然想起來,用短笛敲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笑了起來,拍拍地上跪著的年輕人的肩膀:“我知道是誰了――個人的名字是‘西京’,是麽?”
    “是的。”慕容修想了想,老實點頭。
    “哦,果然是他……”鬼姬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如同菊花盛開,顯然又是回憶起了什麽往事,“紅珊也隻有把你托付給他才能放心了……如果那家夥答應下來了,你真的可以什麽都不用擔心了――盡管去吧,小家夥。”
    “那個人……很強麽?”看到鬼姬這樣的語氣,慕容修問。
    鬼姬笑了,用短笛敲敲他的額頭:“那家夥可不是一個‘強’字可以概括的啊!遊蕩在雲荒大地上遊俠中號稱第一的、滄流帝國通緝百年都無法奈何的、空桑劍聖?尊淵的三位弟子之一!不用他本人到,你隻要借著這些名號,大約走遍雲荒也沒有人敢打你的主意了。”
    那樣榮耀的名頭,在中州來的年輕人聽來隻是一頭霧水,想了半天,慕容修才開口訥訥問了一句:“那麽、那麽和剛才那個傀儡師比起來……哪個厲害?”
    “呃?……”沒想到這個孩子會問這樣的問題,鬼姬都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地用短笛敲敲自己的頭,支吾,“嗯……百年前當然是西京厲害……但是現在看起來……嗯,我也不清楚了。什麽時候他們打一次就知道了~”
    “我不會讓西京和他比試的。”慕容修忽然正色道,“我不會惹他這樣的人。”
    鬼姬再度愣了一下,不由得低頭看這個才二十歲的年輕珠寶商,笑了起來,點頭:“嗯……很老成懂事呢!難怪你母親肯讓你一個人來雲荒。好了,我也不多嘮叨了。”她抬起頭,看了看此刻的天色:“再過一會兒就天亮了。你就跟著這株‘木奴’出天闕吧!”
    “多謝女仙!”喜動聲色,慕容修再度合掌拜謝,然而看了看漸漸熄滅的火堆邊躺著的幾位中州同伴,遲疑,“等他們醒了,我和他們一起走――畢竟都是吃了千辛萬苦才到來的啊……”
    “好孩子。”鬼姬笑了笑,俯過身來最後撫摩了一下慕容修的頭發,“我走了――以後的雲荒之行,要自己保重。希望看到你平安回到天闕――最好如你父親一樣、帶著一位漂亮的女孩子來。”
    “啊?”慕容修訥訥應不出話來,臉紅了一下,低下頭去,許久才道,“男女授受不親……而且沒有父母之命、怎麽好在外麵胡來?”
    “……。算了。”鬼姬歎了口氣,頗憂心的看著這個年輕人,搖頭,“你真是中了那些中州人的毒了。”
    一邊的樹叢裏,那笙聽得那邊的徹夜談話終於結束,不耐煩地甩開那隻手,想走出去。奇怪的是那隻斷手居然一甩即脫,啪的飛出去掉到草地上――倒是讓她怔了一下。
    “呃……現在我知道那個傀儡師是誰了!”四仰八叉跌到了沾滿清晨露水的草叢裏,那隻手卻仿佛在發呆,忽然間握成了拳,用力對著天空揮了一下,“是那家夥!居然回來了!”
    “嗯?”那笙吃了一驚,“你認識蘇摩?”
    “好久了……沒想到他居然也在今天回來。”斷手喃喃道,沒有回答那笙的問話。忽然間一躍而起,拉住她的肩頭:“快走吧!得快去雲荒――事情這下子可複雜了。”
    “你幹嗎?是對我下命令?”被那樣的語氣惹得火起,東巴少女怒視,忽然間回過神來,驚呼,“哎呀!你、你可以‘說話’了?”
    “天快要亮了,力量已經開始恢複了。”那隻手簡短回答,卻再度拍拍她的肩膀,語氣中有急切的味道,“快走吧,我們要趕在破曉前到山頂上去!”
    “什麽事這麽急啊?……別推推搡搡的!”那笙被它拎起來,憤怒地大叫――那樣脫口的叫聲,猛然引起了前方熄滅的火堆邊上年輕珠寶商的注意。黎明的微光中,慕容修正在查看一直昏迷的幾個同伴,聞聲抬頭。
    那笙連忙收聲,對那個慕容世家的公子做出一個微笑。
    “別花癡!快走!”斷手再也不耐煩等,立刻揪住她的衣服,瞬間把她往山上飛速帶去,“得快點在蘇摩遇到他們之前趕過去!不然要出亂子了!”
    “姑娘!”好容易在空山中看到一個人,慕容修連忙招呼了一聲,卻隻見那位異族打扮的少女忽然加快了身形,徑自往山上掠去――那樣的速度,讓慕容修看的目瞪口呆。
    “又是一個厲害人物麽?”喃喃說了一句,中州來的年輕公子搖了搖頭。
    已經站在天闕山頂上,他深深從胸臆中呼出了一口氣,“看著”近在咫尺的雲荒大地,以及大地盡頭那一座矗立在天地之間的白塔,慢慢閉上了眼睛。
    閉上眼的瞬間,他又看到那一襲白衣如同流星一樣、從眼前直墜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然而奇異的是,墜落之人的臉反而越來越清晰的浮現出來,離他越來越近。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的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
    “蘇摩。”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合,喚他。
    “白瓔。”他終於忍不住脫口叫出聲來,猛然睜開眼、伸出手去,想拉住那個從白塔之巔墜落的人――然而,幻象立刻消失了。
    他的手、伸向那片破曉前青黛色的天空。手指上十個奇異的銀色戒指上、牽扯著透明的引線,纏繞難解――就像起始於百年前那一場糾纏不清的恩與怨、愛與憎。
    一百多年的時光,仿佛流沙般從指間流過。
    “是她勾引我的。”那一日,少年的盲人鮫童被侍衛牽引著,站到百官諸王麵前,指著麵前的貴族少女,毫不留情地冷冷指控,“是白瓔郡主勾引我的!”
    諸王隨即嘩然一片。
    “嗬,果然眉心的封印破掉了呢!”青王冷笑起來,毫不留情地走上去揭開少女的麵紗,看了一眼,然後大聲宣布,“已經被人觸碰過了!”
    殿上,無數雙冷銳如劍的眼睛投向那個臉色蒼白的貴族少女――那個本應“不可觸碰”的皇太子妃。
    凡是被選中作為太子儲妃的貴族少女,十五歲後便要離開父母家人、獨居在白塔最高處的神殿裏,不能見任何外人、甚至不能被貼身侍女以外的人觸碰。眉心那嫣紅色的十字星狀標記,便是被選中時由大司命封印上去,等婚典舉行之時才由她的丈夫一吻解去。
    而今,白瓔郡主眉心封印散亂,顯然已經被旁人所觸碰。
    白塔頂上儲妃的居處,本來不允許有任何男子接近,即使親如父兄亦不可――沒有想到,一個尚未成年的盲人鮫童,因為容貌出眾、善於玩傀儡戲,而被安排到了殿前為太子妃演戲解悶。然而,這個卑賤的鮫童居然鑽了空子、接近了不允許外人觸碰的皇太子儲妃。
    身為空桑國未來國母,如此尊貴的地位的女子,居然被卑賤的鮫人所玷汙!千百年來,鮫人不過是空桑人的奴隸和工具而已。此事一出,不啻是整個夢華王朝的恥辱!
    那個少女本來就蒼白的臉色更加慘白,宛如一片白紙,看不出任何表情。她一個人站在大殿中央,直直地看著站在階下、被侍衛領上來指認她的少年。猛然間,嘴角牽動,笑了一下:“是的,是我被鮫人的魔性所惑,讓其觸碰……有負於空桑,也玷汙了封印。”
    “白瓔郡主清白已汙,應廢黜其皇太子妃之位。”殿上,大司命宣布,“然後應施以火刑、焚其不潔,以告上天!”
    聽到那樣的判處,白王肩膀震了一下,用力握拳。然而在鐵的證據下,麵對著如此重大的罪名、即使是自己的女兒,他也無力回護。
    另一邊,青王不動聲色地得意,暗自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那個有著驚人容貌的鮫人少年毫無表情,冷冷“看著”眼前的一切發生。
    “廢黜她……”王座上,隨著大司命的聲音,拿著金杯的帝君醉醺醺地重複,臃腫的身體幾乎從座位上滑落下來,一邊的寵姬連忙抱住他,為他抹去流出的酒水――才四十八歲的承光帝因為長年荒淫無度的生活、過早地失去了健康,退居內宮已經多日不上朝聽政――今日,如果不是青王稟告說太子妃可能已不潔,用如此重大的消息驚動帝君,承光帝也不會在大司命的一再堅持下來到殿上。
    然而,雖然坐到了殿上,但是那個肥大的身軀裏、已經膏肓得失去了神誌,似乎根本沒有聽清楚底下那些藩王臣子在說什麽,承光帝隻是隨著大司命的話,醉醺醺地重複:“廢黜她……燒死她,燒死她!”
    帝君的聲音一落,左右侍衛擁了上來,迅速反剪她的雙手,摘除她頭上的珠冠飾物,將她壓下去準備火刑。
    “逃呀!快逃呀!”白王在一邊看著,幾乎要對自己的女兒喊出來了,“瓔兒,逃啊!”
    女兒雖然年輕,但是天賦驚人,自幼得到空桑劍聖尊淵的親授,論技藝、已經是六部中白之一部的最強者。如果她要逃脫,如今這個白塔頂上的侍衛是絕對攔不住的。
    然而那個空桑貴族少女隻是呆呆地站著,毫不反抗地任由那些人處置。
    “放開她!”無數的冷眼中,忽然一個聲音響起來了。
    殿上所有人轉頭,齊齊下跪:“皇太子殿下!”
    不知道哪個侍從走漏了消息,帶兵在外的真嵐皇太子居然此時匆匆返回,從輦道上大步流行走上殿來,看著跪倒的百官,冷笑:“你們怎麽敢如此對待空桑未來的皇後!”
    眾臣都不明白,那個一直以來放蕩行跡、對於這門婚事非常抵觸的真嵐皇太子,為何在宮闈醜聞被揭發的當兒上忽然改了腔調――拒絕娶白王之女為妃,是他多年桀驁的堅持吧?為此,甚至幾度和承光帝發生衝突。
    然而,空桑,是一個由帝君一言而決的國家。如今冰族四麵包圍了伽藍聖城,皇上危在旦夕,內外交困之時、皇太子實際上已經接掌了這個國家。
    他一開口,所有人都不敢多話。
    默默拉過女兒,白王擦了把冷汗,而青王卻是暗自憤怒。
    在皇太子的堅持之下,大典還是如期舉行――因為城外冰族的入侵,大婚典禮顯得頗為匆促。不但沒有以前每次慶典時**六部拜服、四方朝覲恭賀的盛況,從陣前匆匆趕回參加婚典的真嵐皇太子、甚至還穿著戰甲。
    萬丈高的白塔頂,神殿前的廣場上,天風浩蕩。
    風吹起新嫁娘的衣袂,空桑未來的太子妃盛裝華服、靜靜等待著夫君過來。等到距離近到可以不被旁人聽見的時候,一直沉默的女子開口了,帶著一絲冷笑,問自己的夫君:“真嵐殿下,以前您不是很反對這婚事麽?”
    “當然!”因為一路走上萬尺高的白塔,皇太子依然有些氣息平甫,一邊揮手趕開一個上來為他更換戰袍的禮官,扔下一句話,“――誰願意接受一個被配給的女人啊?大爺我是那種任人擺布的人麽?”
    聽得那樣直白得近乎無禮得話,白瓔郡主怔了怔,從珍珠綴成的麵幕後抬頭看未來的夫君――很久前,她就聽宮人私下說過:這位真嵐皇太子其實是承光帝和北方砂之國的一名庶民女子所生,一直流離在民間。長到了十四歲,因為承光帝已經年老而失去了讓後宮受孕生的能力,眼見皇家的血脈和力量都無法延續,才不得不將這個血統不那麽高貴的孩子迎入伽藍聖城、接受皇家的教育。
    看著對麵的人,白瓔忽然笑了:“怎麽現在殿下又肯了呢?”
    “我看不得那群家夥這樣欺負一個女的!”一口氣喝完了一盞木犀露,才感覺稍微緩了口氣,真嵐皇太子哼了一聲:“那個鮫人還是個未變身的孩子,能作什麽?被親一下又怎麽了?大爺我都不介意,他們抬出什麽祖宗規矩來、居然要活活燒死你!――那是什麽道理!”
    “……”白瓔的眼裏驀然有說不出的神色,忽然低頭笑了,“就因為這樣?匆促決定,以後殿下會為所冊非人後悔的呀。”
    “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真嵐皇太子把杯子一擱,指著白塔下麵黑雲籠罩的大地,“現在先要對付了那些冰夷!真是的,哪裏冒出來的這些夷人?他們的力量很強啊……”頓了頓,力戰過後的疲憊顯露在他的臉上,皇太子往後靠了一下:“真的不知道能支持多久――如果亡國了,那麽什麽‘以後’都不用談了。”
    然而,那些國家大事顯然到不了女子心頭半分,心不在焉地聽著,白瓔卻是仿佛自顧自想著什麽,終於,似乎咬了咬牙,低聲開口了:“真嵐殿下……請你、請你饒恕蘇摩吧。”
    “蘇摩?”真嵐皇太子想了想,卻記不起是誰。
    “就是那個鮫人……”仿佛有些艱難般的,白瓔開口,“他還是個孩子。”
    “嗯。”聽著唱禮官開始冗長的程序,皇太子心不在焉地點頭。
    “能、能讓臣妾再見他一次麽?”有些孤注一擲地,她提出了這個非分的請求。
    然而真嵐皇太子隻是看了這個即將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一眼,幹脆地答應:“好!”
    “蘇摩,皇太子答應赦免你了――你走吧,離開空桑。”冊封大典開始之前,征得了皇太子得同意,她在白塔一處角落的欄杆下,把這個鮫人少年叫過來,輕聲囑咐,“是青王……青王派你來的吧?他送你到白塔上來、要你這麽做的是不是?”
    然而,聽到自己那樣的罪行居然能被赦免,少年鮫人的臉上依然沒有絲毫動容,空茫的眼睛冷冷地直視著眼前這個盛裝的女子。忽然間,他開口,聲音輕忽而冰冷:“青王說,如果能破掉太子妃眉心的封印,他就燒了我的丹書、讓我自由,不用再作空桑人的奴隸。”
    頓了頓,那個還隻是個孩子的少年眼裏有尖銳的光芒,嘴角往上扯了一下,笑了:“當然,對於我這個卑賤的鮫童來說,如果能勾到空桑人的太子妃,那是多麽值得誇耀的事情啊!想起來我就忍不住要笑!”
    少年的眼裏有報複後的快意和多年來積壓的刻毒,忽然放聲大笑了起來。
    “蘇摩。”她怔怔看著這個鮫童,即使這幾日被下獄折磨,依舊掩不住這個少年宛如太陽般耀眼的麵容――那就是鮫人一族特有的魔性吧?多少年來,那些空桑人的貴族都被這些鮫人所迷惑,她自己,也是被這樣的魔性所迷惑了麽?
    大典就要開始了,一邊的宮女開始催促。然而皇太子妃對著鮫人少年俯過身去,毫無怨恨地微笑著,抬起手輕撫他柔軟的發絲,低聲囑咐:“好了。無論怎樣,都過去了。記得要忘記啊……把這一切都忘記吧!蘇摩。”
    他隻感覺到她的手指輕輕觸著他的臉,滑過――空桑人的皇太子妃忽然身子後仰,飄出了白塔頂上的白玉欄杆,向著萬丈之下的大地墜落。周圍驚亂一片,近旁的宮女七手八腳上來拉扯著她的衣帶,然而嗤啦啦一聲,兩三根衣帶居然全部如同腐朽般應手而斷。
    那些衣服的經線,居然是暗自被齊齊割斷的。
    原來她早已有了準備。
    連真嵐皇太子都來不及拉住她,那一襲盛裝、仿佛如同羽毛一般輕飄飄墜落,湮沒在白塔下縈繞的千重雲氣中。無論是塔上準備大典的空桑人,還是塔下隔湖圍困住伽藍城的入侵者,一齊發出了一聲驚呼。
    遠處,乘著比翼鳥前來參加這場大典的雲荒三位女仙,也不由失聲。
    “快去!”魅婀手指一指、座下青色的大鳥閃電般向著那一片墜落的羽毛飛了過去。
    “怎麽會變成這樣?……”慧珈和曦脫口驚呼,即使身為女仙也麵麵相覷。
    而那個鮫人少年,看不到發生了什麽事,隻聽到耳邊如同潮水般回響在天際的驚呼。
    她指尖的溫暖還留在頰邊,然而那個人已經如同一片白雁的羽毛般從六萬四千尺高的伽藍白塔上飄落。
    眼睜睜看著愛女墮塔,白王目眥欲裂,再也按捺不住,拔劍砍向青王,婚典的廣場上一片混亂。六部中內亂大起,青、白兩部開始不休的相互攻擊,而其餘四王因為各自立場不同,也分成了好幾派,紛紛卷入。
    而皇太子真嵐對於治國之道尚自知之甚少,竟無法阻攔,隻能憑著一己之能對抗外敵。
    僅僅一湖之隔,外來的冰族已經攻占了雲荒大陸上其餘領地,從四方完成了對湖心伽藍聖城的包圍,連聖城對外唯一的通路葉城也被攻占。
    雲荒大地烽火燃遍,十年後、空桑國亡於外來的冰族之手,整個民族徹底消亡。
    但是,那時引起“傾國”之亂的那個鮫人少年已經不在那片土地上。
    大婚典禮被打亂後的不久,真嵐皇太子堅守了他的諾言,將這個引起舉國動蕩的鮫童放走――他帶著人偶離開、站到了天闕山頂,雙手雙腳因為摸索而流滿鮮血。雖然看不見,他依然在山頂麵朝西方,最後一次回望這一片土地,暗自立下誓言。
    然後,在他翻越慕士塔格絕頂的時候,都不曾再回過頭來看上一眼。
    百年如同白駒過隙,而今,在這樣一個即將破曉的黎明裏,已經成為男子的他回到了這裏。久久凝望那座佇立於天地之間的白塔,依稀間,仿佛還能看到那一刹墜落的白羽。
    然而,終究是一切都晚了……都完了。
    其實,九十年前在星宿海中修成占星之術的時候,他望向西方盡頭、就已經隱約看到了空桑王氣的消散。那一場浩大的流星雨起於天權,宛如一場風暴劃落,預示著上萬的生靈在瞬間消逝……空桑人建立的最後一個王朝:夢華王朝,終於還是歸於一夢。
    她、她也在那一場流星雨中隕落了吧?
    但是,總要聽到作為她摯友的鬼姬也親口承認,心裏才真正的相信。
    然而其實在那之前、在從六萬四千尺的白塔頂上一躍而下的時候,她應該就已經真正的死去了……她是死在自己眼前的,然而他什麽都看不到。
    抱著懷中的人偶,他睜著空茫的眼睛看向黯藍色的天空。懷中的人偶不知何時已經裂開了嘴巴,做出了一個冷嘲的表情,和著主人一起翻起眼睛看著天空。
    忽然間,傀儡師和人偶的神色都變了――
    破曉前的黯淡天幕下,有六顆星由北而東、劃破天際,向著天闕方向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