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海皇(2)

字數:18512   加入書籤

A+A-


    龍神聽到了劍聖的呼喊,回頭看著血泊中一動不動的傀儡師,眼神凝聚起來,再度仰首九天,發出一聲長吟。龍的清吟回蕩在天地之間,隱隱約約,風裏竟似傳來了回響——那回聲來自九天之上,仿佛正有什麽東西聽到了召喚,急速飛掠而來。
    蘇摩在不停的流血,然而這個活了幾萬年的神袛依舊是一副慢吞吞的樣子,有著大智者一樣不緊不慢的語調:“不用擔心……鮫人的身體太脆弱,已經不能支持下去了。他,也該換一副軀體了。”
    “什麽?”西京和那笙同時脫口詫異。
    “她們已經到了……是時候了!”龍忽然長吟了一聲,擺尾直上九天!
    仿佛被看不見的線牽引著,蘇摩的身體直飛起來,卷入了龍神攪起的漫天風雲中。龍盤起身子,圍繞著蘇摩上下飛翔,發出長吟。無數金光忽然從九天之上直射而落,織成了密密的網,令地下所有人不敢直視。
    “這是、這是什麽……”那笙用手擋著眼睛,結結巴巴。
    “海皇複生!”然而,另外一個由遠及近的狂喜的喊聲答複了她,“龍神……龍神騰出蒼梧之淵了啊!海皇複生,海皇複生啊!”
    西京和那笙詫然回頭,看到匆匆趕來的卻是寧涼和另外兩名鮫人戰士。
    複國軍的戰士陸上奔跑的速度及不上西京一行,此刻才趕到九嶷山下,然而一眼望見半空裏的光和電、便立刻跪倒在地,對著天空伸出雙手,帶著狂喜的表情,然後開始不停叩首,直到鮮血從他們白皙光潔的額頭滲出。
    “他們、他們怎麽瘋了一樣……”看到那樣狂熱的神色,那笙隱約覺得害怕,往西京背後退了一步。
    “別怕,沒事。”西京安慰地拍拍她的肩——
    這個孩子、怎麽能了解受盡了苦難的鮫人們此刻的心情,那不啻是重生的宣告啊。
    天上忽然起了轟然的巨響。金光碎裂了,以一種洶湧澎湃的力量四射開來,宛如紅日般耀眼,讓地上那些虔誠的鮫人都不敢仰視。
    轟然盛放的金光中,浮凸出一個人的影象。
    高冠博帶,廣袖長襟,一頭藍發在風中飛揚,王者的右手上纏繞著蛟龍,左手平舉,托起一顆光芒四射的寶珠——隻是一瞬的凝聚,這個幻象又轟然碎裂了,隨著四散的金光一起化為千百片,消失無蹤。
    “海皇。”空中傳來低沉的呼聲,那是龍的低吟響徹了這一片天空,“複生。”
    金光中幻象重新凝聚,然而,那個王者的臉卻換成了蘇摩。
    那笙咦了一聲,隻見幻象裏蘇摩靜默地閉著眼睛,陰梟妖異的臉上呈現出從未有過的寧靜和安詳,仿佛在無始無終的光陰裏沉睡。他的右臂上纏繞著金色的龍,左手握著寶珠,輕輕放在胸口,珠光流動在他身上,他的眉心緩緩透出一線碧藍的光。
    忽然,那一線光急速擴大,無數的幻象從沉睡的眉宇間飛出,遍布天地。
    碧海藍天,幽冥水底,龍和鮫人,巨大的宮殿和無數的寶藏……那些幻象無窮無盡的飛出,短促地在天地間浮凸一刹,又宛然湮滅無蹤——仿佛是煙花的盛放和消散。
    “天啊……”那笙怔怔仰著頭,望著虛空裏不可思議的一幕,“那是什麽……?”
    “是往世。”西京一起仰頭看著,靜靜回答,“蘇摩正在龍神的幫助下,繼承著曆代海皇的記憶和力量吧?”
    在所有記憶碎片如煙火般湮滅的瞬間,龍發出的低吟震動了天地。
    風雲在瞬間聚攏,九嶷上空風起雲湧,雷電呼嘯!
    無數的閃電穿透了雲層下擊,發出嗑啦啦的巨響。然而那些電光卻是金色的,宛如一柄柄巨大的利劍從九天之上刺落,交織成一道光網。
    那樣刺眼的光,讓所有地上的人不敢仰望。
    然而在這金色閃電的間隙中,卻露出了三雙巨大的黑翼。如雲的黑翼之上,隱約看得到三個女仙禦風而來,衣袂飛揚。那些金色的光芒,就是從她們手心裏放出的。
    “天啊!”那笙再一次驚叫起來,指著閃電交錯的天空,她認得天闕山上見過的魅婀,“三女神!這是不是傳說中的雲荒三女神?她們怎麽來了!”
    “海皇複生,驚動天地。”西京感慨萬千,喃喃對著天空低下頭去,同時也按下了那笙仰著的腦袋,“不要看。”
    “為什麽!”那笙惱怒地扭著脖子,驚奇不已,“我要看神仙!”
    “敬仰天上的神,和熱愛自己的國家一樣,都是必要的。”西京歎了口氣,感覺到她不停的扭動掙紮,最後還是放開了她,“不過,你畢竟也不是雲荒上的人。不勉強你。”
    那笙立刻地抬起頭,繼續望著天空裏神奇的景象:
    漫天的金色閃電裏,雲荒三女神聽到了龍的召喚,乘著比翼鳥禦風而來。曦妃,慧珈和魅婀靜靜地在空中停住,手裏放出金色的閃電。以三位女神為中心,那些閃電紛紛擊落在一處,到最後匯集成了巨大的金色光球。
    龍神圍繞著光球上下飛舞,仿佛用盡全力在催化著什麽。
    女仙們在比翼鳥上闔起雙手,靜默地對著天地祈禱。有絲絲縷縷的光從合十的掌心裏透出,匯入居中那個金色光球,而蘇摩的軀體就沉睡在那裏麵。
    在天宇間的閃電完全消失的瞬間,那個巨大的金色光球轟然盛放!
    光在天空中裂開,幻化出各種奇怪的形狀:如飛鳥,如奔馬,如遊魚……在金光中,一個人的身影浮現出來,在虛空中不受力似的漂浮,深藍色的長發如同水藻一樣飄拂。
    然而這種靜止隻是一刹,那個光芒中誕生的影子便忽然從九天之上墜落了。
    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到最後幾乎化成了一道電光——然而,那樣驚人的速度、在落到水麵的刹那卻忽然靜止。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托住,那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人輕輕地躺在青水上,衣襟和長發剛剛接觸到水麵,無聲蕩漾,就仿佛是一個剛剛誕生的嬰兒被安然地放上了搖籃。
    “蘇、蘇摩?!”那笙跟著那幾個鮫人戰士奔到水邊,探頭一看便驚呼起來。
    還是一樣的容貌,但是軀體卻在刹那間完全變了——片刻前還支離破碎血流不止的蒼白身體,奇跡般地全部愈合,變得如同玉石般的光潔堅硬,沒有一絲傷痕。
    “海皇!”寧涼帶著鮫人戰士跪倒在岸邊,看著水麵上浮起的蘇摩,恭謹地呼喚。
    深碧色的眼睛緩緩睜開了,先是看著天空,然後再看到了岸上的一行人,眸子裏有某種變化——仿佛茫然、又仿佛釋然。
    “咦!”在他睜開雙眼的刹那,那笙卻忍不住脫口驚呼了一聲。
    不對!這、這眼神不對!——這不是蘇摩的眼神。
    那甚至已經不再是盲人的眼睛!裏麵流轉著種種困惑、堅定、歡喜和悲傷的光彩,完全不像是以往那個陰梟的傀儡師所能具有。甚至,也不像任何同一個人所能具有。
    西京靜靜地歎息了一聲:在方才的刹那、龍神召喚出了曆代海皇所具有的那種力量,注入蘇摩體內,並賦予了他全新的身體,取代了原本傷痕累累、瀕臨崩潰的軀體。
    同時,也將曆代海皇所有的記憶、一並注入。
    現在的蘇摩,已然不是過去的那個傀儡師。
    在那一瞬間,空桑劍聖隱約有一種釋然,卻也有一種失落。
    釋然的是那個嗜殺的傀儡師終究已消失,對這世上很多人都不再具有威脅力,也消弭了某種不可預見的災難;而那種失落卻是莫名的——多少年來,自己一直難以原諒這個鮫人對小師妹的傷害,然而如今,看到那個曾經痛苦掙紮的靈魂終將消失,卻有一種茫然的失落。
    在族人的召喚聲中,新生的海皇睜開眼睛。
    他的容顏依然是那樣俊美,宛如旭日初升,無可比擬。
    青水在他身下蕩漾,仿佛受到了某種操縱,用一種溫柔的力量托著他,瞬忽升起了一丈,形成了一個透明的水製王座。文鰩魚飛過來,親切地吻著他的衣襟,旋繞著上下飛翔——一天地間響起了波濤洶湧的回響,拍擊在天際,仿佛七海五湖都在歡呼王者的歸來。
    “……”蘇摩在水的王座上低下頭,用手撐住額際,似乎腦海裏有什麽在搏鬥。
    之前無數世的記憶洶湧而來,衝亂了他本有的記憶。
    那一瞬間,他的意識是空白模糊的,甚至不能確切地知道自己究竟是誰,又在哪一個時空裏。
    經過方才那一次召喚,龍神仿佛也有點疲倦,再向著九天上三位女神致意感謝之後,緩緩從空中降低了身姿,向著他飛來。軀體慢慢縮回三尺,盤繞在海皇的右臂上。
    過了許久,忽然間,王座上新海皇抬起了頭,仿佛終於在無數記憶的重壓下清醒過來。垂落的藍發間、碧色的雙眸閃閃發亮,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彩,他坐在水的王座上,平平伸出右手,對著底下的子民吐出了複生之後的第一個詞。
    “自由。”
    鮫人戰士們被那兩個字悚然驚起,抬頭望著自己的王,舉臂高呼,重複著這個讓所有族人心神激蕩的詞:“自由!自由!”
    隨著呼聲,新的海皇在水的王座上緩緩將手,指向蒼天。
    隨著他的舉手,整條青水都沸騰起來!就在那一刹,不止青水,整片浩瀚的鏡湖,甚至遠在大陸外的七海,都一瞬間波濤翻湧!濤生回響在天地。
    一切有血有水之處,便是海皇無所不能之處。
    洶湧的波濤聲裏,碧色的眼睛閃爍了一下,薄唇頓了頓,仿佛在努力搜索記憶裏最閃亮的東西,許久才吐出了第二個詞:
    “白瓔。”
    所有人都呆住。連龍神都不自禁地翹首,詫異地觀望著這個新生的海皇。
    白瓔?新的王,在說“白瓔”?那麽多生生世世的記憶撲麵而來,在如此紛繁複雜的洪流裏,他在醒來後,竟然迅速就尋找到了那一個影子。
    王座上的人張開手來,俯視著掌心的紋路。他的手也已經換了新的肌膚,光潔如玉石,那些凡人所具有的手掌心的紋路,居然在瞬間消失了——宛如一切的昔日都被悄然抹去。
    然而手指上十個樣式奇特的戒指依然赫然在目,斷裂的引線飄然垂落。
    海皇看著那些斷裂的引線,似乎看到了某個被截斷的時空中去。
    那些引線連著的,是某種“過去”和“往昔”。
    “隻要循著這條線,無論身處哪個時空,都能返回彼此身側。”
    即使在無數生無數世的回憶重壓下,那一句話依然清晰地浮凸出來,回響在重生後的心靈上空,將一切不願意忘記的記憶喚醒。是的……不願意忘記!他要記住在這一生的無數苦難之中,也曾綻放出一朵純白的蓮花。
    哪怕和這一朵蓮花伴生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記憶。
    “白瓔。”水的王座上,那個新帝王抬起頭,看著天際重複了一遍,眼神有某種變化。
    他將手放在胸口正中,蹙眉,仿佛那裏感覺到細微的疼痛。
    是的,記起來了……都記起來了。管他什麽海皇重生,什麽前生後世——他隻是蘇摩,屬於他的記憶隻有那一份,曆代千秋四海**都不會再有別的。
    白瓔……白瓔。他一遍遍的回憶起那個名字主人的音容笑貌,回憶起在一起的短暫時光。那個從不說出口的名字複活在他胸臆裏,並且將永遠的活著,直到和他一起化為灰燼。
    在反複念著這個名字的刹那,他原本的記憶也在一點點的複蘇,直至完全恢複。
    執念一起,腦海中那些呼嘯洶湧闖入的激流就安靜下來了,在某種強大的力量下平息,有條不紊地沉下來,潛伏在心靈的深處,不再和“本世”的記憶爭鋒。
    那一瞬間,那笙重新看到了往昔熟悉的眼神——冷冷的,空洞的,似笑非笑,帶著某種頹然無望的鋒銳,仿佛暗夜的黑。
    那笙抬頭看著他,不知為何反而鬆了口氣,覺得莫名的歡喜。
    “蘇摩!”她在岸邊叫起來了,對著那個鮫人的王者招手,“你沒摔壞腦子吧?記得我是誰麽?”
    蘇摩蹙了蹙眉:“那笙?”
    然後,不去理會苗人少女的歡喜笑聲,他望向這片燒殺過後的九嶷土地,眼神一直投到了半山的宮殿裏。沉默了良久,忽然冷冷地吐出了幾個字:“青王……青王。殺了他!”
    所有人又是悚然一驚。
    居然還記得!
    在過了上百年、兩次脫胎換骨,然而那些人加諸於這個少年身上的極端的屈辱和仇恨,居然還這樣深刻地烙在這個鮫人的靈魂深處。
    那是什麽樣的一種可怕力量!如此的堅定深刻,隻有死和愛可以與之相比。
    ―
    九天之上,閃電烏雲都已經消散。神鳥的雙翅如雲般鋪開,三位女仙靜默的低頭,望著青水之上誕生的新王者。
    “海皇蘇摩啊……純煌之後,鮫人一族裏終於誕生了新的王。”曦妃輕輕歎息。
    那一瞬間,她望著慧珈手心裏守護著的那一縷白光,眼神複雜。
    “我們對這片大地的守望,也終於結束。”慧珈微微一笑,有輕鬆的表情,也低頭望著自己手中那一縷從黃泉陸上迎回的魂魄,“我們是不能插手下界事務的——所以自從七千年前純煌死後,我們就隻能在天上一直等待著新海皇的誕生。”
    曦妃的眼睛望著大地,神情寥落:“是的,自從少城主離開後,我們已經等了太久太久。”
    “反抗大城主的命令,是要付出了極大代價的。”魅婀輕輕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別說了,我們還是趕緊將少城主的靈體送回雲浮吧——七千年了,好容易等到了她可以重新返回天界的時刻。”
    她望著慧珈手裏捧著的一縷白光——那一縷光華流轉不定,在慧珈手心溫柔地閃動,是剛剛被她們從黃泉之路上迎接回來的生魂。
    這是多麽熟悉的氣息啊……離湮,她們的少城主,雲浮最美麗也最慈悲的女子。
    七千年前,為了挽救瀕臨滅絕的海國,她不顧城主的禁令插手了下界的興亡更替,替純煌保管了海皇的力量,以保海國一脈不至於從此滅絕。然而,她也因此觸怒大城主,被打落輪回,從此在下界生生世世地輪回漂泊,無法返回九天。
    轉瞬間,竟已是暌違千年。
    魅婀望著那一縷光,眼神漸漸悲哀,輕聲道:“走吧,不要再注視著人世了——如果違反了天規,我們也會被大城主處罰的。”
    三位女神臉色齊齊一凝,不自覺地抬起頭,望向黎明前黛青色的天空深處——那裏,連飛鳥都不能到達的九天之上,隱約可以看到一點白色的光,仿佛晨曦裏的一顆明珠。
    那是雲浮城。她們最後的一座城池。
    人世的傳說裏,三女神居住在天界的雲浮城。那座城,和仞俐天的善見城一樣,是天人們的居所。
    關於三女神和九天之上雲浮城的種種傳說流傳於雲荒大地,然而她們卻始終並未插手過曆史半分。因為,她們始終記得自己真正的身份,和族中的禁忌。有誰知道,其實最初的最初,她們這一族也是誕生於這片大地和海洋之上。
    在第一縷日光灑落大地之前,三位女神齊齊展開了背後的雙翅,離開比翼鳥,向著九天上的雲浮城飛了回去。她們背後的羽翼是潔白的,展開的時候就如同白雲升起。
    她們的手心裏,守護著那一縷從黃泉帶回的潔白的靈魂。
    天上的女神化為飛鳥離去,然而地麵上的人都未曾留意。複蘇後的蘇摩毫不遲疑地向著九嶷王宮乘龍飛去,眼裏帶著騰騰的殺氣。
    寧涼帶領著其餘鮫人戰士,想也跟隨著他而去,卻被堅決地阻止。
    “你們回鏡湖大本營去!”重生的恍惚仿佛隻是延續了刹那,很快新的海皇便恢複了便捷的思維,對著戰士吐出指令,“——已經兩三個月了,左權使炎汐應該從碧落海鬼神淵返回。你們替我回去迎接他,然後,把他帶回的那個石匣拿到無色城去,轉交給……”
    頓了頓,湛碧色的眼睛投向遙遠的白塔倒影,語聲放輕:“給白瓔。”
    ——等到六體複原,她的丈夫、空桑人的王,便可以複生了吧。
    而她呢?……那些冥靈,在複國大願完成後,又該如何。
    蘇摩頹然低下了頭,用蒼白的手扶住了額頭,感覺尚自混沌的內心裏有某種激烈而深刻的潛流湧起,壓住了所有其他思緒——“或許,讓空桑萬劫不複比較好一些?”
    然而這個念頭一動,身側的龍神霍然感應到,回身凝視著海皇。那目光無聲卻寧靜,充滿了安慰和寬解,直到他將心頭的惡念壓製下去。
    “可是,王你不跟隨我們返回麽?”寧涼領命,卻不解地看著蘇摩。
    新的海王將目光轉開,重新看向九嶷上的宮殿,嘴角忽然再也無法克製地湧上殺意,霍然一拂袖,便乘龍飛去:“我要先去殺一個人!你們在鏡湖等著我。”
    “是!”寧涼不敢遲疑,立刻帶著下屬戰士離去。
    蘇摩乘龍飛去,隻有那笙有些發呆地站在了當地。
    “多少年的血債,終於要償還了。”西京望著高聳入雲的九嶷王宮,低微地歎了口氣,絲毫沒有過去插手的意圖,“雖然成了海皇,可蘇摩的心裏還是沉積著那麽多仇恨啊。”
    ——雖然青王魏算是同族,也是昔年舊交,然而即便是悲憫的劍聖、也沒有救這樣一個十惡不赦之人的打算。
    “我們走吧。”他拉了拉那笙。
    “去哪裏?”那笙有些發呆,繼續看著九嶷王宮,看到那裏很快騰起一股煙塵。
    “繼續上路。”西京扯了這個苗人少女一把,拉著她往九嶷王陵的帝王穀入口處奔去,語氣急促,“蘇摩去報仇,正是個好機會——我們得趁著他把九嶷王宮搞得大亂,趕快去神廟裏把真嵐的右腳拿出來!”
    “啊……那隻臭腳,居然被放在了神廟裏麽?”那笙喃喃,忽地覺得好玩,笑了起來,“好,我們趕快去拿那隻臭腳,先不管蘇摩了!”
    被西京拉著,她的速度也陡然加快了。
    兩人的身影轉瞬消失在九嶷山麓的蒼青色裏。
    經曆諸多變故後,心情急切的那笙為著肩上的使命奔波,直奔九嶷而去,一時間竟然完全忘記了還有一個孩子翹首癡癡地等待著她。
    “我上去看看,立刻就下來——你可別亂走啊。”
    在升上天空時,她對著這個八歲的啞巴孩子叮囑,於是膽小聽話的晶晶就找了個偏僻的水邊草叢躲了起來,乖乖地抬頭看著天空,期待著那個騰空而去的神奇姐姐回來找她。
    閃閃姐姐被強盜虜去後,她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爹爹是去了黃泉……那應該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一時回不來。而娘……即便是她年紀幼小,也是隱約地明白娘早已不要她們姐妹了。現在,該怎麽辦呢?
    外麵是一片戰亂後的哭號之聲,晶晶有些害怕地抱肩躲在水邊一人高的澤蘭叢中,咬緊了嘴唇,等待著那個小姐姐回來找她。然而,眼睜睜地看著那條藤斷裂,半空中的光芒消失,那個小姐姐卻再也沒回來。
    不知不覺到了中午,她覺得肚子餓了起來,悄悄地往水邊蹭過去,去尋找一些可以果腹的東西——畢竟是窮人家孩子,知道野外哪些東西可以吃。
    打撈著漂浮青水上的植物,剝出一粒粒潔白圓潤的菰米,塞到嘴裏。
    水邊的草叢裏蚊子奇多,她忍不住劈劈啪啪的打起來,滿耳是嚶嚶嗡嗡聲音。
    然而,那種擾人的嚶嚶聲裏,忽然夾雜了另一個微弱的聲音,仿佛苦痛的低呼。她低下頭,看到縹碧的青水裏,蜿蜒著一縷血紅色!
    晶晶嚇了一跳,縮回了草叢裏。
    然而那個聲音還在繼續,茫然而苦痛,似乎也不是對著她發出的。
    “回、回帝都……去……碧……碧。”
    八歲的女孩子終於忍不住好奇心,從草叢後探出頭,小心翼翼地循著血流的方向看了一眼,脫口叫起來。
    一個人!水邊的軟泥上陷著一個人!
    仿佛是落到了水裏,又拚命掙紮著上岸,一路拖出了長長的血跡。那個麵色蒼白的人全身是血的,在青水岸邊昏迷過去,身上長長短短地戳著好幾個血洞,無數的蚊子和螞蟥聚集過來,在傷口上吸血。
    咦,不認識……似乎不是村裏的人呢。
    晶晶好奇起來,大著膽子靠近這個昏迷的人,替他趕走傷口上那些討厭的東西,輕輕推了推他,喉嚨裏發出輕輕的呼喊:“咿?咿?”
    然而那個人一動不動,隨著她的一推、發出一聲悶哼,身上的血流得更加快了。
    晶晶嚇壞了,不知如何是好。
    急切中,她無意識地低頭,注意到那個人身上的衣服頗為奇怪——完全不像這一代村民穿的長袍短衣,而是用一種沒有見過的料子織成,雖然浸在水裏、居然沒有濕。顯然也受了烈火的舔舐,有些發黑,卻沒有焦裂。
    她看到衣服的前襟上,用金絲銀線,栩栩如生的繡著一隻飛鷹。
    如果換了是九嶷郡的大人們,多半立刻就會明白眼前這個人是征天軍團的軍人,而且軍銜頗高——然而八歲的晶晶卻還不懂這些,隻是有點好奇地往前湊了湊,掬起水,用柔軟的草葉擦去了這個人滿臉的血汙和淤泥。
    “咦……”看到那張因為失血而顯得慘白的臉時,晶晶發出了一聲簡單的低呼。
    軍人的劍眉緊蹙著,顯露出痛苦的神情,在昏迷中斷斷續續地呻吟,用手捂住胸口上的貫穿性傷口——然而這個人的眼角眉梢卻有一種讓孩子都覺得安全的氣質,毫無殺戮和攻擊的味道,那樣的安靜和無辜,仿佛一隻落入獵人網中的白鳥。
    “啊。”遲疑了片刻,啞女晶晶仿佛下了什麽決心。
    挪動雙膝到了他身側,一粒一粒地、將手裏剝出來的菰米喂到他嘴裏,然後折了一片澤蘭的葉子,卷了一個杯子,去河邊盛回水,用葉尖將水一滴滴引到他幹裂的嘴角。
    “碧……碧。”那個人在昏迷中喃喃醒來,吃力地睜開眼睛。
    頭頂是斑駁的青色,一點一點,灑下金色的陽光,投射在他蒼白的臉上。耳邊,有著淙淙不斷的連續水流聲音——
    這…這是哪裏呢?
    淩晨時分,征天軍團變天部和玄天部,全軍覆沒於九嶷郡蒼梧之淵上空。
    他沒有當一名逃兵。在孤注一擲刺中巨龍後,他的風隼在狂怒的烈焰裏四分五裂。他被拋下了萬丈高空,向著九嶷大地墜落,最後在轟然的巨響中失去知覺。
    原來……自己還活著麽?
    “嘻。”耳邊忽然聽到了一聲歡喜的稚嫩笑聲。他努力轉過頭,尚自模糊的視線裏看到了一張滿是血汙的小臉。那個孩子正對著他笑,明亮的眼睛裏滿是歡喜。
    不是鮫人,也不是空桑遺民。這、這是…九嶷的百姓麽?
    他忽然間有某種愧疚,想起了那一場戰亂會給地麵上的九嶷人帶來怎樣的災難。忽然間他又感到了自己的幸運——如果不是被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發現的話,作為這場災難的製造者,他會被那些九嶷百姓在憤怒中撕成碎片吧?
    他這樣想著,不由得對著這個孩子伸出手去:“你……叫什麽名字?”
    “咦?”晶晶歪著頭,顯然聽得懂他的話,卻不能回答,隻是咿咿喔喔地比劃著。
    看他還是不懂,就急了,低下頭在河岸的軟泥裏劃了兩個字,指給他看。
    晶晶。
    他看清楚了,卻微微歎息了一聲——是個啞巴孩子麽?
    “晶晶,帶我回你的家,但不要讓別人知道,好麽?”他叮囑這個孩子,吃力地從懷中拿出一個錦囊,“這裏有錢——麻煩你回家找人替我去買一些藥。我得盡快離開這裏。”
    金銖從錦囊裏叮當墜地,那是足以讓九嶷一般百姓勞作一年的收入。
    然而晶晶卻是一動也不動,轉頭看著遠處依然烈火升騰的村莊廢墟,眼裏忽然落下大滴大滴的淚水。
    “家……”她喃喃發出一個單音節,哭了。
    她家裏人都死了?!那一瞬間,飛廉的心裏陡然有一種難以言表的痛苦,讓身經百戰都不曾動搖的軍人低下了頭。那樣的眼神……孩子的眼神。
    他隻覺得無法直視,心中有一種強烈的愧疚和痛悔,卻無可奈何。
    他是軍人,是門閥子弟,是十巫門下新一代年輕人裏的佼佼者,一生下來就注定要成為帝國的統治者。然而,他卻知道自己和那些同僚們完全無法相同。
    他不喜歡殺戮,不喜歡征服,他不明白為什麽戰爭和殺戮會是必需品,而所有的種族不能在同一片大地上和平相處。
    雲煥曾經說過他是個優柔的人,耽於理想化的臆想,卻缺乏對現實的行動力。他不得不承認同僚那句尖刻的評價是正確的。是的,他是個軟弱的人……連所愛的女子,都沒有公開出來的勇氣——因為,碧隻是葉城海國館裏的一名鮫人歌姬,被所有族人歧視的卑賤奴隸。
    他花了巨款替碧贖身,讓她秘密的住在了帝都的外宅裏。然而作為巫朗一族的第一繼承人,門閥的貴公子,他依然不得不按期和巫禮一族的長女訂婚。
    他從心裏推崇鮫人一族的美麗純潔,私心裏認為這些大海的兒女是雲荒上最美麗的種族,不比任何種族、哪怕冰族低賤半分。然而,這種觀點在他這個階層裏也是大逆不道的——多年來,他隻能盡可能的善待身邊的鮫人傀儡,卻無力去扭轉整個帝國裏鮫人的悲慘境遇。
    無能為力。他一直反感著現實裏的一切,卻缺乏雲煥那種徹底反抗的勇氣。
    他這種懦弱的人,將遵循著這種鐵一樣的秩序逐步長大,直至逐漸老去,死亡;然而他的心,卻會在漫長的一生裏一直受著折磨,不能安寧。
    無法忘記第一次從軍,出發去平定砂之國一個小的部落叛亂的情形——據說那裏的牧民不肯聽從帝都的命令搬入造好的定居點,堅持著自古以來遊牧的生活方式,認為在馬背上生長和死去、是天神賦予他們的驕傲,寧死也不能放棄。
    為了殺一儆百,安定西荒,帝都斷然下令將這個小部落徹底滅絕。
    僅僅為了這種事,就要殺人?……作為一個新戰士,他在內心激烈地反抗著,不情不願地和雲煥一起跟隨齊靈將軍出征。
    雙方的力量是懸殊的,不過十數天,征天軍團就基本上全數殲滅了反抗者。
    砂之國的最後十多名戰士在被追殺到窮途末路時,齊齊馳馬來到空寂之山腳下,對著暮色中巍峨的高山跪下。那些桀驁的西荒戰士爆發出了一陣驚動天地的哭泣,對著神山舉起雙手,狂呼著他聽不懂的話,任憑追趕上來的風隼從背後洞穿他們的胸膛。他們的血,如紅棘花一樣綻放在荒涼的大漠裏。
    那種寧死不屈的反抗眼神,讓他震撼莫名。
    然而讓他永生難以忘懷的,卻是那個部落裏的一個小女孩。
    族裏的青壯年都戰死了,隻留下一些老弱婦孺,被羈押在帝**隊裏。齊靈將軍對著這些西荒人宣布了帝都的命令,說明他們這些人隻要肯放棄遊牧生活,殺死駿馬,焚毀帳篷,安分地住到帝國建造的定居點裏去,就不會受到進一步的處罰。
    然而那些老人和婦女卻是一樣的桀驁不遜,漠然聽著,然後一口啐在將軍臉上,個個眼裏有著野狼一樣瘋狂的亮光。
    沒的商量了。齊靈將軍憤怒地回過身去,下令將所有叛亂的牧民處死。
    帳篷被焚毀,駿馬被殺死,牛羊被分給了另一個馴服的部落。這一支小小的牧民村寨,最終是消失在了曆史裏——一個深深的百人坑,活埋了剩下的不服從的牧民。
    然而在死亡麵前,那些老弱婦孺沒有絲毫的失態,隻是靜默地一個一接個走入挖好的坑裏——那靜默並不是一種麻木和怯懦,而包含著無比的勇敢和尊嚴。沒有哭鬧,沒有呼號,連被老人抱在懷裏的孩子都很安靜。
    他在一邊看著,鐵青著臉,控製著自己的手不至於發抖。
    當雲煥在一旁下令將砂土鏟入坑裏的時候,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子忽然踮起腳尖,趴住了大坑的邊緣,仰頭看著頭頂上的靴子和軍人們漠然的臉。這個孩子的父親已經在前些時間的交戰裏死去了,而家人們還騙著她,隻說是父親出了趟門,很快就會回來找她。逡巡了一圈,最後視線落到了他臉上,扯住了他的衣袂,怯生生開口——
    “叔叔……能不能把我埋得淺一點?我怕爹回來的時候,找不到我。”
    所有征天軍團和鎮野軍團的戰士都在那一句話後沉默下去,停止了動作。連雲煥都有點出神,一時間忘了催促戰士們繼續著最後的清洗。
    他卻在孩子的眼睛裏崩潰。
    那個瞬間他爆發出了一聲低喊,踉蹌著跪倒在坑旁,不顧一切地對著那個孩子伸出了手。那些木然站在坑中的牧民也被驚動了,個個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看著這個穿著滄流軍服的年輕人忽然跪下來,將族裏的孤女從坑中抱起。那些牧民的眼睛裏再度燃起了亮色,仿佛火焰跳躍。
    “雲煥,拉開飛廉!”齊靈將軍的斷喝,將所有戰士驚醒,“拉開他!他瘋了!”
    雲煥上來從背後死死地抱住他,斷然地采用了格鬥裏的手法,將激烈反抗的同僚從坑邊拉走。他手裏的那個孩子被奪走,扔回到了坑中。在那些牧民開始反抗之前,泥砂如洪水般傾瀉而下,湮沒了那雙眼睛。
    他瘋了一樣的掙紮,一個回肘,用力撞在雲煥的肋上。
    然而雲煥沉默地承受了那一下擊打,卻不放開他,隻是毫不猶豫地封了他的穴道,然後鬆手,讓他癱倒在活埋坑前。
    隨即,無數的戰馬趕攏來,在鎮野軍團的指揮下,呼嘯著在這個剛剛埋葬了數百人的大坑上來回馳騁。鐵蹄踩踏之下,一切都歸於無形了。
    他在同僚麵前失態,為了一個賤民的孩子哭出聲來。如此的軟弱。
    他永遠作不到如雲煥那樣無動於衷——所以說,雖然出身比雲煥顯赫,但在軍團中的晉升速度卻落後於同僚,也是應該的吧。
    那之後他再也不曾被派出去執行這種任務,是他自己刻意的逃避,也是叔父對他的照顧。
    都已經過去那麽些年了。
    那雙明亮的孩子的眼睛,也該在深深的砂子裏腐爛,化成了土吧?
    然而,為什麽他的心裏,卻一直難以忘記呢?
    多年之後,在蒼梧之淵上空,全軍覆沒。
    戰爭再度張開了吃人的巨口。僅僅一夜之間,那些多年來親如兄弟的戰士們,全都將年輕的性命留在了這一方天空裏。連巫抵大人都死去了……而他,卻還活著。
    在九嶷郡青水畔的澤蘭叢中,他看到了一個有著同樣眼睛的小女孩——那一瞬間他有些恍惚,覺得是多年前那個被活埋的孩子、終於被歸來的父親找到了。她從淺淺的沙土下爬了起來,回到了他麵前,笑吟吟的看著他。
    “別、別哭啊……”他茫然地伸著手,想去擦這個小孩子臉上的淚水,然而負傷的手卻衰弱無力地垂落下去,“對不起,對不起。我……帶你回帝都吧。”
    他喃喃說著,感覺神智又開始模糊了。
    晶晶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這個人是怎麽了。
    然而,垂死軍人眼睛裏的某種神色感動了這個孩子。她啞然地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決然地開始包紮和清洗他的傷口,然後拿起金銖往村裏跑去。
    很多年後,後世在議論到這一段曆史的時候,都說飛廉是幸運的。
    因為以當時九嶷民怨沸騰的情況來看,如果不是一個八歲的孩子揀到了少將,這個滄流帝國的軍人必然會被當地暴民們群起殺害,而雲荒將來的曆史、也將因此而改變;
    然而,沒有人想到、其實那個啞女也是幸運的。
    她的生命原本平凡,卻因為那一刻的選擇、而和曆史上諸多傳奇人物的命運軌道有了交錯點——不再如她的母親和弟弟那樣。過著平凡庸俗的生活,在田地和水澤裏勞作,庸庸碌碌一直到死。
    她在一個月後隨著這個陌生的年輕軍人返回了帝都——那個雲荒的心髒。
    十大門閥為之側目:整個軍隊都覆滅了,飛廉卻帶回來一個九嶷的啞巴孤女!滄流帝**令嚴苛,政局複雜,雖然戰死的巫抵作為這一次行動的主帥,承擔了最大的責任,然而飛廉少將依然要為這一次的失敗而受到嚴厲處罰。
    他被從軍中解職,勒令回家思過,直至元老院認為他已得到了足夠的懲罰、才能被重新起用。然而被革職的少將反而長長鬆了一口氣,並不以這種處罰為意,也沒有作出任何的努力去挽回這個局麵。
    將翅膀上係著的黃金解下,白鳥才可以自由的飛翔;將那些名利的枷鎖拋棄,他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選擇生活方式。
    眼看他的前途毀於一旦,未婚妻當即翻悔,退掉了聯姻。他卻毫不挽留。
    巫朗那一派的門閥貴族在竭力培植了飛廉多年後,終於不得不承認這個年輕人始終不堪重任,放棄了努力,轉而令立新人,全心全意的去對付那個剛剛從西荒返回帝都複命的雲煥,力圖置其於死地。
    飛廉的生活散淡下來。他居住在別院裏,和鮫人歌姬碧草朝夕相對,不再和以前軍中那一幫朋友來往。同時,他收養了那個九嶷郡的青族孤女,不顧整個階層的恥笑,耐心地教導她學習諸多的知識技巧,帶她出來見識各方人士。
    仿佛從九嶷郡逃生後,他失去了對權勢的任何興趣,漸漸的懶散頹靡。
    然而沒有人知道,正是經過了這一次的死裏逃生,那個優柔散淡的貴公子心裏、某一種力量終於堅定起來,讓他不再一味地對眼前這個鐵一樣的製度一味順從。
    而一年以後,正是這個輕袍緩帶、與世無爭的貴公子,參與了那場扭轉時局的劇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