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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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子夜。陪都葉城。
    開鏡之夜,這座雲荒最繁華的城市依然還是徹夜不眠,車水馬龍。來自雲荒各地、甚至遠自中州的商人們冒著寒氣外出,成群結隊地來到夜市上,出入於林立的大大小小酒樓歌館,大聲笑語,嘈雜而紛繁。
    燈紅酒綠之間,流淌的金錢和**。
    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今年歡笑複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
    不夜的商城中,無數張嘴在歡笑,在暢飲,在大聲的喧嘩,那些嘴裏嗬出的氣,匯聚在葉城上空,仿佛凝結出了一層淡淡的白霧——這些世俗的氣息如煙一樣交織在空中,醞釀出葉城特有的、醉生夢死的氣息。
    狂歡、富有、不夜的天堂。
    頹廢、墮落、黑暗的地獄。
    在雲荒大陸上,沒有別處比這裏更容易看到鏡像兩麵的清晰對映:雕梁畫棟的華美高樓,燈下有金杯,倚樓有紅袖,一擲千金的富豪在此鬥富炫耀,空氣中總是浮動著馥鬱的脂粉香氣和酒氣;然而,僅僅一巷之隔的黑暗裏,可能就倒斃著僵冷的屍體,地麵上殘留著嘔吐物的穢氣,冷不丁會有鳥爪般幹枯黑瘦的手伸出來,拉住遊人的袖子苦苦乞討。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那樣尖銳對立的鏡像兩麵。
    “如果你想知道雲荒是什麽樣,那麽,就去葉城吧!”
    那些從中州大陸不遠萬裏來到這片土地的商人,都帶回了這樣一句話。從此,寶石黃金築成的葉城作為雲荒的象征,幾百年來一直流傳在民間,誘惑著一批批的中州人舍生忘死的翻山越嶺前來,以為是奔赴一個遍地黃金的天國樂園。
    卻不知,在他們一腳踏上慕士塔格下的新大陸時,天堂和地獄都同時到來。
    開鏡之夜的葉城是如此熱鬧繁華,幾乎將所有人都融化。然而,有兩位不知何時悄然降臨的夜行者、卻仿佛遊離於這樣的熱鬧之外。
    他們從葉城南門方向而來,一直沿著筆直的街道朝北而去。兩人都披著一色的黑長氅,風帽遮住了臉,一前一後沉默地穿過喧囂的夜市,仿佛有無形的障礙將他們和世俗隔離開,居然不沾染絲毫氣息。
    沒有人留意到他們是從哪裏來,自然,也沒有人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在這深秋的寒意中,這兩個人呼吸的時候,嘴角卻沒有絲毫的熱氣透出!
    他們直直朝著葉城的北方走去——那裏是北方的玄武門,也是葉城通往帝都伽藍的唯一官道。然而卻已然在入夜後關閉。
    “還不到時辰。”其中一個人歎了口氣,一頭銀白色長發在風帽下微微飄拂,她抬頭望了望天色,然後將手按在心口上,默默用幻力在內心低喚。
    然而,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這個靈體的主人還在沉睡。九天上那一場星魂血誓完成後,軌道瞬間偏移,所有相關的命運都發生了轉折,從那一刻起,白瓔就一直沒有醒來。不知道是因為那個極端的術法過於強烈、對冥靈造成了損害;還是她自身不願意醒來。因為一旦醒來,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眼前的人。
    我愚蠢的血裔啊,你為何總是如此優柔寡斷、搖擺不定?
    白之一族血裏的剛烈和決斷,難道你連一半都沒有繼承麽?
    白薇皇後搖了搖頭,繼續和蘇摩前行——而這個披著鬥篷的傀儡師同樣也是麵無表情,隻顧自己往前走,甚至根本不側頭看身邊的冥靈女子一眼。完全不可想象這樣一個漠然而冷酷異的人、竟然在九天上做出了那樣不顧一切的舉動。
    他,心底裏究竟是怎麽想的?
    白薇皇後微微搖了搖頭,忽然發現自己這種揣測有些無謂和無聊,不禁苦笑——看來,七千年的封印解開後,重新回到雲荒大地的自己,似乎有點不能適應了呢。
    忽然間,心裏微微一跳,閃電般地抬頭看天——這、這是?
    十月十五還不是下雪的時節,卻有一片細微的白,從夜空裏輾轉飄落在夜行者的身上。
    白薇皇後伸出手,拈住了那一片落到肩頭的雪,默然凝視了一眼,戴著藍寶石戒指的手卻是一震——
    “蘇摩,你看,這是魂之碎片啊!”她抬頭望著天空上璀璨的星辰,眼裏有詫異的光,“從九天上灑落下來——是誰的魂魄?”
    話音未落,那一片細微的白色已然在她指尖迅速融化,消弭在雲荒的微風裏。那個銀白色頭發的女子怔怔看著空無一物的指尖,仿佛在這一刹那的接觸中獲得了諸多的訊息——
    “很久很久以前,我聽琅玕說:九天之上,有城雲浮。超越了命運和生死,淩駕於所有蒼生之上。”她眼裏閃過複雜的表情,抬頭望向夜空,“可是……他也說,雲浮城裏居住的都是不老不死的神族——又怎麽會有死亡呢?”
    然而蘇摩沒有回答,似是對此毫無興趣。他隻是抬頭看了看天,皺起了眉頭——他的眉心有一個奇異的火焰狀的刻痕,仿佛被什麽深深刺入,留下了一個深不見底的細小針孔,由內而外的透出詭異的黑暗氣息。
    那是叫阿諾的傀儡、鑽入顱腦後留下的痕跡。
    星野之下,兩人靜默的站立,和周圍的熱鬧氣氛格格不入。
    蘇摩凝望著近在咫尺的伽藍白塔,那座巨大的塔佇立在夜幕下,塔頂金光四射,近得仿佛觸手可及——然而在這無形的空氣中,卻被布下了這樣強大的封印結界!
    這種名為“九障”的封印,源於空桑人皇族才能掌控的“非天結界”。這種神秘的術法是非常強大的,傳說在上古甚至曾經封印過創世神。
    ——而那個智者,居然能重現上古的神跡!
    他到底是誰?
    答案似乎已經是觸手可及了,然而終歸是匪夷所思。蘇摩就這樣站在熱鬧的街道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獨自仰首望天,眼神瞬息萬變。
    白薇皇後也隻是靜默地等待——
    如今還不到子夜,離黎明還有很長的時間——而他們需要在黎明之時趕到葉城玄武門——因為在黑夜和白晝交替的刹那,將會是所有術法最衰弱的時候。而天和地交界之處,也是“九障”中最薄弱的地方。
    半個時辰之前,他們從籠罩著結界的伽藍城上空改道而來,落到了葉城。為的就是挑選最好的時機來破除“那個人”設下的封印,從葉城水底甬道進入帝都。
    時辰未到,他們兩人隻能在葉城裏隨著人潮走動,感受著這個城市的氛圍。
    白薇皇後站在街道中心,四顧望著如此繁華的城市,眼裏有詫異的光——七千年前,在她和琅玕決定將雲荒帝都遷往鏡湖中的伽藍的同時,也在南方的入海口建起了這座城市,作為伽藍城對外聯係的樞紐。七千年前,當六部傾力建造新的城市時,這裏還是一片茅屋土牆的荒涼灘塗,人丁稀少,土地貧瘠。而七千年後重來,人事全非天翻地覆,這裏已然成了大陸的第二個中心。
    她有些感慨地看著這個自己親手締造的城市,仿佛置身於曆史巨大的洪流之中,被衝擊得有些茫然,無法言語。
    葉城是整個雲荒的商賈匯集地,而城裏東西兩市更是通宵達旦的開張,號稱不夜城——此刻雖然已經是下半夜,喧嘩聲還是撲麵而來。交易還在舉行,來自整個大陸甚至中州的商人們雲集在此,一秤秤的黃金,一斛斛的明珠,琳琅滿目熱鬧非凡。
    兩人默然地隨著人流無目的地走著,各自無言。
    忽然,前方傳來一陣掌聲和叫好,爆雷似的滾過,登時嚇了所有人一跳,一齊抬頭看過去——
    前麵的十字路口上,是一隊穿著西荒式樣衣服的砂之國人。他們正豎了起一麵赤紅的砂鼓,擺開了架勢結隊表演,那些西荒來的牧民走索玩蛇,吞刀吐火,熱鬧非凡,赫赫竟有幾十人之多,一時間街心堵的水泄不通。
    他們兩人也被堵在街邊,隻好隨著眾人抬起頭看。
    “好!好啊!再翻一個!”圍觀的人又發出如雷的叫好聲,不知裏頭在表演什麽。從人牆外看去,隻見一襲紅衣起落翻飛,高高躍起,落下時轉出了各種姿態,重新沒入人牆——竟似飛鳥般靈活自如。
    那個英氣勃勃的紅衣女子束腰窄袖,足踏飛索跳躍騰挪,仿佛脫離了這片大地。
    再又一次高高躍起時,走索的女子淩空翻身,手裏細細的長鞭忽然卷了出去,當地一聲,正正擊中了三丈外的那麵砂鼓中心,與她搭檔的高大漢子發出了一聲吆喝,同時也將手拍上了那麵岩羊皮做的砂穀。
    急促而有力的鼓聲頓時響了起來,帶著雲荒西邊的酷熱風砂意味,動感十足。在嘭嘭的鼓聲裏,那個紅衣女子宛如鳥一樣上下翻飛,在翻飛的過程中還不時出手,準確地將鞭子敲擊在鼓心,敲中了每一個節拍。
    白薇皇後隻聽了片刻,便覺得有些不對,詫異地環顧四周——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仿佛被看不見的力量吸引過來,包圍圈越來越大,個個臉上都帶著狂喜的表情,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如癡如醉。
    鼓聲熾熱而濃烈,一聲聲傳來,敲得人血流加快。
    但是……這個鼓聲裏,似乎蘊含著說不出的詭異味道。
    ——奇怪,是有誰無形中對圍觀者施了術法麽?
    白薇皇後看向人群裏,想在這一群西荒人中尋一個究竟,然而此刻鼓聲忽然歇止了。
    在鼓聲歇止時,那個紅衣女子輕盈地落回了高高的索上,身子輕飄飄地隨著繩索上下搖擺,如一片風中荷葉。她把咬在嘴裏的辮子吐了出來,對周圍嫣然一笑,抱拳行禮:“葉賽爾初到貴地,還請各位賞口飯吃!”
    她的聲音爽朗甜潤,周圍的人一時間又叫起好來,葉城裏最不缺的就是有錢人,登時便有無數的錢幣被擲出,如雨般落到了銅盤裏,發出清脆的叮當聲。
    白薇皇後越發覺得不妥——這個地方,似乎籠罩著某種詭異的力量,讓所有踏入方圓三丈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被誘惑。
    到底是什麽人在施法?
    她心裏驀地一跳,仿佛有某種預感,看向了那一群西荒人中年紀最大的老嫗。那個老嫗一直沉默地坐在陰影裏,膝蓋上橫放著一個錦緞裹著的東西——她手裏握著鼓槌,藏在那一麵砂鼓的背後,和正麵擊鼓的高大漢子搖搖呼應。
    這個老嫗,似乎有些不尋常呢……是西荒人裏的女巫師麽?
    她剛要進一步觀察,然而就在測個刹那,一個褐發的少年捧著銅盤依次掠場,已然到了她的麵前,大大方方地將盤子伸了過來。
    “謝夫人打賞。”那個少年朗朗地笑,彎腰鞠躬。他大約隻有十二三歲的年紀,麵目和那位走索的紅衣女子有些相似,有著太陽神賜與的金黃色皮膚,仰著臉對她笑——那樣的笑容是純真無一絲雜念的,讓叱吒天下的白薇皇後都忍不住回以一個微笑。
    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懷裏的荷包,卻摸了一個空——也是。她的血裔,那個冥靈太子妃連身體都是虛幻的,自然也是不帶這些。
    她對那個少年歉意的一笑,轉身向身側的同伴,卻忽然發現蘇摩已然不知何時失去了的蹤跡!她微微一驚,來不及多想,便從人群中抽身而出。
    在她轉身時,少年的目光無意落到她手上,微笑忽然間凝結了。
    “姐姐!”他顧不得去撿那灑落一地的錢,匆匆退了回去,在場中的紅衣女子耳邊低語了一句。
    “什麽?阿都你看清楚了?”那個名叫葉賽爾的紅衣女子霍然抬頭,卻已經看不見人牆後那兩人的蹤影。
    “是!真的是那隻戒指!”阿都壓低了聲音,卻忍不住的激動,“我看得清清楚楚!銀白色的藍寶石戒指,式樣和皇天一摸一樣……”
    葉賽爾一把捂住了弟弟的嘴,生怕周圍外人聽了去,然而女族長自身也因為這一條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而起了難以控製的顫抖。
    角落裏那個老嫗仿佛也聽到了,閃電般的看過來,渾濁的老眼裏竟放出了光芒。
    “嗒,嗒!”膝蓋上的錦緞裏,那個敲擊的聲音越發響亮,伴隨著微微的震動——是那個東西,迫不及待地想要從封印的石匣裏出來了吧?
    神啊……你的力量被封印得太久了,終於到了要薄發的時候了!
    在很多很多年前,還是一個少女的她被前代女巫選中,此成為傳達神袛旨意的巫師。在五十年前,霍圖部不堪忍受站出來反抗滄流帝國的鐵血統治,前任族長帶著驍勇的大漠漢子們不顧一切的闖入了空寂之山上的禁地,從九重地宮裏奪來了被封印的神之左手。
    血流成河的那一夜,才十七歲的她跪倒在空寂之山下,不停地為族人祈禱,直到族長帶著戰士們從地宮裏返回——也就是在那一夜,她在夢中得到了神的寓示:
    “當東方盡頭慕士塔格雪山上出現第一次崩塌時,石匣上會出現第一道裂痕,在那個時候,你們必須帶著神物趕往東南方最繁華的城市——在那裏,會有宿命中指定的女子出現。那個女子手上帶著皇天神戒,是光明和自由的象征。
    “她將解開這個封印,讓帝王之血重新展現於世間,冰夷的統治將如同冰雪消融。”
    冰夷的統治將如冰雪一樣消融——她牢牢記住了這一句,每次想起這句預言就忍不住激動得全身發抖。畢竟對於霍圖部來說,這一場永夜,已經籠罩了太久、太久了……
    “天神啊……”老嫗開闔著癟陷的嘴唇,虔誠地膜拜著神物,“就快了,就快了……”
    “那個戴著皇天的女子,已經出現了!”
    -
    在轉過兩個街角後,白薇皇後終於看到了蘇摩的背影。
    “蘇摩,去哪裏?”她有些詫異,對方卻並不回答。
    黑衣藍發的傀儡師穿行在葉城的街巷裏,仿佛對這個城市的一切早已熟悉,卻不知他腳步的終點是通往何處,又在尋覓著什麽。
    白薇皇後頻頻回顧,心裏尚自有說不出的疑問——在接近那一群西荒人的時候,她感覺到了某種蟄伏的力量。那種隱隱的召喚讓她心裏有些不安,她低下頭,看到那一枚後土神戒在閃爍,仿佛和什麽起了呼應。
    “剛才那個紅衣女子,似乎有點不簡單。”她低語。
    然而她的同伴卻仿佛毫無興趣,徑自往前繼續走。忽然在一家門庭若市的店鋪前頓住了腳步,若有所思的抬頭。
    “怎麽了?”她問。
    “……”他沒有回答,隻是看著那個店鋪,眼裏露出某種可怕的表情——
    “海國館”。
    那三個字用泥金寫在碧落海打撈出的沉香木牌匾上,隱隱透出陳腐的香味。裏麵傳出喧囂的笑聲和放肆的議論聲,伴隨著細微的啜泣和叱罵。從開敞的門看進去,大廳裏簇擁著一群衣著富貴的人,圍著居中的一排排籠子評頭論足,隱約可以看到籠子裏麵關著一群裝飾華美的待售奴隸,男女均有,有些甚至隻是孩童。
    一個老板模樣的人伸手從籠子裏拖出了三個奴隸,在他們潔白筆直的雙腿上比劃,滔滔不絕地誇耀著。然而那一行客人卻連連搖頭,開始討價還價,雙方都是毫不讓步,一時間將“貨物”翻來覆去的驗看。
    隻有那幾個鮫人瑟瑟發抖地站在原地,用雙手抱著**的肩,不知所措。
    仿佛明白了這是什麽地方,她眼裏露出一閃即逝的憤怒,卻隨即壓了下去:“蘇摩,現在不是時候。”
    “少等。”然而蘇摩隻是低聲說了一句,便舉步走了進去。
    那個女子隻好隨之跟入,卻見他似是對這裏很是熟悉,在人群裏穿梭,一個轉身便繞開了熱鬧的廳堂,推開了一扇側門,側身隱入了黑暗。
    那是一個雜物院。
    不同於大廳裏那些精致華麗的籠子,這裏堆疊著很多破舊粗糙的鐵籠,在午夜寒氣裏凝結出露水,裏麵也蜷縮著一群瑟瑟發抖的鮫人,卻大都是老弱病殘的廢棄品。
    看到忽然有人從前廳進來,那些奴隸吃驚的抬起頭,發出了驚呼。
    蘇摩靜默的看著,忽然走過去站到一個鐵籠前,從黑色的大氅中伸出手來,輕輕撫摩那一排精鐵打製的柵欄——籠子裏麵無數雙眼睛驚慌地望著他,在角落裏縮成一團,在葉城入夜的冷風裏瑟瑟發抖,碧色的眼睛宛如星辰閃爍。
    蘇摩隻是沉默地凝望著粗糙的鐵籠,手指撫摩過上麵的一道道刻痕,忽然開口:“很久不見了。”
    白薇皇後驟然驚住,側頭看著他,不知說什麽才好。
    “上百年了……居然它還在這裏。”蘇摩的手指撫著鐵籠上殘存的刻痕,那一道道痕跡深淺不一,從三尺高的地方開始刻、一直往上延續到頂上,密密麻麻地排列,觸目驚心——到底有多少條呢?十萬?百萬?
    每一道刻痕,都代表了他在這個囚籠裏渡過的每一個日子,刻骨難忘。
    籠子裏的鮫人奴隸吃驚的看著來人,忽然發現了對方居然有著和他們一樣的碧色眼睛——不由又驚又喜,從縮著的角落裏漸漸探出身來,小心的觀察著這個不速之客。
    在聚在一起的奴隸們都散開後,角落裏隻剩下一個女子。那個女子縮在最裏麵,一直低著頭,衣衫襤褸,隻是一動不動地靠著,甚至沒有抬頭看上一眼外麵發生了什麽。她隻是無法站立一樣靠著鐵籠坐著,雙手抱住了肩,神色木然,一頭失去光澤的藍色頭發垂落在傷痕累累的膝蓋上。
    蘇摩的視線接觸到她,身子一震,眼睛裏忽然有冷光蔓延。
    “你……”他抬起手指向那個女子,正欲開口,忽然背後門吱呀一聲響,一個精瘦的腦袋探了出來,狠狠盯著他們兩個:“你們是誰?”
    “怎麽敢亂闖到後麵來?”那個老板模樣的人叱道,“這裏是不能進來的!”
    然而,下一個瞬間老板就噤聲了,眼睛骨碌碌一轉——
    畢竟是生意場上打滾久了的,第一眼就能判斷出對方的身份和地位。眼前這兩位闖入後院的來客衣飾華麗,氣度不凡,女客手上還帶著一枚巨大的藍寶石戒指,顯然是難得一見的大主顧。
    正準備關店門的老板連忙換了一副嘴臉,聲音低了下去,陪上笑臉——說不定這一對客人誤打誤撞到了後院,還能把這裏頭的殘次品賣一個出去呢。
    “客官真是好眼光!”他熱烈地向兩人推薦,毫不吝嗇的誇獎起後院這一批貨物,“快來看看!這些鮫人都是剛收進來的,還沒來得及打扮——別看現在賣相不好,可一打扮,保證比前頭堂裏的那些還美!”
    “我把好貨都留在後麵了,等著整理好了再放到前堂去賣,不想卻被兩位客官捷足先登——可也算是緣分啊!”他伸手進去,毫不費力的捉住了一個瑟瑟發抖的孩子,拎到籠子邊緣。
    那個鮫人孩子看起來不超過五十歲,還是幼童的模樣,驚懼的睜著眼睛。
    “客官看看這個——很年幼的鮫人,容易調教。父母都很美麗,長大了一定是一流貨色啊。”老板嘖嘖稱讚,誇得天花亂墜,“你看他的發色,眼睛!多麽純正的血統——聽說原來是碧落海海市島上的鮫人呢,現在出自這個產地的可不多了。”
    奴隸販子連比帶劃說得口沫橫飛,白薇皇後厭惡地蹙眉,眼裏閃過一絲擔心的光,看了看蘇摩,生怕他會忽然翻臉。
    然而那個傀儡師居然沒有絲毫憤怒,隻是淡淡開口:“太小了一點。”
    “是是。”明白客人是嫌棄年幼而尚未變身的鮫人,老板立刻陪著笑臉,轉而抓住了角落裏那位一直低頭坐著的鮫人女子,用力扯著鐵鏈,試圖將她拖過來,“那客官看看這個?這個鮫人可是費了好大力氣才捉到的。雖然現下受了點小傷,看起來品相差了一些,實際上隻要稍微打扮一下,就是難得一見的美女!你看看,你看看——”
    那個女子拚命的掙紮,卻手足無力,隻能扭過頭去,寧死也不肯麵對買主。
    老板喃喃叱罵著,伸手進去用力扳起那個女子的臉,一邊殷勤地回頭對著客人笑。然而,隻是一瞬間,他就怔住了——
    那個客人的眼睛!居然也是同樣的深碧色,和籠子裏那些鮫人奴隸一模一樣!
    老板一瞬間看得發呆:眼前這個鮫人的容貌遠遠超出他所見過的任何奴隸,一眼看去就再也移不開視線。那樣近乎不祥的美貌超出了所有種族的極限,在星夜下奕奕生輝,冰冷而魅惑。
    “你……你是……”從未在這個西市裏看到過身為鮫人的買主,八麵玲瓏的老板一時間也有些結巴,然而看到了旁邊衣衫華麗的銀發女子,頓時恍然大悟——看來是女主人帶著鮫人奴隸外出——難怪這個女子的衣飾如此華麗,氣質如此高貴。
    他立刻改變了態度,不再理睬蘇摩,轉而對著那個女子殷勤:“以夫人的身份,也隻有最一流的奴隸才有資格服侍您了。我們海國館裏應有盡有,夫人一定能滿意——”
    “我不買奴隸。”那個銀發女子驀然截斷了他,聲音冰冷,“蘇摩,走吧。”
    她低低地吩咐,同時轉過了身,然而那個鮫人卻站在原地沒動。
    “夫人,我想你是需要一條好的鞭子。”看出了鮫人奴隸的桀驁不馴,老板諂媚地湊了過來,低聲,“我這裏有各種各樣的器具,可以讓你的鮫人再也不敢不聽你的吩咐——”
    話沒來得及說完,他的咽喉就被卡住。
    “閉上你的嘴。”輕輕一震手腕,便將昏迷的老板無聲無息地扔出,女子厭惡之極地皺眉。然後回過頭去看著同伴:“走吧,等會被人看到就麻煩了。”
    ——如果剛才不是先下手掐暈了那個老板,說不定蘇摩一出手,就會要了那個家夥的命吧?
    然而奇怪的是,那個一貫殺人不眨眼的傀儡師卻毫無反應,隻是靜默的看著鐵製的籠子和籠子裏的一群奴隸,仿佛漸漸陷入了某種深不見底的回憶。
    “海國館是西市最大的奴隸賣場。”他忽然開口,“祖傳的職業。”
    他看著那個昏迷過去的老板,嘴角浮出一絲殘忍的冷笑:“他說話,和他的曾祖可真一模一樣。”
    在白薇皇後來不及阻止之前,他的手指忽然彈出細細一絲光,急速的卷起了那個老板。手指上白光四射而出,穿透了那個男人的手足,隻是四下一扯,漫天便下了一陣血雨!
    “一百多年了,總算了結。”他漠然看著,隨手將屍骸拋棄。
    “啊啊啊——!”籠子裏的奴隸們發出了尖利的驚呼,拚命往後退,相互擠著縮成一團。
    仿佛被慘叫驚動,前麵大廳裏已然有腳步走動的聲音,正在往後院走來。白薇皇後微微蹙眉,捏了一個訣,十指張開之處一個無形的結界張開,立刻將附近所有人的知覺全部屏蔽。
    然而,奇怪的是在籠子裏所有鮫人奴隸都被結界籠罩,無聲癱軟失去知覺的時候,隻有角落裏那個病懨懨的鮫人女子尤自清醒。
    仿佛終於被同伴的驚呼聲驚動,她支撐著抬起頭來,看了過來。
    忽然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裏閃出了震驚的光——她定定看著站在鐵籠外的人同族,卻看到對方早已在端詳著自己。
    “蘇摩!”她踉蹌著撲到柵欄上,不可思議地驚呼出聲來,“是你?是你?!”
    “你怎麽會在這裏?”蘇摩微微頷首,“瀟?”
    幾個月前桃源郡一戰之後,她從這個鮫人少主手裏僥幸逃生,孤身返回帝都,從此就再也沒見到過他。沒有料到今日,居然又在葉城的奴隸市場裏又碰上了!她的目光落到了他身邊的那個銀發女子身上,看到了對方手上那一枚銀色的戒指,更加吃驚:“白瓔郡主?”
    這位前朝的太子妃,居然和蘇摩半夜一起出現在這個西市上!
    難道……空桑和海國正式結盟了麽?
    一時間,瀟腦海裏掠過了那些天下流傳的隱秘傳聞——比如墮天,比如複生……空桑太子妃和這位鮫人新海皇之間留下過太多的傳說,至今仍然在民間口耳相傳。
    然而,眼前這個女子眼神冷漠如冰雪,隱隱有無可言喻的威嚴氣勢,竟令人不敢仰視,完全不象傳說中那般多情溫柔的癡情女。
    “我不是白瓔。”白薇皇後冷冷回答,回頭對著蘇摩,“你認識她?”
    蘇摩頓了一下,最終冷冷開口:“是雲煥以前的傀儡。”
    唰——一道白光忽然騰出了衣袖,光劍刹那如遊龍而出,直接斬向鐵籠裏關押的女子!
    “叛徒。”白薇皇後眼裏冷芒閃爍,一劍旋即劈下。
    “叮”,空氣中忽然起了一聲奇特的脆響,仿佛有什麽無形無質的力量一瞬間交錯。蘇摩的手猛然抬起,指尖迸射出一道細細的銀光,刹那間和那道白光交在一處。
    “白薇皇後,”仿佛忽地動怒,海皇冷笑起來,“這是我們海國的事情。”
    一劍被擋開,白薇皇後有些詫異的回頭看著他:“你回護這個叛徒?”
    “如果要殺她,在桃源郡早就殺了。”蘇摩冷笑起來,“既然我當時放了她,就沒道理再翻悔——何況她現在還被關在當年我的囚籠裏。”
    白薇皇後沉默下去,知道這個傀儡師脾氣陰梟多變,有時候無可理喻。
    瀟被白薇皇後猝然的出手驚了一驚,下意識的往裏靠,然而微微一動便引起了鑽心的疼痛,她單薄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
    “你怎麽會到這裏?”蘇摩回頭看著鐵籠裏的女子,微微蹙眉。
    “桃源郡一戰後,我落在了大部隊後麵,隻能自己從桃源郡返回帝都找雲少將。結果……半路被人抓住了。”瀟瑟縮了一下,似乎有些羞愧,低下了頭,“我沒有丹書,又……又沒有主人陪在身邊,就被當成了出逃的奴隸抓了起來,一直被困在這裏。”
    蘇摩眉梢挑了一下:他記得笑離開桃源郡時身上已然帶著重傷,難怪會逃不過這些捕獵者的追擊。他的視線落到瀟的身體上——有兩條粗粗的鐵索從她雙肩上穿過,扣住了她的琵琶骨,將鮫人女子死死釘在了鐵籠裏。
    他默不作聲的吐出了一口氣:受了這樣重的傷,這個鮫人傀儡算是廢了,她再也不能繼續駕馭風隼。那一刻他隱約覺得莫名的悲哀——不知為何,從深心裏、他一直對這個身負背叛惡名的同族深懷關注。
    “從陸路返回才被抓?怎麽不從鏡湖走?”他有些詫異。
    瀟閃電般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鏡湖?我……我怕遇到複國軍。”
    “嗬。”蘇摩終於明白過來,忽地冷笑。
    無路可去的叛徒啊……孤身在黑暗裏前行,沒有一顆心朝向你,沒有一個人會想起你。這天,不容你仰望;這地,不容你踏足;甚至那一片碧藍,也永遠無法回歸——天地之大,也無你的立錐之地!
    為那個無情的破軍背棄了一切,究竟是否值得?為何你如此的堅定?
    在他饒有興趣的低頭審視時,瀟忽然仰起了頭:“少主,求你放我出去。”
    血汙狼藉的臉上閃著急切的哀求:“求求你!放我出去!”
    她的手隔著籠子探出來,抓住他的衣襟,用力得幾乎撕裂:“我得趕緊去帝都……我聽來往的客商說帝都劇變,雲少將似乎出事了!求求你放我出去找他!”
    蘇摩碧色的眼睛閃了一下,再度抬頭望著夜空裏那一顆破軍,仿佛在通過幻力感知著什麽。半晌才開口:“你去了,又有何用。”
    他的聲音冷酷:“你該知道落到辛錐手裏的人,會有什麽下場。”
    瀟被這句話刺了一下,全身難以控製的發起抖來。辛錐……她是如此的恐懼,以至於肩上的鐵索都發出了震顫的聲響。她捂住臉,頹然坐到了鐵籠裏,喃喃:“不,我還可以去找人幫忙……征天軍團裏的那幾個將軍…那些肮髒的色鬼……還有好多把柄在我手上。”
    蘇摩微微一怔。是的,他也知道這個背負著叛國惡名的鮫人資料:二十年前複國軍起義失敗,傳說便因為她的出賣。而在被滄流帝國俘虜之前,這個鮫人曾經是——
    星海雲庭裏紅極一時的歌伎。
    豔冠葉城的花魁。
    她有過這樣曲折而肮髒過去,而現在,為了那個將她當武器的冰族少將,竟然幾乎把前半生所有用恥辱換來的資本全部賭上去了!
    ——忽然間一種莫名的憤怒從胸臆中騰起,他俯下身去用力扯住了鐵索,將她從地上硬生生拉起!
    骨髓裏的痛讓瀟全身顫抖,然而抬起頭,卻對上了一雙冷銳的碧色眼睛。
    “為什麽?”蘇摩惡狠狠的看著她,幾乎要把她的肩骨捏碎,“為了一個魔鬼!”
    “在桃源郡,他是怎麽對你的?”
    “又是怎麽對你同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