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破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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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光殿位於伽藍帝都的皇城東北角,在玄武門後的東內苑旁,一貫是曆代聖女居住的地方――除了在白塔上侍奉智者大人之外,每一任聖女的所有時間都在這裏渡過。
滄流帝國統治雲荒後法令森嚴,一切都遵循鐵一樣的秩序被劃分開來,冰族和其餘各個種族之間更是有著不可逾越的差別。冰族人數不多,一直居住在伽藍城內,按照種姓的不同被分開安置在不同的區域,世代從事不同的分工職業。
伽藍帝都分三道城牆,其中外城也被稱為“鐵城”,裏麵居住著的都是從事勞動的平民;一般的貴族居住在內城,擔任帝國的一些軍政職位;而最後一重城牆是禁止任何人隨意進入的,被稱為“禁城”,裏麵居住著的、便是把持著這個大陸秩序的十大門閥:元老院十巫。
而含光殿,就位於這一片最高貴的區域內,然而卻顯得分外冷清寥落。
――的確,對於帝都那些門閥貴族來說,深陷絕境、內外無援的巫真家族如今已然是避之而不及的不祥之人,連一手扶持他們家族的巫彭元帥都已經將其拒之門外,又怎麽會有人在保持來往呢?
然而,清晨的陽光裏卻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
“誰……誰呀?”庭院裏傳來了怯生生的問話。
“是我。”一個清朗的男聲回答,“受巫真大人邀請而來。”
花徑上傳來木屐急促的聲音,門吱呀開了一條縫,門縫裏露出一雙驚惶不安的湛藍色眼睛,打量著門外的來客,仿佛一隻受了驚嚇的花栗鼠。
“是飛廉少將啊……”終於,門後的眼睛裏流露出釋然的神色,“快請進吧。”
門開了一條縫,飛廉迅速的閃身而入,對身後招了招手。
“她們……她們是誰?”來開門的少女看到緊隨其後的兩位女子,不由吃了一驚――來的兩人,一個是冰族貴族,另一個居然是個鮫人?
“不要緊張,雲焰。”飛廉安撫著少女的情緒,一一介紹跟隨自己而來的不速之客,“這位是我的鮫人碧,還有一個是……”
他看了一眼明茉,還是覺定說實話:“是巫即家的二小姐。”
然而雲焰卻依舊隻是怔怔的聽著,臉上並無半絲表情。飛廉霍然明白過來,自從被智者逐下了白塔之後,這個聖女就被灌下了藥物,洗去了侍奉智者時候的一切回憶――
自然,也包括了那段時間發生的任何事情,比如自己哥哥的婚約。
“巫真大人呢?”飛廉歎了口氣,問,急切地看向房內,“你哥哥呢?”
一提到雲煥,雲焰全身就觸電般顫了一下,臉上露出極恐懼的表情,瞟了一眼側廂,喃喃:“在裏麵。姐姐……姐姐今天一早把哥哥帶回來了……他……他……”
她忽然間哭出聲來,捂住了嘴全身發抖。
“他怎麽了?”飛廉心裏一冷,再也忍不住地轉過身,便向著側廂疾步走去,聲音亦已經發顫,“他怎麽了!”
碧和明茉緊隨著他。然而,在他們剛踏上廊下台階的時候,卻被一隻手攔住了。
披著白色聖衣的女子悄無聲息地站到了廊下,張開雙手攔住了闖入者。巫真雲燭――這個近日來帝都上下傳言已被賜死的女子,此刻卻活生生地站在了他們麵前,臉色蒼白而又疲倦,伸出的雙手上隱隱殘留著血跡。
明茉眼裏驟然一亮――那樣清冷秀麗的容色,那樣高貴疏離的氣質,那樣雪似潔白的衣衫,晃若不似這個世間所有,仿佛絕頂上的殘雪,潔淨而沉默,與世隔絕。
她心裏隻覺一陣絞痛:她無法想象這樣的女子,也曾經被推倒在那個汙濁血腥的地板上,被那個豬狗一樣的侏儒踐踏。
“請留步。”巫真開口了,將三人攔回,“他剛剛睡去。”
她一一看過了三個人,看見明茉的時候微微露出驚訝的神色。然而她並沒有說什麽,隻是將他們攔住:“我弟弟剛睡去,請勿喧嘩。”
“……”飛廉生生頓住了到嘴邊的問話,鬆了口氣,將腳從廊上移了下來,重新退入了花園,回頭接過碧手裏的藥囊遞上:“巫真大人,今天一早接到傳訊,我就帶了一些家裏密製的藥過來――都是外麵買不到的,希望能有所幫助。”
巫真沒有去接,凝視著這個軍團裏和雲煥並稱雙璧的青年,眼裏忽然流露出悲哀的光。
“謝謝。”她開口了,極輕極冷,近乎夢囈,“不過……隻怕用不著了。”
她喃喃:“再也用不著了……”
什麽?仿佛一支利箭呼嘯著洞穿心髒,藥囊從他手裏沉沉落地,發出瓷器碎裂的悶響。飛廉不可思議地望著雲燭,仿佛一時間還沒明白她的話是什麽意思。
雲焰在一旁再度失聲哭出來,捂著嘴遠遠跑開。
“不可能再有藥能治得好他。”巫真輕輕說著,神色似已麻木,“飛廉少將,我請你來也不是為了這個,隻是……”
“他怎麽?他怎麽了?”然而她的話被一陣尖叫打斷,明茉再也忍受不了,一把推開了擋在前麵的飛廉衝了過去,“讓我看看他!”
飛廉猛然拉住她,明茉踉蹌著後退了三四步,幾乎從廊上跌落下來。
“請你不要再吵到我弟弟了――明茉小姐。”巫真眼睛定定落在了她身上,帶著幾乎是無法壓抑的悲哀看著她,一字一句叫出了她的名字。明茉驚住――原來,雖然隻在巫彭元帥主持的定婚典禮上見過一麵,她卻早已認出了自己。
――那個曾經和弟弟定下過婚約、卻又在雲煥入獄後悔婚的女子。
她是這麽看自己的吧?明茉下意識地掩住了臉,微微顫抖。
“他並不想見任何人。”巫真靜靜道,轉頭看著天空,仿佛控製著心裏某種情緒,“尤其是、你們這些昔日認識他的人。”
“那,為什麽又傳訊給我……”飛廉喃喃,心裏已然猛地往下一沉。
――他不想見任何人……能讓破軍如此的,又會是怎樣的打擊?
“那是我自己的意思,”巫真一直抬頭看著天,聲音平靜,下頷卻在微微顫抖,“我……心很亂,想找個人商量一下。我們雲家,可能到了生死的關頭――但除了閣下,我實在找不到一個肯在此刻來含光殿的人。”
飛廉沉默下來,發覺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雲煥是我朋友。”他咬著牙,“無論他在哪裏,我都會去看他。”
巫真終於低下了頭,看著廊下的青年軍官,微微一笑:“我知道。”她輕輕道:“我知道你在他入獄的時候,就曾經想方設法地去探監。”
她怎麽會知道?飛廉有些詫異,歎息:“可惜最終還是沒辦法進去。”
“是,他們怎麽會讓你進去呢……”巫真淡淡的笑,不知是什麽表情,“可是,你卻是唯一在那段日子裏還關心著我弟弟的人――所以今日我將他從牢獄中帶出後,第一想到要告訴的人……就是閣下。”
“多謝巫真大人。”飛廉低聲。
“但是,我並不是想要閣下帶著新任未婚妻來這裏。”巫真冷冷道,冰藍色的眼睛看著一旁的明茉,露出難以形容的複雜神色,“雖然巫朗和巫即一族得到了門當戶對的好姻緣,卻也不必帶來這裏炫耀吧?”
飛廉臉色一變,終於知道哪裏不妥,下意識地放開了拉著明茉的手:“不,我不是故意帶她……”
“和他沒關係!”明茉抬起了頭,仿佛鼓足了勇氣,大聲道,“是我在路上遇到了飛廉少將,硬要跟著他來的!”
巫真轉過眼睛,靜靜地審視著她,仿佛想從這個貴族少女身上看出彌端:“是麽?”
――連巫彭元帥都已經將雲家拒之門外,這個女子又怎麽會想來呢?
――這般的舉止,如果被十大門閥知道了,必然會帶來非議和懲罰。
“我……我想見雲煥!”明茉暗自握緊了手,直視著聖女,“請您讓我進去看看他!”
“為什麽?”巫真冷淡地開口,“婚約已解除,小姐和我們雲家已然沒有任何關係――這樣子的忽然來拜訪,會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那是我母親的意思!是我家族的意思!”明茉終於低低叫了出來,緊緊噙著眼裏的淚水,身子微微發抖,“我……我不想這樣!我想見他!你讓我進去吧!”
巫真忽然沉默下來,手指在寬大的聖衣下絞在一起,深深吸了一口氣。
――見慣了那些矜持高傲的敷粉貴族,還真想不出十大門閥裏居然還有這樣的女子。
“在未婚夫麵前說這樣的話,是不合適的。”她靜靜道,看著一側的飛廉,飛廉苦笑了一下,搖搖頭拉著碧走開,避在一旁。
然而巫真依然沒有讓她進去的意思:“明茉小姐還是請回吧,否則令尊令堂會擔心的。”
明茉站在那裏,眼裏的淚水終於滑落,霍然抬起頭看著她,話裏已然帶了哭音:
“為什麽?為什麽辛錐不讓我進去,你也不讓我進去!”
仿佛一支無形的利箭瞬間洞穿了心髒,巫真雲燭的臉刹那變得慘白,猛地踉蹌了一步,看著眼前衣衫不整的貴族少女――她、她說什麽?辛錐?她……她這個樣子,難道是剛從“那個地方”出來?!
她竟然去了刑部大牢!
隻不過見了三次吧?這個錦衣玉食的貴族少女居然就把鷹一樣矯健的年輕軍人當成了愛人,卻不知道對方把自己當作什麽。然而,她居然這樣不顧一切――為了一個她根本不了解的人,一腳踏進了那樣血腥齷齪的地方!
她已經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又將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你……”那一瞬她隻覺得心痛到無以複加,顫抖著將手放在了明茉肩上,說不出一句。
明茉眼裏的淚水簌簌而下,仿佛片刻前的恐懼一直壓抑到如今才爆發出來,她哭得全身顫抖:“求求你……讓我見他……母親大人逼著我出閣,我怕我再也看不到了……”
巫真僵硬地站在那裏,看著她,終於緩緩點了點頭――
就讓她看一眼吧。
看了,也就可以死心了。
他靜靜躺在黑暗裏,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
那些無所不在的慘嚎聲忽然間就拉遠了,身體上劇烈的疼痛也忽然全部消失――這個空間在一瞬仿佛被抽空了,除了寂靜和黑暗,仿佛什麽都不存在。
然而,隻有他知道,那片黑暗裏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
金色的,黯淡的,在最深最濃的黑暗裏看著他――
“你在想什麽?”
有個聲音忽然開口問。
他想開口,卻發現被毀壞的咽喉已經不能說出清晰的話;他想抬起手在地上寫,手腕卻呈銳角狀地耷拉下來;他動了動,發現甚至連坐起都無法做到――全身所有的關節,所有的肌腱和筋絡都已經被割裂開了,仿佛一隻被拆散的人偶。
那一瞬間他恍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已經毀壞了……這個身體,承載他靈魂和夢想的身體,已經全數被毀壞了!
在那個酷吏用小刀剝離他的肌膚、不留絲毫痕跡地從皮下挑斷全身筋脈後,他將再也不能握劍,再也不能騎馬,甚至再也不能如一個普通人那樣行走和起坐。
是的……一切都完了。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元老院裏那一群高高在上的操縱者們,眼裏閃現的睥睨和譏誚――是的……他這樣的年青人,在那些門閥眼裏始終不過是一枚棋子,是一條可以驅使的狗。在他試圖衝破樊籬、走入他們那一階層的時候,就會被毫不留情地踢回去。
他已然從攀登著的懸崖上失手下墜,落入了無盡的深淵――
不會再有人來救他了……所有人都離棄了他,甚至他曾經一度視為楷模的巫彭元帥也拒絕伸出援手。他和他的家族,即將步上一任巫真的後塵,淪入萬劫不複的境地。一切都在摧枯拉朽一樣的倒塌:他的師傅死去了;他的同窗出賣了他;妹妹被趕下白塔;未婚妻另投懷抱;在受刑的監牢裏,他甚至可以聽到那個侏儒壓倒在姐姐身上的喘息聲……
而他什麽也做不了,隻能躺在這一片黑暗裏,靜靜等待著死亡和腐爛。
不……不!不能就這樣結束了!這一切,遠未結束!
那一刹那,巨大的憤怒、憎恨和不甘支配了他的心,他張開了口,用盡全力發出聲音,去呼應黑暗裏的那個聲音。
“多麽強烈的毀滅**啊……真不愧是破軍。”
那個聲音終於又響起來了,在空曠的大殿裏回響――
“你想說什麽?”
“是想活下去?”
“想重新握起劍?”
“想站到最高處去、把一切握在手心?”
他的眼裏閃過雪亮的光,努力張開口,從喉嚨裏發出肯定的回應聲。然而那個聲音一頓,卻低低模糊的笑了起來――
“隻可惜,作為一個‘人’的你,這一生是永遠無法做到了……”
“你的身體已然被徹底摧毀了。”
“――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你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真是天真啊……以為靠著個人的能力、就可以一直爬到頂峰,脫去自己賤民的烙印麽?
“愚蠢的孩子……你永遠無法真正走入帝都任何一個家族的大門――你隻不過是一個闖入了帝國花園的小狼崽子……而你的姐妹,也隻不過是一個聽話漂亮的擺設。”
他的身子劇烈的發抖,如果身體可以動,他會一劍把這個可惡的聲音劈成兩半!
然而,他剛一動,黑暗的最深處仿佛有風在湧出,一瞬間將他包圍――那個聲音忽然間近在耳畔,帶著說不出的誘惑和蠱惑,低沉的開口:
“告訴我,你想獲得新生麽?”
“你想得到滅盡所有仇人的力量麽?”
“你想顛覆天地、站到這個雲荒的至高點上去麽?”
“或者……還是願意永遠做一個廢人,躺在這裏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姐妹被淩辱、族人被屠戮,一輩子被人踩踏在腳下?”
他的眼睛裏閃出駭人的光,喉嚨裏發出憤怒的低呼,筋脈盡斷的手死死敲擊著地麵,殺氣無法掩飾地洶湧而出。
“不……”用盡了全力,他終於吐出了回答,眼神狠厲如狼。
那個黑暗裏的聲音微笑起來了,在耳畔低聲蠱惑――
“不甘心,是麽?
“那麽――
“如果你把身心都祭獻給我,我就給予你天上地下無與倫比的力量!”
他的眼睛在黑暗裏閃著狼一樣的光,用盡全力舉起了雙臂,向著虛空發出了呼應――
“好。”
他聽到自己的喉嚨裏、清楚的吐出了這樣一個字。
“那麽,來吧!”濃厚的黑暗裏忽然有風暴急卷而來,將他拖離了地麵,巨大的力量一瞬間撕扯開了他,金色的閃電從虛空裏劈落,將他身體整個的辟開!
“讓破軍的光照耀天地吧!”
在撕裂開的一瞬,他發出了非人的嘶喊。
無數的東西湧入了體內,在刹那間將他的神智都幾乎擠出體外――那、那都是什麽?
在一瞬間他的神智仿佛遊離了出去,在黑暗的半空裏盤旋,冷冷俯視著自己痛苦掙紮的軀體――黑色的風卷起了他的肉身,仿佛活了一樣的從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裏滲透進去。那一瞬間,仿佛記憶都被一點一滴地擠出了體外,無數往事在他心底浮現――
西荒朔方城裏荒蕪而貧瘠的童年;
平庸的父親和早逝的母親,溫柔的姐姐和嬌縱的妹妹;
講武堂裏那一群身份高貴的同窗們;
一手將他帶入軍中的巫彭元帥;
觥籌交錯中,那些貴族們各懷心思的臉和叵測的言談;
――以及在他生命裏斬殺過的無數的人。
還有……還有……
師傅。
難道這一切,都要被抹去了麽?所有一切的、關於“人”的記憶,全部都要消失了麽?如果說成為魔的代價是這樣,如果說獲得巨大的力量必需要用一切的一切來換取,那麽……舍棄掉了這些的他,又會成為什麽樣的一種存在?
不!不……不!他終於嘶聲掙出了那一句否定的低呼,極力讓自己清醒過來。殘破軀體還在做著最後無謂的掙紮,然而一道金色的閃電很快擊落在了上麵。
那個如拆散偶人一樣的身體終於一動不動了,他瞬忽回複了神智。
他還活著。
――然而,在黑暗裏,身體還是無法移動。
“看看你自己的手,”那個聲音低低道。
他看著自己高舉向虛空的手――左手手腕的累累舊傷上,赫然有著新增的兩道金色痕跡,仿佛是閃電劈中後留下的烙印,在黑暗中透出詭異的金色光芒。
這是……什麽?
“這是魔之左手的烙印。”那個聲音笑了起來,帶著說不出的滿意,“你將是第三個祭品,破軍……我終於在她來之前,完成了傳承!”
他驚駭的看著手腕上那一道十字交錯的痕跡,卻無法坐起身來。
為什麽?為什麽他還是無法擺脫這個殘廢之身?
“是。你現在還無法使用這種力量,”仿佛知道他心裏的疑問,那個聲音開口了,“因為你心裏的憎恨和毀滅還不夠――”
還不夠?
“魔之左手掌握的,是足以毀滅一切的力量――但是,你卻尚未具備毀滅一切的**。”那個聲音低低道,黑暗裏有一雙金色的眼睛看著他,“破軍,在你心裏,還殘留著微弱的溫暖,你還有不想毀滅的東西。所以,你還無法解脫。”
不想毀滅的東西?
到了如今,還有什麽是他不想舍棄和毀掉的麽?
姐姐?飛廉?或者是……或者是……
他想開口,然而,那一瞬間黑暗裏仿佛閃出了淡淡的柔和的光,一個白色的影子就在黑暗的最深處浮凸出來了――那是個女子的剪影,坐在輪椅上靜靜的轉頭看過來,眼裏帶著悲憫的光,唇角露出一絲微弱的笑意。
師傅……
那樣的眼神仿佛比方才那個霹靂更驚人,他甚至無法開口,隻是在心裏呻吟般地歎息了一聲,伸向虛空、試圖抓住力量的雙臂頹然垂落下來。
左手手腕上那一道舊日傷口忽然裂開了,鮮紅的血迅速沁出,將金色的烙印覆蓋――仿佛感知了什麽,他歎息了一聲:是的,是的……他的血還是紅色的,還是溫熱的。
――他是人,不是魔!不是!
湧動著種種欲念的心慢慢平靜下去,他望著流血的手腕,回憶起了這個傷痕的來曆――
“好,我發誓:如果我再找羅諾報仇,定然死無全屍、天地不容!”
那一日在古墓中,他將手直直伸在火上,對著師傅一字一字吐出誓言。烈焰無情地舔舐著他的手臂,將誓言烙入肌膚――是的,那時候,他是真心誠意的對著最敬愛的人許諾,也以為自己真的可以恪守。
然而,他終歸還是背棄了那個誓言。
――就如他背棄了師傅昔年對自己的期許。
怎麽會……怎麽會如此呢?
在被捕的時候他就該自殺,否則如今怎麽會沉淪到要和魔交換條件!
劇痛在他身體裏蔓延,曾經以驚人毅力頂住了酷刑的少將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心靈上的撕裂,就這樣蜷起了身子,在黑暗的地麵劇烈地翻滾,發出了近乎嗚咽的低吼。
血從他手腕上無止境地流下來,仿佛試圖用溫暖遮蓋和封印住那個黑暗的象征,然而那個魔的烙印卻在血汙後奕奕發出光來。
不可以……不可以就這樣……就這樣被吞噬掉!
“師傅……”他對著遠處那個女子苦痛地伸出手來,“救救我!求你……快、快殺了我……快殺了我!”
如果這真的是他的末路,如果真的有最後審判,如果要清算他一生所有的罪孽――那麽,他也寧願是被師傅親手釘上刑架。
――他的性命,他的一切,本該就屬於她。
除了她,他決不願被別人得到自己的頭顱。
仿佛聽到了他的呼喚,那個剪影終於動了,白衣女子無聲地站了起來,向著他走來。
她手裏握著一把光凝成的長劍,整個人也仿佛虛幻。她走過來,看著苦痛掙紮中的人,輕輕吐出了一聲歎息:“煥兒……”
她的淚水滴落在他臉上。然而,毫不猶豫地,流著淚的人舉起了光劍,對著他迎頭斬落!
她,竟真的要殺他?
連師傅……也要殺他?!
“不――!”那一瞬間,他卻忽然覺得恐懼和不甘,失聲大呼起來。隨著呼聲,手腕上的金色烙印在刹那間發出了湮沒一切的盛大光芒――
光芒過後,一切都安靜了。
那一襲白衣悄無聲息地向著黑暗裏倒了下去,頭顱滾落下來,落入他的手心。黑發披了他半身,依然是帶著那樣淡然的微笑,最後凝望了他一眼,似是了解、又似是悲哀地吐出了兩個字:“破軍……”
隨即永遠地、永遠地闔上。
“不……不,”他怔住了,不可思議的看著被自己斬下的頭顱,終於崩潰般的發出了絕望的呼喊,“不――!”
就在那一瞬間,天空中的破軍星發出了血紅色的光,照徹了天與地。
“睡的很安靜呢……”
光線柔和的室內簾幕低垂,站在床邊的明茉喃喃,語氣裏有如釋重負的輕鬆――那個令她朝思暮想的人看起來隻是睡著了,沒有絲毫聲響地躺在柔軟的被褥裏,金色的亂發掩住了眼睛和筆直的鼻梁。
――隻是看起來瘦了一些,身上卻沒有絲毫的傷痕。
明茉捂住了嘴,喜極而泣:她本來是做了最壞的打算,以為會看到一個血肉模糊的人,然而眼前卻是一副這樣靜謐得近乎溫暖的景象。那個鷹一樣矯健的年輕軍人睡去了,收斂了全部的鋒芒和爪牙,如此安靜,露出了某種無辜的、近乎孩子氣的表情。
那一瞬間,她胸口湧起柔軟的感情,忍不住俯身去觸摸他的臉頰。
“別動!”閃電般地,飛廉的手攔在了她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