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字數:29785   加入書籤

A+A-


    第一回
    標準的八百米跑道上再也沒有即將畢業的混賬小子們打堆、抽煙、胡鬧,整整齊齊的排列著一個個方隊。入口的地方大卡車上披紅綢帶紅花,紅紙上一邊寫著“熱烈歡送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另一邊寫著“嚴防階級敵人破壞□的偉大部署”。
    尉遲山小淬口唾沫,舔了舔幹的發裂的嘴唇,剛想要揉揉站的發酸的腰,學校大廣播猛地傳出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尉遲山小心裏可算落了口氣,這群王八蛋的龜孫子可算是把廣播修好了。
    那八輩子沒講過話的革委會主任總算是又逮著機會了,哪能讓廣播壞了這種小事給耽擱了,修!
    這一修就是一個半小時。可憐著他們這些背包打卷的‘知識青年’,還沒上山下鄉呢,就已經練上了。
    “聽見沒,還沙沙的帶響呢!”站旁邊的沈少遊聳聳背上的鋪蓋卷,“要是哥們兒我來,沙沙聲全無不說,還帶著澳廣台呢!半小時搞定,你說咱們趕英超美這事這麽玄乎,全讓這些王八羔子攪合的!”
    尉遲山小笑了笑,沈少遊的手段他是見識過,硬生生能組裝個半導體搜出莫斯科的電台來,這小子這方麵的理論知識怎麽著也就小學科學興趣小組的水品,這麽些年來光動手也到積攢下不少本事。
    “我兜裏帶著貨呢!等咱們到了地兒,他丫就是喜馬拉雅腳下,哥們也能弄出個‘自由之聲’來……”沈少遊的話還沒有說完尉遲山小直接踹了他一腳。他摸著腳丫子還沒站好,一列上著泛寒光的刺刀的解放軍同誌齊整整的從他們方隊走過。
    “得……”沈少遊不怕死的繼續嘟囔,“這解放軍雄師百萬下江南來,我還是閉上嘴吧!”
    尉遲山小看著那些眼熟的鵝黃軍裝自然的想到那個人來。
    “我要走了……”自己說這話時看見他鬢角的白發,記得小時候他一腳踹上不敢摸槍的自己時那是何等的英姿勃發,那時候衣裳沒見得比這時的新,可就是帶著那股子氣。
    “到哪兒?”他一抬頭眼角的皺紋又讓自己看見了,他真是老了。
    “不知道,說是到時候分配知青點兒!”
    “到了來信……”他也不擔心,就這麽交代了一句。
    “爸……”尉遲山小到底叫出了聲,他是真的怕了。昨天,隔壁樓的李伯伯趁著人武部革委會的王八蛋們進來的空,當著他們的麵把子彈射進了自家腦袋。“李伯伯他走了……”
    “我知道,老李向來孬種!”尉遲敬亭從兜裏扒拉出兩根皺巴巴的煙來,遞了一隻給自己兒子,“喏,算是給你送行了,你老子我十六歲出來扛槍,今年你十九了才出去還不算晚!”
    “你……”尉遲山小心裏算計著,從他爸進來算起已經有小半年了,他還沒有那一天有這麽想哭過。
    “喲……你就放心吧!跟你死了的媽一個德行,婆婆媽媽的很!□五反都沒有把老子整倒,換一撥紮紅袖標的也不能把我怎麽樣!點上,抽完了就滾,到了就來信!”尉遲敬亭一根火柴一氣兒點了兩支煙。
    尉遲山小顫顫巍巍把煙塞進嘴裏吸上一口,他還不能忘記十五歲那年第一次偷他煙抽被逮住的那頓打,現如今倒是都變了,他再也不說“你媽最恨抽煙”的話了。
    兩父子默默抽完兩根煙,尉遲敬亭撐著桌子站起來,說道:“走吧,山小!”
    尉遲山小他沒有說話,‘山小’這名字他有多少年沒有叫過了,爺倆誰都記不清楚了。
    原因麽,尉遲山小倒還明白。
    一是他嫌這名字拗口,二是他跟他能見上麵多半是因為班主任電話打到司令部去讓他來收拾自己,到那種時候還什麽山小,能叫個‘兔崽子’就說明他今兒心情不錯了。他老說你媽給取了個文縐縐的名兒,真不好聽。自己也覺得這名字忒不得勁了,山就得高唄大唄,往後添一‘小’字,真不如人家那些建國、援朝、抗美有氣勢了。
    小時候一發新書要寫名字的時候,尉遲山小就得回家跟他爸吵吵著要換名字,怎麽著也要弄個大山、高山來,他爸卻死也不肯,也不能給他編個花兒似的話來誆他,他一傷心就隻能抱著他媽生前的本子相片哭著訴苦,後來沒事翻著了媽的日記了,他才知道這名字可是詩聖杜甫的句子化來的,“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不是?
    媽呀,這名字可是比高山大山氣派啦!丫兒都給我小下去!
    尉遲山小可就心滿意足了。
    今天聽著他一叫上,想著那從未見過的媽,尉遲山小就不爭氣了。淚珠子偷偷摸摸的就劃拉了下來。“爸,我走了!”說著撲通的就跪了下去。
    十九年爹媽都是他一人當著,這一跪,尉遲山小再混賬也不覺得自己虧。
    話嘮的革委會主任總算停下了他的長篇大論,各知青方正開始緩緩登車了。尉遲山小覺著這學校平日裏的喧囂全都不見了,不管是大喇叭裏高唱的我家的表叔還是那個宣傳幹事帶著東北口音的每日社評都聽不見了,學校安靜極了。樹梢上已經有了一點點的新綠,尉遲山小剛想著這冬天算是過去了,大卡車就開始往前奔跑,似乎火車站離這裏有多遠似的,沒命的奔跑。
    “得,這下子咱哥們算是上路了。”沈少遊說完這一句矯情的看了一眼學校操場,“山小,咱還得回來是吧?”
    “嗯……大概吧!”尉遲山小緊了緊脖子上的圍脖,嘴裏淡淡的回著,實際上,能不能再回來以及能不能再見到自家革了一輩子命到把自己革了進去的爸,他心裏一點底都沒有。
    三天兩夜在火車上搖晃下來,尉遲山小幾乎分不清楚男人女人了。想吐得慌的時候,汽笛拉長一聲,竟停了下來。這下可好,醞釀到位的吐意全無,尉遲山小喪氣的一拍車廂鐵皮,嘴裏罵了娘。那邊沈少遊的招呼開了,“哥們兒,咱奉獻青春再受教育的地方到咯!”
    到了車站廣場四周圍還是那麵無表情的解放軍站著崗,尉遲山小少不了想到:他們這是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呢還是被押解到勞教所的犯人啊!到哪兒哪兒都他媽真槍實彈的包圍著,怎麽看怎麽讓人不舒坦!
    那路兩邊還有兩腮上塗著血紅臉蛋的大嬸們舞者並不活躍的紅綢,尉遲山小就沒有從他們臉上看出什麽熱烈歡迎的表情來。想想也是,這本來就不怎麽好過的日子端端的還得再加些吃飯的嘴來,還不能說這不願意來,換成自己也不樂意啊!就這陣勢,也算對他們這幫小青年仁至義盡啦!
    剛上車的時候他們這一撥就上了四節車廂,本來以為就這麽些是到這地兒來的,到下車了才發現火車車廂上寫著知青專列的字樣,再一看呼啦啦下來的人那可不是五六百,就他們那節一個個擠得跟餃子下鍋的情況看來這麽一列好歹一兩千吧!
    正想著這人可多,沈少遊神秘兮兮的擠上來說道:“山小,看見沒,九節車廂下來的……那可都是漂亮姑娘!”
    尉遲山小一抬眼,那一列嘰嘰喳喳的隊伍可真是紮眼。
    “早有哥們兒過去探過了,清一水兒的姑娘,全是成都上來的,你說這四川姑娘可真是水靈,怎麽看怎麽標致!”沈少遊抹了一把下巴把手裏裝臉盆的網兜交給尉遲,“我跟你說我已經聽說了,到青龍還得坐車呢,咱們往她們靠,爭取和小姑娘們分一輛車上。”
    尉遲山小笑罵著:“你小子想開葷想瘋了吧!眼裏全是姑娘!”他用手指指,“那不是大老爺們兒麽?”穿件洗得發白的老藍色外套,手裏提溜著網兜以及朱色的皮箱子……那是小二胡吧看形狀……
    “你丫兒好好看清楚了,那些姑娘們可都是圍著那小子說笑呢!你還有機會!”尉遲山小猛地想起沈少遊這小子看上隔壁班那摳門丫頭的事情來,就他這眼神兒這輩子恐怕是找不著姑娘了……
    “……哼哼……這你就不知了,那小子是個悶葫蘆,去探營的哥們把一車廂的姑娘逗得花枝亂顫也沒見他抖出一聲來,是個慫貨,踢開就是!”沈少遊把自己頭發往兩邊撥弄了,輕輕拍拍,尉遲從旁邊看去逆著陽光還真看見了些許灰塵抖落下來,這可真是風塵仆仆了啊!
    尉遲也沒再開口阻止沈少遊的偉大計劃,沈家少爺除了鼓搗半導體收音機後就剩這一個愛好了,他要是再不識趣的阻攔下去,可真就是不夠哥們兒了,他們倆可是小時候尿布一塊用的關係。
    尉遲手裏拎著兩人份的鋪蓋卷兒站在十號卡車旁邊看著自己的鐵哥們兒眯縫著綠豆小眼在那極高的車箱上幫助階級姐妹。
    “真是好同誌啊!”他朗聲的說道。
    “別別,咱大江南北匯聚到這兒來多不容易啊,這就是緣分,您可真別誇我!應該的,都是應該的啊!”沈少遊一手再搭上人姑娘的肩,“同誌,來來來,我幫你上來!”
    人姑娘爽朗的一笑說:“謝謝啦!同誌!”
    “那能啊,這是我的榮幸!”沈少遊在一隻手握住了人家那纖細的小胳膊。
    “就是,您可別誇他,這哥們真是好同誌,這一路上他就沒停下做好事,真就是活雷鋒在世啊!”尉遲山小嘴裏順流的說著預定台詞,突覺得身邊有了人,一抬眼,喏,不是那九節車廂挺受歡迎的二胡青年麽?
    “……人可好,要是跟你們分在一個知青點兒,你們這些同誌就享福咯……”尉遲山小一邊說著沈少遊安排的台詞,一邊觀察這二胡青年,在他這話收尾的時候他看見這小子嘴角綻出一抹笑來,極為短暫,一瞬即逝。
    一種被識破的窘迫感生了出來。
    尉遲山小立刻的閉上了嘴,這小子不是找事兒麽!
    “哎喲,您可別著急,我拉你你上來!”沈少遊這小子伸了胳膊就要摟人姑娘的腰,一細長的朱紅皮箱子擋掉了他的胳膊,隻聽見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峽姐,幫我把琴遞上去好吧?”
    “要得!”姑娘笑開了花,尉遲山小眼看著那姑娘靈巧的拉著沈少遊的衣袖就上了車,再回過頭來歡天喜地的拿了那件樂器。
    尉遲山小心裏就完全明白了。這小子真是看穿了他們倆這蹩腳的小戲碼,他也不生氣。他們這是缺德在先,被人嘲笑也是應該。尉遲山小玩味的是這小子不是不說話的慫貨麽?看來沈少遊這回事看走了眼。
    一路上少了解放軍的全程陪伴氣氛那可就輕鬆多了。
    他們這十號車上一番看下來,尉遲山小數了數統共就他們三男的。沈少遊這是老鳥歸了巢的舒坦,和姑娘們說的歡喜,硬生生把小時候瘦猴楊的自己說的人見人愛,差一點就選上取給咱們□獻花的小學生代表。尉遲山小沒有這興致,他和那小子挨邊坐著,他就想看看這小子能多久再蹦句話來。
    這樹大招風的道理放之四海而皆準。
    這一車美美的姑娘,引得旁邊並行的卡車上的小夥子們春心蕩漾。一聲“對麵的同誌咱們說說話呀!”直接搶走了所有姑娘們的注意。
    兩車開始靠吼交流以後,沈少遊就受到了徹底的冷落,歎口氣,灰溜溜的回到尉遲山小身邊坐著,幽幽的口氣說著:“人那可是人多勢眾,今天哥們沒戲了……”
    尉遲山小沒搭理他,他一門心思都放著那小子的身上,到底是個怎麽樣的人?這無聊的旅途上,終於有了能上心的事。
    “嗨……該你們唱啦!”對麵的哥們提議唱歌以後這就陷入了歌聲的海洋,一來二去幾十個回合就在山路的顛簸中過去了,姑娘們一下子便沒有曲子,對門的哥們可就不依不饒了,“想不出來就喊聲好哥哥!”聲音整齊,看來他們是誌在必得。
    姑娘們一下子就急紅了臉,想著還有什麽歌曲能對回去。
    尉遲山小看了看旁邊那小子,一挑眉張口道:“要不,讓這位同誌拉上個曲子?”
    “對啊!”“就是嘛”獲得了姑娘們一片讚譽聲。
    那家夥皺著眉頭看向尉遲山小,尉遲山小也不裝傻充愣,笑的極其和藹可親。
    “會寧,就拉一個,滅滅他們那幫流氓的氣焰!”那位被稱作峽姐的女孩搖晃著走到那家夥麵前叫出了他的名字,“就一曲……”
    “同誌,幫人幫到底嘛!”尉遲山小忍不住開口,看那家夥直直的盯著他,他就知道他算是替鐵哥們兒沈少遊報了仇了。
    陳會寧知道這家夥是在抱負,他不想多做爭辯,打開皮箱拿出了琴。
    第二回
    陳會寧早知道那個家夥在看自己,也知道這家夥在這裏挖好一坑等著自己,琢磨著要拉個什麽曲子,這時候對麵的家夥們起哄喊起來“想不出來沒關係,不叫哥哥也沒關係,今晚哥哥們來找你!可等著哥哥我喲!”,陳會寧心中就立刻有了主意,低頭給旁邊的圓臉姑娘附耳說上一句。
    那姑娘推開陳會寧說,“可不好!”這口音是那陝北的不是。
    一撥姑娘就圍了上去,不多時遍集體發出一聲‘好’字。
    陳會寧直起身來抖抖弓弦,擺好架勢,看向旁邊隻管殺不管埋的尉遲山小微微點了點頭,尉遲山小心裏湧起一陣莫名的期待感。
    陳會寧拉動弓子,調子便夾著汽車的轟鳴以及飛舞的塵土傳了出來。
    尉遲山小越聽這調子,越不對勁。他們家老娘的遺物堆裏二胡獨奏的唱片蠻多,怎麽著也算是個入門漢吧,可這種類型的曲子他還真沒有聽過!這時候就聽見姑娘們一個個粗了嗓子憋勁的唱了起來:
    第一次我找你
    你呀不在
    你媽媽打了我一鍋蓋
    第二次我找你
    你呀不在
    你爸爸打了我一煙袋
    第三次我找你你呀不在
    你家的大黃狗把我
    咬呀咬出來
    ……
    尉遲山小一聽完一拍大腿笑得直不起腰來,比起剛才唱的那些正經歌來,這首陝北酸曲兒實在是出現的太驚人了,還夾帶著怪摸怪樣的二胡伴奏,再看對麵那群喊著要夜裏找妹妹的一個個傻了眼,這門子的曲子可從沒有聽過。
    “接著唱啊……”輪到姑娘們起哄了,這車廂裏一陣大笑。
    “看不出來你文質彬彬的,肚子裏壞水可多,酸曲兒也能想出來諷人家。”尉遲山小見著陳會寧收了家夥,殷勤的拿起皮箱遞給他。
    陳會寧也不推辭放好了二胡,關了盒蓋,死也不搭腔。
    尉遲山小心想著嘿這小子,這真會裝逼啊,嘴上卻說著:“喲~咱們萍水相逢……”
    “……也是緣分?”陳會寧本來不想搭理他,一看他一身洗白了的將校服就知道他是京城裏來的大院子弟,對於這些京城裏的大院子弟早有耳聞,和他們這些平頭老百姓那不是一個圈裏的人,可不知是怎麽了,他就鬼使神差的接了他的話茬,還是硬頂上去的。
    “看來咱們這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啊!”尉遲山小一胳膊壓到陳會寧肩膀上,“不交個朋友可不成!我是尉遲山小,大山的山,小人兒的小,北京的,你呢?”
    陳會寧聽著李商隱的句子,想著那些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深院閨情讓他的嘴巴這麽一說怎麽都像是茶館裏的評書段子,隻管逗人取樂了事,他禁不住就笑了,回答道:“陳會寧,成都的。”
    “怎麽個寫法?”
    “會寧城的會寧。”陳會寧嫌他的手太重,可也不好給人摔下去吧,隻好將就著。
    “得,你可別說你上麵還有一哥哥或者姐姐叫瑞金……”尉遲山小拍拍他肩膀,好家夥,這名字取得真革命。
    “你怎麽知道?”陳會寧挑了眉,奇怪的看向笑裂了嘴的尉遲山小,他家姐姐的確叫做陳瑞金。
    “……這長征開頭到結尾不就這倆地方麽!”說完尉遲山小又補充道,“我家隔壁倆姐弟,大的叫抗美小的叫援朝,再隔壁三兄弟,老大叫平津、老二叫遼沈,老三叫淮海,這不三大戰役麽……還有……”
    看著尉遲山小說的唾沫星子四濺,陳會寧這一路上頭一次有了很開心的感覺。
    青龍這地方山高林密,遠看是霧氣繚繞非一般的巍峨雄偉,順著七拐八彎的山路行進的大卡車上傳來一陣一陣驚歎聲。
    “我的乖乖……”沈少遊把腦袋仰望著搭在車廂欄杆上,“山小,這山可是讓我長見識了,咱們那香山什麽的,感情那就是一小土包吧……”
    尉遲山小順著山勢往上,心裏咯噔一下自己身上的氣焰就小了下去,人啊,和著山山水水比較起來可真真就不過是個螻蟻般的存在啊……
    陳會寧聽見了他們的話,也抬起頭來看了看這山,可他還沒有望到頂上的時候司機一個急轉彎成功的把他甩了出去,陳會寧覺著自己飛身起來了腦子了除了閉眼什都想不到了,以為要撞上對麵的誰,哪知道一隻手拽住了自己,還來不及在心裏感謝一下,已經重重的摔倒了車板上。
    “啊……痛!”陳會寧大家出聲,也不怕誰來笑話他這麽一大男孩兒還這麽嬌氣了。
    “知道痛還不抓牢!”陳會寧一抬頭,尉遲山小那似笑非笑的眼睛就在咫尺之間,這說話的口氣覺得部分是那種幸災樂禍。
    陳會寧見他一笑,便窘了去,臉頰瞬間紅了個透,半天也不敢開口了。重新坐好後,便死死抓住欄杆,兩隻眼睛也隻盯著車板上那些紛亂的鏽跡了。卻不想那些鏽跡的厲害的地方早就已經磨穿了,透過這些小洞就看見車正行駛在什麽樣的路上,陳會寧隻顧低著頭找著這些鏽穿的小洞,一路目光移過,對邊的焊縫竟有一指多寬,好家夥,下麵那霧氣騰騰的山穀可是不見底啊……
    那……山穀……
    陳會寧頭開始發暈,他們現在行駛的地方,一邊是萬丈絕壁,一邊是無底深淵……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冒了出來,心裏發虛,腿發軟……
    尉遲山小見陳會寧低下了頭就知道這小子又啞了,便也不再招惹他,顧著和沈少遊搭話,再回來瞅他,居然一副昏沉的樣子。伸手碰碰他,摸了一手汗。
    “你……”尉遲山小見他臉色煞白,嘴唇咬的沒有了血色,心裏的答案就越發肯定,“你……暈車又恐高了吧?同誌……”
    “哇……”陳會寧沒有辜負尉遲山小的猜測,一張嘴全吐在了尉遲山小的身上。
    司機隻道是後麵的知青們又來事了,放著可勁拍打駕駛室後窗的尉遲山小不管,嘴裏倒是哼著小曲兒開得越發來勁了。
    尉遲山小這下子可成了十號車廂座位最寬敞的人了。個個見了他逃的比耗子都快,那見色忘義的沈少遊自是不用說了,趁著這機會博得了廣大階級姐妹們的同情,順利的突入花叢之中,這就算了,這小子朋友也就隻能做到這份上了。
    可是,作為肇事者的陳會寧怎麽能這樣一幅想要逃開的表情,他也不想想這是誰造的孽……
    尉遲上校看著那肇事的陳會寧撐起了半個身子,直接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兒來,壞笑著說:“大爺你占了便宜就想跑可是不磊落了?來來來,咱們好好談談心,別忙著跑啊!”
    他也不管這衣裳有多髒了,人家駕駛員同誌不停車這也沒有辦法啊!反正衣裳厚,隻要沒讓那個陳會寧跑掉,他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唱個酸曲兒給我解解悶兒,快,你可是傷害到了最最親近的革命戰友,咱們的革命友誼可開始的不容易,要珍惜機會喲,小陳同誌!”
    陳會寧看著他的鐵掌握著自家細細的手腕子,心想著這要跑得掉那就是世界第八奇跡了。
    得,這自己幹的壞事自己要收拾爛攤子。他也就認命的坐在了尉遲山小的旁邊。“你要聽酸曲兒?”既然人家已經開口,自己也不能光裝傻子啊!
    “對,唱個帶勁兒的!”尉遲山小別的不清楚可這酸曲兒聽別的哥們說可是有特帶勁的那一種,一唱出來最低都得判個三五年的流氓罪啊!他今天可要開開眼界……
    帶勁兒的?
    陳會寧一聽就頭皮發麻,果然還是這種流氓歌深得人心。自己有錯在先,怎麽著也應該滿足人家的要求,何況人家的要求又並不過分。“嗯……”陳會寧盯著尉遲山小握著自己手腕的手指,嘴裏哼唱開了:“**蛋殼殼點燈半炕炕明,燒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窮,想你想成病人人,抽簽打卦問神神,想你想你實想你,三天吃不下一粒米,白日裏想你穿不上針,到夜晚想你吹不熄燈,前半夜想你吹不滅燈,後半夜想你翻不轉身,蘆花公**牆頭上叫,想哥哥想得我睡不著覺……”
    這曲子從他嘴裏一唱,那本身就有幾分的功底也用上了就更見的感染人,在這崇山峻嶺間染上些蒼涼後讓一車的人聽的沒有了聲息,也不知過了多久,沈少遊帶頭拍了巴掌,嘴裏硬氣的喊著一聲好,七拐八彎的音調倒有些當年看京戲捧角兒的範兒。女同誌們更見活躍,礙著尉遲山小那一身髒沒有過來,可手裏有什麽果子就扔了過來,尉遲山小這才覺著這小子唱得真是好。他一唱,這吃的隨手就來啊!
    他就沒有鬆開過陳會寧的手,就著再拉拉說道:“繼續,爭取再從女同誌們手裏唱點填肚子的東西來!”
    “你……見好就收吧!”陳會寧使勁想要抽出自己的手,無奈今天尉遲山小就小心眼上了,壓根就沒有鬆開的打算。
    他一手握著陳會寧的手腕,一手吃著不知是誰扔來的蘋果心情相當的愜意。
    山路就那麽一轉,前麵開闊起來,駕駛員同誌終於高興了一次,衝著窗外喊道:“到拉到啦!到青龍啦!”
    知青們一陣騷動,個個趴在欄杆上張望著,這時候尉遲山小才發現他們浩浩蕩蕩一路出發的十幾輛大卡車不知什麽時候隻剩下他們這十號車了,看來在他們不注意的時候那些車都到了其他的路上,早就分散開來。
    瞅瞅天和地,倒是青山綠水一片愜意,遠處的山腰子上還看得見紅牆的廟宇和奔騰而下的細長瀑布,尉遲山小對於這些景致算是滿意。
    嘎吱一聲,汽車終於停了下來。
    “鬆開了吧?”
    陳會寧黑著一張臉,盯著這個抓著他不放的尉遲山小。
    “今晚上給我把衣裳洗了!”他到不含糊。
    “……”陳會寧不開口算是默認了。
    大家夥就開始收行李準備下車了,顯然的,沒有剛出火車站那會兒那麽熱鬧了,幾百人的隊伍到達青龍的可就他們這近三十個人。
    第三回
    “啊,怎麽全是女學生?”村支書肩上搭著老藍色中山裝,手裏掐著半截葉子煙卷兒,隻把這一車姑娘看盡了眼裏。
    姑娘們可就不樂意了。
    “我說你這大叔什麽意思啊!嗯?嫌棄我們女的啊!婦女能頂半邊天你知道麽你?”峽姐撥開人群一馬當先,“再說了,大叔你什麽眼神兒啊!這活活的三個男生你看不見是吧?”說著一拽陳會寧,連帶著死拉著陳會寧的不放的尉遲山小一塊給拽了出來,這股子力道來得太突然,尉遲腳步下一個踉蹌。
    村支書一看這陣勢哈哈笑著說:“我看呐這男學生還不如你這個女娃娃呐!行行行,婦女能頂半邊天!”
    “得,哥們兒現在算是半邊天的一半了……”沈少遊憋笑著向尉遲吐了半句話。
    陳會寧倒也是熟絡了,開口道:“讓你鬆開我的。”
    “偏不!你跑了怎麽辦?我可就這身光鮮衣裳都被你毀了喲!”尉遲山小偏不接招,嬉皮笑臉頂了上去,“叔兒,咱倆都是頂不了半邊天的,你就讓咱倆吃住一塊兒湊合著頂上一半兒吧!”他也不嫌人家村支書驚著了,親親熱熱的叔兒就喊開了去。順帶著還把他倆牽著的手給舉了上來,生怕人不知道似的。
    “你……”陳會寧順著他的手往上,可究竟是矮他一截,沒有辦法隻有踮起腳來,嘴裏想數落他卻被大家夥的笑聲給淹沒了下去。
    “好好好,就照你說的辦!“村支書也不知道說的是真是假,說了這句話便轉過身去對旁邊的一挺嚴肅的中年婦女道:“魏主任,麻煩你去把寒寧道長請來挑人。”
    尉遲山小聽著著寒寧道長的稱謂,便恍然大悟了,剛才那半山腰看見房舍可不是寺廟而是道觀。
    大家就在原地枯等著,不時說說笑話。
    陳會寧覺著這樣始終不好,想了好久終於對著尉遲開了口:“尉遲山小!”
    “嗯!?”尉遲山小笑眯眯的看著他,他可瞧了陳會寧好些時候了,這家夥皺眉又煩惱的樣子真是可愛,看他的凝重表情,八成這是生氣了吧!他就想知道他能說出什麽重話來。
    陳會寧把倆人的手連帶著舉起來,咬咬嘴唇兒,擰了眉頭,起碼過了半分鍾說出了倆字:“放開。”
    尉遲山小盯著他,嘴角慢慢上翹,彎下腰哼哧哼哧自顧自的笑起來。
    陳會寧無力的垂下手,他剛才在心裏預演的那些情節遇上這個尉遲山小是一個都沒有出來。看見他笑的肩膀抽聳,陳會寧徹底放棄了。
    他從一開始就不該招惹這個姓尉遲的男人。
    被稱作寒寧道長的人,既不是胡子亂蓬蓬的老頭子,也不是衣裳髒舊目光渙散的小道士。相反的很,仿佛他們不是同一個世界裏的那樣,青灰道袍平整幹淨,顏色是罕見的鮮亮,頭上的束發一絲不苟盤在後腦,年紀的話約莫三十出頭的大好歲數,模樣的話,尉遲山小環顧了四周的所有階級姐妹們,估計她們全部都吞了吞口水。這種模樣不當個電影明星真是大大的可惜了啊!眉目溫潤,五官深邃,笑起來那就是一笑百媚生啊!
    尉遲山小微微搖頭,訕笑著看向沈少遊的目光裏分明寫著‘少遊兄,你這趟的確是來錯地方了’。
    再看那沈少遊蹙著眉頭,那叫一個悔不當初。這時候可是後麵一頭狼——那拉二胡的藝術青年,前麵一頭虎——那氣質上乘的青年道長啊!想要在這裏有所作為真是難上加難了。
    陳會寧也不糾纏於尉遲山小那不鬆開的手上,他看著那個青年道長手裏拿著的柳筐,心裏想著他們到青龍來到底是種莊稼開荒還是別的什麽?
    村支書看看這群剛才自己說了一句話就咋呼開的學生娃們閉了嘴,滿意的咂了口葉子煙卷,開口道:“道長,你要哪些娃娃徑直挑吧!”
    寒寧道長點頭轉身,溫潤的目光在知青們身上一晃蕩,他伸手指上了連在一起的陳會寧和尉遲山小,開口說了話,這聲音也是好聽的緊的那一型,“這兩個我也不好分開,就留在山下吧!”說罷對著陳會寧笑了笑。
    陳會寧吞了口水,總覺得這話聽的含糊不清。
    “其他的,都隨我上山,住在茶廠的宿舍好了。”道長再說話時盯著高興的快要瘋了去的沈少遊,“小夥子不錯啊!就到工具房裏住好了,姑娘多就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道長你就是那紅星把我照亮!”沈少遊這家夥有奶便是娘,直接拎著自家的包想著寒寧道長貼了上去,哪管他兄弟尉遲山小的死活。
    “好,女學生們跟著寒寧道長上子虛觀的茶廠,”村長扔了最後的煙卷屁股咳嗽了一聲後在對尉遲山小和陳會寧說到:“你們倆穿一條褲子的,就到村裏的保管室去平日裏守著農具機器就是了,真要靠上你們這些知識分子,我們還種什麽地!”
    尉遲山小往前一步接了村支書的話茬,“叔兒,您這話我可不愛聽!人□說了,叫咱們來跟你們學習學習,您這話一開咱們這不是白來了麽?”
    “嗬,你小子嬉皮笑臉的,一看不是什麽好料!真想學種地?”村支書抖抖肩上的衣裳,挑了眉毛。
    “學!真學!”尉遲山小也挑了眉毛,和村支書對上了笑眯眯的眼神。
    “成,明天一早,河對麵那一片地來報道!”村支書笑笑想著這孩子有意思,你瞧瞧其他的一個個皺了小臉,他倒好,當真跟來參加廟會什麽似的那般高興。“先搬屋裏去吧,甭跟我磨嘴皮子!”
    “叔兒,您說了算!”尉遲山小拎了自家的包袱,跟著村支書去,那手終於是鬆開了。
    陳會寧算是鬆了口氣,剛吐了一口氣,那尉遲山小便湊過臉來說道,“待會記著給我把衣裳洗了!”
    陳會寧甩甩被他捏的發酸的手腕,一眼把他瞪回去,扭了頭快步跟著村支書往保管室去。
    尉遲山小看著他的背影,覺得這家夥別扭起來還真是好玩的緊,剛才因為得和姑娘全體分離又讓沈少遊這頭狼進了肉窩而產生的憂傷感瞬間灰飛煙滅到九霄雲外了。
    尉遲山小回過頭對著沈少遊說道:“哥們兒保重了!可要給姑娘們服侍好了啊!”
    “你放心吧!我這對待同誌那是春天般的溫暖,咱們鐵定在茶廠友愛精誠!”沈少遊假惺惺的擦擦眼角,那傷感的模樣就像那新婚離別的小夫妻。
    寒寧道長拍拍沈少遊的肩膀,“來來來,道友,幫姑娘們把行李拿上!”話音一落,姑娘們便大大方方毫不見外的把行李袋子往沈少遊身上招呼。沈少遊那是來不及呻吟便淹沒在行李中了。
    “道長,我這哥們什麽都好,就偏好一個色字!要是再茶廠犯了這事兒,你可不用給我麵子,老虎凳辣椒椅披麻戴孝十指連心,什麽刑帶勁兒上什麽刑!”尉遲山小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大,聲調越來越長,當然,身後姑娘們的笑聲也是越來越大。
    沈少遊半天從行李堆伸出半個頭來說道:“嫉妒,純粹的嫉妒!”
    身後姑娘們的笑聲又排山倒海的壓上來。
    尉遲山小轉身去追走遠的村支書和陳會寧,背著給他們揮了揮手。
    這時候,那個被陳會寧叫做峽姐的姑娘衝了出來,向著尉遲山小喊道:“喂,你可要照顧好我們會寧!”
    也不回頭,尉遲山小再揮揮手算是回答,心裏卻琢磨著,嗨,這年頭果然不是黝黑皮膚革命健將受歡迎的時候了,最受姑娘們喜歡的還是那種白白淨淨的小書生臉!
    “陳會寧,咱們可是睡一個鋪的戰友了,你等等我不成?”尉遲山小大喊一聲,撲騰著跑上前去。
    陳會寧看著那從房間這頭一直鋪到房間這頭的木床,隻有一張。剛才尉遲山小喊上的那話可就成真了。
    這房子兩米見方,要再鋪下一張床,那就連門都打不開了。
    尉遲見著可以躺的地方,連忙把自己的髒外套扒拉下來往地上一扔,自個往木床上一躺,伸懶腰說道:“我們家會寧啊!外麵有水缸有水,盆子在這兒,快去洗!”說罷把髒衣裳往陳會寧照麵上扔過去,“快去,不然,山小哥哥今天讓你蹲門外!”
    陳會寧條件反射接了那髒衣裳,卻一動不動,盯著躺在床上的尉遲山小,怎麽就有這麽隨便的人呢!
    “別說我嚇唬你哦,小會寧同誌,我可是問了咱叔兒的!這青龍的晚上可是凍人的,能把小弟弟凍得尿不出來哩!要試試麽!”尉遲山小想著要說出什麽樣的話,陳會寧的臉上才能列出一條縫來。
    陳會寧愣了愣,彎下腰拿出盆子把衣裳放了進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樣話父母不知道交代了多少次,陳會寧現在是想明白了,端了那自己弄髒的衣裳去到保管室的小院裏,從水缸裏打來水認真的洗起來。
    他也不去想那裏麵躺著的尉遲山小是個什麽得意的臉色,這下子隻剩他們兩個了,不能就這麽找些不自在。
    陳會寧埋頭洗著,聽著屋裏一陣倒騰,又聽見尉遲山小進進出出的腳步聲,他想著尉遲山小又搞什麽名堂呢?還沒有把這衣裳擰起來,身後便站了那個尉遲山小。
    “我來搭把手,衣裳有些厚吧?”他沒人事兒似的站在後麵,彎著腰盯著陳會寧手上的衣裳。
    “……”陳會寧不做聲響把衣裳一頭遞給他,兩個倒也默契,淅瀝瀝的水就給擰了出來。
    “我把床鋪好了,用的可是去年的穀草,看在你小子滿通情達理的份上,給你那邊還多鋪了一層啊!”尉遲山小鋪床的時候,敲敲那床板,咚咚的想,為了自己的小身板著想,他出了保管室小院在人家的穀草垛上扒拉了一大捆給鋪上,躺上去試試,喲,和著同那軟軟的彈簧床差不離了才歇了手。
    尉遲山小自己說這話不見陳會寧搭腔,他便在心裏叫開了,“這下子這日子沒法子過了!”
    陳會寧看了一圈屋裏屋外,也沒有找出個晾曬衣裳的地方,直接的便把衣裳給掛在了門角上。看了一眼尉遲山小嘴裏說的鋪好的床,陳會寧想村裏明天會有人到處找自家的穀草垛麽?他不會把人家一個穀草垛都搬到這床上來了吧!
    一見陳會寧的眼神奔那床鋪去了,尉遲山小一下子來了勁,飛快的跳上去躺著對陳會寧說道:“怎麽樣?不錯吧!”
    哪知道那家夥搖搖頭,竟伸手把那厚厚的穀草往外拉,弄得好不容易鋪平的床單薄毯全都皺在了一起,“喂,你這是幹嘛啊人一片好心的……”
    “我……”陳會寧見他心急的趴床上護著那些穀草頓了口氣說:“我……還怕人家說村裏來的知青拿貧下中農物資享資本主義樂子!你把人家大半個穀草垛都給搬進來了吧!”
    “……我沒有你覺悟高,不過……你想今天晚上睡著睡著就凍得像塊冰似的麽?”打掉陳會寧拉扯穀草的手,尉遲山小這話說得真誠至極。
    陳會寧看著他澄澈的眼神,心裏有些動搖,正想著一陣風從破窗戶漏進來,陳會寧立馬鬆了手。
    人言可畏比不上天寒地凍。
    名節這種事情再來吧……
    陳會寧見著那家夥合衣一裹便躺在北邊床板上睡起來,再看看自己手裏捏著的搪瓷杯子牙刷把子,瞬間覺得作為到農村廣闊天地來鍛煉紅心的知青自己有幾分的不合格了。倒是他這麽的大開大合讓人覺得符合這身份的氣質。
    門外邊漆黑一片,隻有房間裏那個十五瓦的小燈泡發出昏黃的光來,卻照不到一米開外,陳會寧舀了水蹲在小院邊上開始洗漱。
    這會兒夜靜,聽得見嘩啦啦的水聲,風過樹林的簌簌聲,天上雖沒有月亮可幾顆星子透亮得很。
    第四回
    天還沒有亮那**就叫了起來,聲音的嘹亮程度讓陳會寧直接驚慌的睜開了眼睛。四下裏張望了一番,腦子裏卻沒有反應過來這是在什麽地方,腿上的沉重感倒是讓他感覺明顯。
    試著抬抬腿,那暖暖的軟軟的東西就橫亙在自己腿上,陳會寧發昏的腦子突然就清醒了。這是青龍,使自己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地方……而這條橫亙在自家腿上的東西不是別人,就是那個慣於造孽的尉遲山小。
    “別動……”陳會寧還沒有張開嘴來,他倒是不樂意了,一掌拍在自己的肚子上像是對待地富反壞右似得。
    陳會寧一掌拍到他的腦袋上,沒好氣的說道:“你壓著我了!”
    “哎喲我的革命戰友嘞,您就讓我壓壓吧!”尉遲沒睜開眼皮倒是雙手又環上了陳會寧的腰,把他半撐著的身子死命往床板上壓,“我長這麽大,就沒見過您這樣睡覺的,不輾轉反側就不安生是吧!您倒好扭來扭去舒坦了,可苦了我們這些一個被窩討生活的了。”
    尉遲一番訴苦聲調下來,沒聽見陳會寧有什麽響動,便接著說:“人這不是沒法子麽?隻好把你給壓踏實了才能討個安生覺啊!你說這勞動人民睡個覺我容易麽?”
    “你……”陳會寧見他半天都沒睜開眼來,又想起自己睡覺是不怎麽老實,也就乖乖讓他給重新壓倒下去,嘴裏就放了軟話:“對不起……”
    “別別別,咱倆什麽交情啊嗯!再睡會兒……你怕這兒沒有周扒皮是不是?”尉遲嘴邊湊合著露出個滿意的微笑,挪挪身子靠著會寧選個舒服的姿勢準備睡去。
    陳會寧帶著些歉意又躺下了,但怎麽也睡不著了。
    農村裏**一叫那一天就開始了吧!各種各樣的聲音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匯合起來,漸漸成勢。陳會寧甚至覺得自己聽見了隔壁鍋裏咕嘟咕嘟煮開水的聲音。天光也漸漸亮起來……迷迷糊糊著快要昏睡過去的當口上,一聲清脆的叫罵聲嚇得倆人一起打了個顫。
    “哪個有爹生沒娘養野種偷我家稻草……”
    這一聲好比晴天裏一個響霹靂,尉遲山小騰地跳起來,奔到破窗戶眼兒蹲下十分專業的偷窺起來。這家夥一離開一陣涼意襲來,陳會寧裹了被子,看樣子人家可要罵上些時候了。
    “……你個斷子絕孫十八代祖宗全爛墳頭的王八蛋,早晚抓住批你個壞分子的大帽子帶帶,遊街示眾,扒光了衣裳浸豬籠……”
    “哎喲,這小媳婦真毒……浸豬籠都能想出來!”尉遲山小覺著冷了,連蹦帶跳的回到床上,毫不客氣的從會寧手中搶過被子一角來蓋上,“你說……她這得罵道什麽時候才算消停?”說完對著自己的手心嗬一口熱氣,天兒真冷。
    “你有把握她不知道是你幹的嗎?”陳會寧隻有一個腦袋在被子之外,他能想到的最壞結果就是在還沒有被指派工作的時候被被人揪出來開批鬥會。
    “……”尉遲山小心中一寒,這事情倒是沒有顧得上,那稻草要是一路上散落著不是直接引狼入室麽!看來剛到這就犯了這麽一個大錯誤啊……
    這時候又傳來一脆生生的聲音,“小姑,不要罵了,多難聽啊!”
    “我偏不……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家裏沒男人是不是?是哪個王八蛋啊出來給老娘出來!”一開始的那位沒有要停下的痕跡。
    “小姑……做飯吧,我還要上學校呢!姑……”那小姑娘的聲音又響起來,聽上去是撒嬌的調子,果然,這一招奏效,被喚作小姑的人立馬沒有聲響,想是跑去做飯了。
    陳會寧一把拉開被子,又一腳把尉遲山小踹下床去,“給人家還去!”說著就把床單被子什麽的一打捆放一邊,開始收拾床上的稻草。
    “得得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現在還得加上一根草……”尉遲山小被突襲跌到地上,他揉著屁股爬起來嘴裏不忘嘮叨,“今晚上就凍死咱倆吧!反正啊見了馬克思同誌也好!跟他說說咱們祖國現在一片形勢大好讓他老人家在那邊也高興高興……”
    “……我們跟村支書說說看有其他的辦法麽?動手隨便拿是不怎麽好!”陳會寧抱上一抱稻草向門口走去,“你也抱一點,給人家還去!”
    尉遲山小看他凜然正氣的樣子,也不好說什麽,他就想起以前語文老頭講那個什麽成語故事來,說是一人快餓死了,一特有錢的大地主扔點吃的給他,他死活說人家不尊重他,死也不吃,最後餓死來著的事兒,這陳會寧還真有點兒那個意思!尉遲山小伸伸腰甩甩胳膊,抱起了那堆稻草,還沒轉身就聽見嘎吱一聲門開了。
    “果然是你們!”脆生生小丫頭片子的聲音,看來今天是不能全身而退咯!
    #
    “誰要你們還了!”小丫頭十四五的模樣,剪著齊耳短發,敗了色的軍裝腰間紮著軟塑料腰帶,一副革命小將的標準打扮,“偷都偷了,還回去還有什麽意思?”說完一伸手擋住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陳會寧的去路。
    “誒……這位小同誌說得好!還什麽嘛我們革命青年是一家嘛!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隻要是有利於革命的咱們都可以貢獻出來!”尉遲山小一看這陳會寧難堪重任一把把他拉了下來,自己迎敵向前。
    哪知道人家小姑娘不吃這一套,嬌笑一聲後說道:“我姑可不像我這覺悟,我姑說了,要是讓她逮到偷咱家稻草,她先刮他兩個打耳光,再擰下他的耳朵來……”聲音是越來越猙獰。
    “再煮熟了剁成渣喂給豬吃是吧!哎喲……說罷,要您老保密得是個什麽條件?”尉遲山小摸摸鼻尖,這虎落平陽被犬欺落毛鳳凰不如**啊!他拿這招嚇唬別人開襠褲小孩兒時候的風光日子一去不返了,現在被一個小丫頭片子拿這一招糊弄,還得乖乖上當自動送上門去,再加上一個被唬得白了臉的革命戰友作陪襯要多丟人有多丟人。
    “紅旗雜誌一本!你們這些下鄉的知青都有!”小姑娘下巴一抬手一伸。
    “得……”尉遲山小認命似的點點頭往屋裏轉了一圈又跑回來,雙手一攤開笑著說:“這書我還真沒有!姑奶奶您再給說個條件?”
    “噗……”陳會寧笑了出來,尉遲山小那一臉奴顏婢膝樣他才第一次見識而已。
    “什麽破知青,連本紅旗都沒有!”小丫頭也被他的模樣逗樂了可嘴裏還是笑罵著。
    “哪,要不這樣,我們想辦法給您弄幾本,搞不好還能給您幾本‘□’,保證您能在班上顯擺一時,就是時間上要推一天兩天,怎麽樣?”尉遲山小繼續微笑攻勢。
    “一言為定!”小丫頭一巴掌打在尉遲山小的手掌上。
    尉遲山小見她要跑連忙拉住了道:“你可要把你姑姑照看好,要是讓他知道了哥哥們這小命可就沒法保了啊,小姑奶奶!”
    “放心吧!”小姑娘嫣然一笑,“把這些散落稻草撿幹淨啊!”
    “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陳會寧彎腰撿起那些零碎的稻草順便問那小姑娘。
    “春巧,他們都叫我巧丫,我晚上找你們拿書別忘啦!”說罷她蹦跳著就離開了。
    望著巧丫遠去的背影尉遲山小長歎道:“早知道紅旗雜誌這麽大用處,我背什麽鋪蓋卷,背一捆紅旗雜誌要什麽有什麽啊!會寧同誌你說是不是?”
    #
    河對岸的那片地一眼就能看出來是新開出的。早有些人或蹲或站的等在那裏了。尉遲和陳會寧到的時候正趕上村支書說什麽引得大家夥一陣大笑。等到他倆近了,人們就不笑了,得,尉遲山小算是看出來了,他們倆就是那是唯一的生麵孔。
    “叔兒!”尉遲湊上前去甜甜的向著村支書來上一聲,周圍又哄然大笑。
    “看吧!我說我這多一個大侄子吧!你們都不信!這不來了麽!”村支書把煙袋在大石頭上磕了磕,把煙灰磕出來,接著說道:“這啊是到咱們青龍的小知青,寒寧道長就剩了這麽兩個加起來能頂半邊天的小青年給我們!”
    “叔兒,看您說的,昨天這麽說吧是為了給那群小丫頭片子留麵子嘛,今天您還這樣說不對了不是!打擊了我們一顆赤紅的心啊!”尉遲山小拉拉村支書的胳膊,麵上一片為難,“要不然,今兒給你留這一群姑奶奶,這帶石頭的河灘地隻有您們勞累咯!”
    “看樣子,小夥子你是準備出大力氣的那個咯!”一位三十左右男子手擱在鋤頭把子上笑問道,這些上山下鄉的小年輕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逗著真是好玩。
    “也不能這麽說,我呢實踐上缺乏經驗,理論上還可以的!學嘛!總會有頂上一個天的時候,是不是各位叔叔伯伯大哥大爺?”
    “得,現在我們村兒的都是你親戚了,你這小子真夠精怪的!”村支書點上煙葉,一揮手喊道:“老少爺們,動手吧!”說完分給尉遲山小一把鋤頭囑咐小心著挖,別讓石頭卷了邊,又給了悶不吭聲的陳會寧一個篾條框讓他把尉遲翻出的石頭揀出來裝框後壘到岸邊去。
    尉遲山小拿著鋤頭上下打量了一番,學著別人的樣子握著,高高舉起重重落下,來了七八下卻總是挖不到預定地方,毫無準頭可言。
    在一旁的陳會寧每見他往下落一次鋤頭,心都會咚咚大跳一次,哪有這樣掄鋤頭的。旁邊的村支書也不吭聲隻是哧哧的笑。
    “尉遲山小,讓我來!”眼看著人家已經把自己的任務地開出小半米遠了,他們這兒還沒有好好挖出幾塊,陳會寧一下子著急出了聲。
    “一邊去,看著我都掄順手了,你別來搗亂。”尉遲山小揮揮手,心想著你個悶葫蘆能有我力氣大!
    陳會寧不理他一手握住鋤頭把子把鋤頭奪了過來,狠狠看了尉遲一眼,輕巧巧的掄起鋤頭,一鋤下去,挖的那塊泥比尉遲挖的三塊加起來都大,然後又熟練的用鋤頭鐵刃把子把那塊大泥敲碎,彎下腰把裏麵的石頭扔出來,所有動作連貫熟絡而且還不像用了很大力氣的樣子。
    “哎……這是個好把式!”村支書豎了個大拇指。
    尉遲山小愣愣的的看著陳會寧,半晌說了句:“看不出會寧同誌你心靈手巧啊!”
    “閉嘴吧你!”陳會寧橫他一眼,“還不快撿石頭!”
    “聽命!”尉遲山小作個揖屁顛屁顛的撿起石頭來,還不忘說一句:“待會兒換我啊!”
    #
    大家夥默默的勞作著,村支書穩不住了,吼著:“今天來了兩個小青年就都不放屁啦!給我唱起來!”
    大家笑過一陣,剛才說話招惹尉遲的漢子扯開了嗓子:“在屋裏莫事幹,上街買本皇曆看。看個日子上茶山,翻一翻看一看,一看看到三月三。三月初三上茶山,黃柏樹紫柏丫,背起包包到姐家。不覺攏了姐家下,一來約姐上茶山,二來問妹倉盤餐,不知喜歡不喜歡……”唱到一半調子陡然升了上去,大家夥便一起唱了起來。尉遲山小覺著這個詞有意思,便站著不動了專心的聆聽,卻發現大家夥都沒有停的樣子,單自己一臉資本主義享受藝術的表情立著,再看那正兒八經搞藝術的陳會寧……他竟和人家一起唱著。
    “喂,你會唱這個?”尉遲山小沒見識的問過去。
    “上茶山,我爸教過我。”陳會寧微微一笑說道。
    尉遲山小這下子打心眼裏覺得這個陳會寧真是不簡單。
    這長長的‘上茶山’還沒有唱完,天公就變了臉,嘩啦啦雨就撲騰了下來,隻好收工了事。
    第五回
    連著幹了小十天那片河灘地總算是有了形。尉遲山小這下子真是知道了什麽叫累。以前北京城裏耍混的時候,在外麵一天打三場架回到家裏還能三遍忠字舞不帶消停跳完不喘氣兒不麵紅啊,現在哪兒行哇,一回這保管室往床板上一倒,連眼皮都懶得抬。龍精虎猛的尉遲山小已是過往了啊!
    “會寧……會寧……哥哥這胳膊酸的快化了,你做飯去……明兒我連著做兩天六頓飯怎麽樣?”尉遲山小說這話的時候一隻手兒摸上邊上陳會寧的腰身,扯著那衣角抖的那叫一個心酸。
    陳會寧歎口氣把臉撇到一邊,“滾……”這話尉遲山小已經說了十好幾次了,就沒有兌現過。陳會寧又不是三歲小孩還相信他。
    “唉……你就不怕哥哥這發酸的小胳膊點個火都要三小時……?”陳會寧那心軟的就像是當年的新棉花,多說兩句怎麽都成,“你瞧瞧啊……會寧同誌,抬不起來啦!”
    陳會寧撐著牆壁坐起身來,一腳揣在尉遲山小的屁股墩上,“懶、饞、刁……你什麽都占齊啦!”罵歸罵,打歸打,陳會寧還是認命的起身做飯,要真跟他較真,餓肚子的可是兩個人。
    聽著陳會寧往外的腳步聲尉遲疲憊且無恥的笑了,嘴裏也不知道怎麽的就哼哼上了小酸曲兒,心裏尋思著那天還得纏著陳會寧再教上兩首。雖說陳會寧越來越不想給自己好臉色看,可死纏爛打之下每日尚可討得幾句真言。想到這些尉遲山小就一陣心酸,遙望那半山腰的子虛觀所在,想著那掉進肉窩的沈少遊這時一定過著西門慶這個地主階級典型代表的好日子,忍不住半夜裏就磨起了白森森的牙。第二日一早人家陳會寧端端正正站在床前慰問他,“柴火堆裏有些上好的楠木,要不要給你削一根來磨牙?免得自己牙齒受損劃不來。”
    “……”
    #
    天氣越來越冷,晚上起的霜早上化了能把柴火打濕了。自從和巧丫混熟以後他們點火的柴花都是人家送來的。巧丫的姑姑早死了丈夫又沒有一兒半子被婆家攆了回來,沒過上幾年娘家人兒也沒光了,剩下巧丫一個跟著過,也就沒有了再嫁的心,一門心思要把這侄女給養出來。平時可是凶悍了些,可對他們這倆小知青還是挺好的,時不時送兩顆菜什麽的,讓那沒心沒肺的尉遲山小也挺暖心窩子的,更別說陳會寧了。
    這會兒剛拿出火柴劃拉了還沒點上,門口一聲啪嗒,準是巧丫沒錯。陳會寧抬頭,巧丫一臉泥汙、喘著粗氣就衝了進來。
    “會……會寧哥!”巧丫吞吞口水盯著陳會寧,眼睛裏的惶恐陳會寧看得一清二楚。手裏拎著的大皮箱也是髒的幾乎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巧丫怎麽了?”陳會寧順手拿起邊上的洗臉帕子給巧丫搽臉。這丫頭今天卻不怎麽領情,一把打開陳會寧的雙手,扔下皮箱,結結巴巴說道:“救、救救人……”嘴裏反反複複就這兩個字,陳會寧心裏咯噔一下,興許是出大事了。
    慌忙著扔下手裏的洗臉帕衝進他們的宿舍,跟尉遲山小說了一句‘跟巧丫去救人’自己就轉身跟著巧丫跑出去了。
    躺床上正在為自己今天又蒙混過光可以偷懶高興的尉遲山小被他這麽一喊,猛地就從床上跳起來,抄上外套衣裳,邊套鞋子邊朝外麵跑去。
    冬天裏太陽一下山這霧氣就起了。像今天這樣的拖長了工時再回家基本上外麵就是天地一籠統什麽也看不見了。巧丫長年在這田壟上玩耍,往日裏跑起來那是一個順暢,今天卻跌跌撞撞的,陳會寧不時的還要伸手扶住她,就這樣這丫頭還哭出聲來,抽抽噎噎的聽的陳會寧心緊。
    尉遲山小出得門來已經隻能看見那倆人的模糊黑影了,也不管鞋帶有沒有拴好,玩命往前竄去。這個陳會寧悶葫蘆,難得聽他那麽快的說句話來,虧得他尉遲山小腦筋靈活換成那誰還隻不定聽得懂沒有呢!這祖國山河一片紅的好日子誰他娘的還會遭個血光災啊!
    “陳會寧,你小子慢點兒,等等我哎!”
    #
    尉遲山小也當自己是北京城裏來的皇城子弟,騎著自行車到處惹事生非的事兒沒少幹過,打架鬥毆也不含糊。可他今天看見這麽個人兒,心裏確實給嚇了一跳。
    狹窄的灌溉河溝裏躺著一人兒,黑乎乎的完全看不清楚了,滿臉的泥濘,就一雙眼睛因為有眼鏡兒還能反點光出來,身子底下一汪的血水。這灌溉渠也就春耕一季用用,平時裏都是幹的,現在這人躺的這塊全是血都能淌了。尉遲心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哥們兒沒救了’。
    陳會寧嗓子眼發幹,他沒有見過這麽嚇人的場景,心裏想著救人要緊,趕緊的跳下幹涸的河溝雙手摟住那人的肩頭,頭也不抬說道:“幫忙!”
    尉遲山小也蹲下身子去,把那人的眼鏡摘了下來,對著陳會寧道:“別動!你想他死得更快是不是?”
    尉遲山小這麽一說陳會寧反應過來,低下頭在他身上找著傷口,止血才是最應該做的事情。一路尋下去,左邊大腿上拇指粗細的傷口兩搾來長,血流如注。動脈傷了,陳會寧摟著他肩頭的手緊了緊,緩緩的回頭看向尉遲山小,可天色太暗。
    “哥們兒有什麽放心不下的,兄弟幫你!”邊說他邊把那人臉上的泥給撥開去。
    “書……書,藏好……”那人當真的說出幾個字來,“藏好……藏……”
    “哥們兒放心,給你藏!”尉遲山小聲音極大。
    “放心。”陳會寧附和著,剛說完那人在他臂彎裏的肩頭一鬆,他覺得輕飄飄的,這人便沒有了……小時候聽老人說人一死就會變輕,那是因為魂魄被小鬼兒拿了去,管他什麽封建迷信四舊糟粕,今天陳會寧,信了。
    一聽他兩人的言語“哇……”的一聲巧丫放聲哭了出來,“老師,老師……”直撲道那人身上嚎了起來。
    這人陳會寧和尉遲山小不認識,這麽一聽理出些頭緒來。這時候南邊兒路盡頭透出些火光和人聲兒來,巧丫這兒嚎著,兩人一看這真是沒法了。一邊一人架起巧丫往樹林子裏竄去。這三個人圍著一死人,再來一群人給看見說得清楚麽!還有臨出門看見門前有一髒皮箱子,多半就是這人讓藏的。不能再走田壟回去了,一整的平地,雖說霧大也有被瞧見的可能。
    三人在小樹林子奔命穿行,尉遲山小走的非常辛苦,臉上火辣辣的疼,去你娘的準是被小樹枝劃出口子了。那邊陳會寧一言不發,漸漸的尉遲山小竟覺得自己是被他帶著跑的,這陳會寧看不出來逃跑還挺在行的。“巧丫,別哭了!”這丫頭嗓門兒可大別把人招來。
    “死了……嗚嗚嗚嗚……”
    尉遲山小鬆開陳會寧,一把抱著巧丫雙肩壓低聲音說道:“是死了,死了就活不過來了,哭有屁用。你老師讓你做的事兒你還沒做是吧!我跟你說傻丫頭片子,要是這事再做不成,你老是可就白死了!啊?明白沒?”
    巧丫像是明白了,橫著袖子往臉上一抹,收了聲兒,猛地往前衝去。尉遲山小拉著陳會寧跟上去。
    #
    回到他們住的保管室,那箱子還在。巧丫這會完全沒有了剛才的慌亂,一把提起那個大皮箱子就往外走。尉遲山小拉住她,“小姑奶奶,你這是藏哪兒?”這天色這麽暗,這丫頭再出去尉遲山小一點也不放心。
    “我把這箱子書藏了!不能讓他們抄了去!”
    “你這一出去剛好撞上他們!”陳會寧蹲在巧丫身邊,指指遠處田野那一片光,八成是那一群人往回走了。
    “我求求你姑奶奶,你把書擱我們倆這兒。你和你老師一塊被他們追的?”尉遲山小心裏想著可千萬別有這姑奶奶什麽事兒!
    巧丫點點頭。
    尉遲山小差點沒背過去,這不是革命小將嗎?怎麽又反上了?
    “我老師說了,這是寶!不能讓他們拿去燒了!我看了,寫得可好了,真的!山小哥,你陪我把它藏了!走、走……”
    “好巧丫,你聽哥說,他們知道你是吧!哥現在就不能跟你一塊兒去藏!”
    “你不講義氣!”小丫頭一把甩開尉遲山小的手。
    陳會寧把剛才扔地上的洗臉帕撿起來,抖抖土拉過巧丫的手擦起來,“你山小哥的意思是現在他們滿世界的找你,再去藏書不是相當於自動送上門去嗎?你先把書藏我們這兒,回家去,就算被他們找到了給他們來個一問三不知也好打發不是?過幾天我們再藏書那就更安全了!”
    “對對對,就會寧說的這個意思。等他們來了,你還可以一口反咬,鬧他個天昏地暗的不是?”
    陳會寧拿眼蹬尉遲山小,教些什麽!
    巧丫一偏頭,回過味兒來,“那你們給我藏好了,不許當叛徒!”
    “不會不會!”倆人滿口應了。
    “好,我這就回去,跟他們拚了我!”巧丫好容易把皮箱子鬆開了,尉遲山小見了趕緊山前接過來。
    陳會寧見巧丫的臉色,想要再開□代幾句被尉遲山小使眼色給製住了,巧丫這時候奔出門去,幾下不見了人影。
    尉遲山小開口道:“你再交代幾句,人就找到我們這兒來了。”
    “藏哪?”陳會寧直接講重點。
    “那兒!”尉遲山小早想好了,這保管室裏有不少爛了的農具,由於是集體的,也沒有誰敢說爛了就扔,於是都堆放在西北角裏,一人多高了,把那些東西扒開,把這個箱子填進去,再掩蓋上神不知鬼不覺了。他們隻有可能把巧丫家翻個底朝天,犯不著查他們這兩個小知青不是?
    陳會寧徑直走過去開始把那些家夥什移開,尉遲山小見了趕緊的拉開他說:“會寧同誌,這種既不光明又不正大的事情還是由我來做吧!你老人家那雙潔白如玉的小手還是做飯要緊!我這兒餓的已經前胸貼後背了啊!”
    陳會寧不搭理他,一心想著趕快把這箱子給藏好。尉遲山小見人家壓根就沒有聽他話的意思,趕緊的屁顛屁顛衝上去動手幫忙。再不說一個字兒了。
    #
    火苗躥的老高,鍋蓋可蓋不住大米飯香。等到那一陣白氣衝到燒火的陳會寧臉上,陳會寧才覺著自己的胃已經咕咕作響了。對麵的尉遲山小歪戴著黃呢子軍帽,一雙手在盆裏來來回回的搗騰,過了一會,就聽見篤篤篤的聲響,連續的很有節奏感,原來這家夥有著很不錯的刀工。
    “得,知道會寧同誌您不樂意了,受驚嚇了!今兒你山小哥哥親自下廚!”
    嬉皮笑臉說了這話他就把帽子歪帶,挽了袖子當真做起飯來。剛才那一出後陳會寧心口拔涼,看見他忙活著飯食心口總算有了點熱氣。
    “尉遲山小,那人真的死了?”撥了撥火,陳會寧死盯著火苗細聲問道。
    “嗯。”尉遲山小哼哼一聲算是回答。
    “哦。”陳會寧聽了這樣敷衍的回答也沒有什麽不高興,乖乖的也回了一個字,認命燒火。
    轉過頭去找了一把上好的柴火再回頭,尉遲山小一張大臉出現在他鼻尖,嚇得他當下往後一仰,嘴裏叫出聲來。
    尉遲山小一把把他抱進懷裏,拍拍後背,嘴裏說道:“哎喲喲,我們小會寧嚇找了,來來來山小哥哥抱抱,不怕不怕啊!要不要捏捏耳朵墜子?”
    陳會寧腰杆一僵,手裏的上好柴火抽上尉遲山小的腰,咬牙切齒道:“滾!”那家夥吃痛才嬉皮笑臉的又跑到土灶對麵,把米飯鏟起來,涮鍋炒菜。
    尉遲山小一邊炒菜一邊偷瞄陳會寧,見他還緊繃著一張臉,正形的說道:“吃過飯給那人給拉上一曲,送送他!”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