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存的幾部古代動植物誌
字數:7584 加入書籤
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劉昌芝
用文字和圖形記錄動植物的名稱、類別、形態、生活習性、地理分布和經濟價值等的著作,我們現在稱作動物誌、植物誌。它是動植物學的基礎,也是開發和利用動植物資源的重要文獻。
中國醫藥學、農學、園藝學有悠久的曆史,積累了豐富的動植物知識。據不完全統計,我國古代農醫文獻,包括現存和已經散佚的,有八千多種。這些文獻是中國古代動植物學知識的寶庫。隨著農醫實踐的發展,人們對動植物的知識逐漸深入係統化。因而出現了各種動植物誌。
下麵介紹我國現存的、在生物學史上占有一定地位的幾部動植物著作或動植物誌。
《南方草木狀》
《南方草木狀》舊題晉永興元年(公元304年)嵇含著。關於它的作者和成書年代,眾說紛紜,到現在還沒有定論1。它的淵源比較古,內容豐富、詳實。它主要記載我國廣東番禺、南海、合浦、林邑等地的植物。它是我國第一部記述南方植物的著作,也是世界上現存最早的地方植物誌。
這部書共分三卷:卷上敘述草類,有甘蕉、耶悉茗、茉莉花、豆蔻花、鶴草、水蓮、菖蒲、留求子等二十九種;卷中敘述木類,有榕、楓香、益智子、桂、桄榔、水鬆等二十八種;卷下敘述果類和竹類,果類有荔枝、椰、橘、柑等十七種,竹類有雲丘竹、石林竹、思摩竹等六種。全書共記述植物八十種。其中大多數是亞熱帶植物。雖然所記述的植物種類和種類繁多的南方植物相比還差得很遠,但所記載的植物如茉莉花、諸蔗、龍眼、椰樹等,都反映出了南方植物的特色。所記錄的各種植物,除少數名稱無法考訂外,大多數都和現在所知的植物相符1。這說明當時人們對植物的觀察和認識已經達到相當的水平。
《南方草木狀》依據植物的生物學特性,描述了它們的形態、生活環境、用途和產地等,文字相當生動簡練。例如書中說:“榕樹,南海桂林多植之,葉如木麻,實如冬青。樹幹拳曲,是不可以為器也。其本棱理而深,是不可以為材也。燒之無焰,是不可以為薪也。……枝條既繁,葉又茂細。軟條(指氣根——引者)如藤,垂下漸漸及地,藤梢入土,便生根節。或一大株,有根四五處,而橫枝及鄰樹,即連理。”又如:“椰樹,葉如栟櫚,高六七丈,無枝條。其實大如寒瓜,外有粗皮(指有纖維質的中果皮——引者),次有殼,圓而且堅(指堅硬的內果皮——引者),剖之有白膚(指可食的胚乳——引者),厚半寸,味似胡桃,而極肥美。有漿,……”寥寥幾句話,把榕樹和椰樹的形態和果實等描述得相當逼真。對菖蒲的生活環境,書中指出:“菖蒲,番禺東有澗,澗中生菖蒲。”菖蒲屬植物有兩種,一種名菖蒲,在我國一般多是栽培種。另一種名石菖蒲,一般生長在山澗或潮濕的地方,多見於華南地區。這裏所說的菖蒲屬後一種,就是我國華南地區常見的石菖蒲。此外還依據柑和橘的滋味香甜和花果顏色描述了它們的共同特性,首次提出了“柑,乃橘之屬”,把柑和橘合並作為一種。
《南方草木狀》首次記載了我國勞動人民利用益蟲防除害蟲的生物防除法。書中介紹:當時廣東一帶栽培的柑橘有很多害蟲,種柑橘的人普遍知道用一種螞蟻(驚蟻)來防除。這種螞蟻能在樹上營巢,專吃柑橘樹上的害蟲。因此經常有人從野外捉這種螞蟻來賣給管理果園的人,作為一種職業。利用天敵防除害蟲的思想,在西方最早見於1877年在德國哈提的著作,首先應用的是德國博吉陶和1889年美國裏萊。而我國早有這種思想,應用也遠在哈提和博吉陶之前1。
從《南方草木狀》還可以看出,我國早在三國時期吳國永安年間(公元258年到264年)已開始出現實物繪圖。書中“水蕉”條說:“水蕉如鹿蔥,或紫或黃。吳永安中,孫休嚐遣使取二花,終不可致,但圖畫以進。”看來當時的植物圖已能真實地反映植物的性狀。但後來的各種版本如《百川學海》、《漢魏叢書》、《格致叢書》、《龍威秘書》等都沒有附圖,當是傳抄中已經失落。1955年商務印書館鉛印本加入上海市曆史文獻圖書館珍藏的圖六十幅,為鑒定植物學名提供了依據。
這部書對中國古代植物學的發展有比較大的影響。宋代以後,曾被許多花譜、地誌所征引,特別是後世本草學著作引用更多。明代藥物學家李時珍在他的名著《本草綱目》一書中描述到南方植物時,有不少是以《南方草木狀》的記載作為注釋的。這部書還傳播到國外,如德國植物學家畢施奈德(1833—1901)在他所著《中國植物學文獻評論》1中認為《南方草木狀》是中國最早的植物學著作,是解決植物學若幹問題的重要文獻之一。
《救荒本草》
《救荒本草》是我國明代早期(公元十五世紀初葉)的一部植物圖譜,它描述植物形態,展示了我國當時經濟植物分類的概況。書中對植物資源的利用、加工炮製等方麵也作了全麵的總結。對我國植物學、農學、醫藥學等科學的發展都有一定影響。
《救荒本草》明永樂四年(公元1406年)刊刻於開封,明代朱橚(1360—1425)編寫。朱橚是明太祖第五子,封周王,死後諡定,所以《明史·藝文誌》對這部書題“周定王撰”。《救荒本草》是一部專講地方性植物並結合食用方麵以救荒為主的植物誌。全書分上下兩卷,記載植物四百十四種,分為五部:草部二百四十五種,木部八十種,米穀二十種,果部二十三種,菜部四十六種。其中出自舊本草的一百三十八種,並注有“治病”二字,新增加的二百七十六種。
《救荒本草》新增的植物,除開封本地的食用植物外,還有接近河南北部、山西南部太行山、嵩山的輝縣、新鄭、中牟、密縣等地的植物。在這些植物中,除米穀、豆類、瓜果、蔬菜等供日常食用的以外,還記載了一些須經過加工處理才能食用的有毒植物,以便荒年時借以充饑。作者對采集的許多植物不但繪了圖,而且描述了形態、生長環境,以及加工處理烹調方法等。李濂在《〈救荒本草〉序》中說:“或遇荒歲,按圖而求之,隨地皆有,無艱得者,苟如法采食,可以活命,是書也有助於民生大矣。”
朱橚撰《救荒本草》的態度是嚴肅認真的。他把所采集的野生植物先在園裏進行種植,仔細觀察,取得可靠資料。因此,這部書具有比較高的學術價值。這部書有嘉靖四年(公元1525年)山西都禦史畢昭和按察使蔡天祐刊本,這是《救荒本草》第二次刊印,也是現今所見最早的刻本。稍後有嘉靖三十四年(公元1555年)陸柬刊本。這個刊本的序中誤以為書是周憲玉編撰,後來李時珍《本草綱目》和徐光啟《農政全書》都沿襲了這個錯誤。以後還有嘉靖四十一年(公元1562年)胡乘刊本、萬曆十四年(公元1586年)刊本、萬曆二十一年(公元1593年)胡文煥刊本,徐光啟《農政全書》把《救荒本草》全部收入。傳到日本,有亨保元年(公元1716年)皇都柳枝軒刊本。
值得注意的是,這部書在“救饑”項下,提出對有毒的白屈菜加入“淨土”共煮的方法除去它的毒性。這種解毒過程主要是利用淨土的吸附作用,分離出白屈菜中的有毒物質,是植物化學中吸附分離法的應用。這種方法和現代植物化學的分離手段相比顯得很簡單,但在當時卻是難能可貴的,它和1906年俄國植物學家茨維特(1872—1919)發明的色層吸附分離法在理論上是一致的1。
《救荒本草》很早就流傳到國外。在日本先後刊刻,還有手抄本多種問世2。據日本研究中國本草學的岡西為人說,《救荒本草》在日本德川時代(公元1603年到1867年)曾受到很大重視,當時有關的研究文獻達十五種。這部書曾由英國藥學家伊博恩譯成英文。伊博恩在英譯本前言中指出,畢施奈德於1851年就已開始研究這本書,並對其中一百七十六種植物定了學名。而伊博恩本人除對植物定出學名外,還做了成分分析測定。通過比較,指出《救荒本草》的原版木刻圖比《本草綱目》的高明1。美國植物學家李德在他著的《植物學小史》中也讚頌《救荒本草》配圖的精確,並說它超過了當時的歐洲2。近年國內王作賓等對《農政全書》中轉錄自《救荒本草》中的四百種植物作了研究定出學名,並作為石聲漢校注的新版《農政全書》附錄刊行。
我國海域具有複雜的海洋水文和氣象條件,加上長江、黃河等幾條江河帶來了極豐富的營養物質,為我國沿海海洋動物構成了極其優良的生活條件,繁殖著各種各樣的海洋生物。明代,由於商品經濟的發展和資本主義的萌芽,海洋生物資源被大規模地開發利用,區域性的海洋專著紛紛出現。成書於萬曆二十四年(公元1596年)的由屠本畯撰的《閩中海錯疏》就是比較傑出的一種。它主要記載了我國福建一帶的水產動物,其中海產動物占全書的四分之三,是本書研究的重點。這部書的編寫體例和曆代農學、醫藥學著作不同,主要是根據動物形態、生活環境、經濟價值和產地來鑒別各種動物,給予命名。它的編寫體例和現在的動物誌基本相似。
屠本畯字田叔,浙江鄞縣人,曾做過刑部檢校、太常寺典簿、鹽運司同知等官。他從小就刻苦學習,直到晚年仍然勤學不輟,對動植物都感興趣。《閩中海錯疏》就是根據他在福建觀察到的各種水產動物寫成的。
《閩中海錯疏》全書正文分上、中、下三卷,包括鱗部二卷,介部一卷。此外還有《自序》和《附錄》各一篇。書中共記載水產動物二百多種,包括無脊推動物和脊推動物。不少水產動物具有比較高的經濟價值,有著名的大黃魚、小黃魚、帶魚和烏賊四大海產,還有馬鮫、鯡魚、沙丁魚、鰳魚、鯧魚等,以及馳名中外的對蝦等。《閩中海錯疏》中記載的魚類計有鯽魚、真鯛、方頭魚、狹紋虎鯊、刀鱭、鰣等八十多種,分屬鯉科、鯛科、方頭魚科、虎鯊科等四十個科,分屬鯉形目、鱸形目等二十個目1。所記載的兩棲類有蟾蜍、雨蛙、蝦蟆、水雞等十種,分屬蟾蜍科、雨蛙科、蛙科三科2。此外還記載有軟體動物、節肢動物以及少數哺乳動物。這部著作對研究海產動物和開發、利用海洋資源都是重要的文獻。《閩中海錯疏》在動物學上的成就,主要有以下幾方麵:
第一,《閩中海錯疏》比較全麵地記載了福建的水產動物,包含不少動物形態、生態和生活習性方麵的知識。在形態方麵,例如說:“方頭,似棘鬣而頭方,味美”,因頭方而得名。又如對珠蚶和絲蚶的形態描述很形象、逼真。珠蚶個體小,殼麵的放射肋細,前後端圓,“形如蓮子而扁”。絲蚶殼皮同心紋很細,書中說它“殼上有紋如絲”,突出了蚶的基本特點。到現在福建地區仍用珠蚶和絲蚶這兩個名稱。書中還有許多關於水產動物生活習性的知識,這裏隻舉幾個例子。如“泥螺”條,明確記載了泥螺的形態、產地和生長繁殖的情況。據現代動物學調查證實,泥螺七月到九月產卵,卵生的小螺冬季生長很慢,到第二年五六月長大,開始繁殖。這和書中的記載基本一致,書中還說,秋天采到的個體已排卵,所以“肉硬膏少,味不及春”,對泥螺的觀察和認識已經達到相當的水平。這種螺,現在動物學上仍稱“泥螺”,在西方是在1848年定名的,晚於《閩中海錯疏》的記載近二百五十年。從對真鯛(過臘魚)的描述,說明當時已經認識真綢冬季入港、第二年春天出海的洄遊規律。這些認識和現在福建觀察到真鯛的魚期是一致的。值得提出的是,《閩中海錯疏》中,對一些水產動物的某些內部器官已有一定的認識,如記載章魚“膜內有黃褐色質,有卵黃,有黑如烏鰂墨,有白粒如大麥,味皆美,……”隻是由於當時科學水平的限製,沒有指出肝髒、墨囊、卵巢三種器官的名稱罷了。
第二,屠本畯在以動物形態、生活環境、產地等來描寫和鑒定種類的基礎上,把性狀相近的水產動物排列在一起,分成各大類,在大類中再分小類,並且把許多同科屬的動物排列在一起。他已經注意到排列次序和分類級(科、屬、種)間的親緣關係,可說已經孕育著現代分類學的萌芽。這是以前諸家本草、農醫著作從未做到過的。和同時期西歐的動物學家按字母次序排列或按藥用性質、用途等進行分類相比,顯然《閩中海錯疏》要進步得多1。
第三,在明代,淡水養殖業已經相當繁盛,《閩中海錯疏》中記載著豐富的淡水養魚資料,總結了當時福建地區飼養草魚、鰱魚的方法,以及養魚前進行除野的方法,反映了我國明代淡水養殖業已經取得豐富的經驗。這些經驗直到今天還具有現實意義。
此外書中有些內容是前人沒有提到過的,如“海膽”這個名字,有人認為是從日本引進的,實際上是日本從這本書引用過去的2。
《閩中海錯疏》既是我國也是世界比較早的一部水產經濟動物誌,又是動物學從以實用為主向係統動物學方向發展的重要著作之一。
《植物名實圖考》
《植物名實圖考》是中國古代一部科學價值比較高的植物學專著或藥用植物誌。它在植物學史上的地位,早已為古今中外學者所公認。
吳其濬寫作《植物名實圖考》,主要以曆代本草書籍作為基礎,結合長期調查,大約花了七八年時間才完成。它的編寫體例不同於曆代的本草著作,實質上已經進入植物學的範疇。這部書是吳其濬死後一年,就是道光二十八年(公元1848年),由山西巡撫陸應穀校刊的。
《植物名實圖考》全書七萬一千字,三十八卷,記載植物一千七百十四種,分穀、蔬、山草、隰草,石草(包括苔蘚)、水草(包括藻類)、蔓草、芳草、毒草、群芳(包括寄生在一些木類上的擔子菌)等十二類。每類列若幹種,每種重點敘述名稱、形色、味、品種、生活習性和用途等,並附圖一千八百多幅。
吳其濬利用巡視各地的機會廣泛采集標本,足跡遍及大江南北,書中所記載的植物涉及我國十九個省,特別是雲南、河南、貴州等省的植物采集的比較多。《植物名實圖考》所記載的植物,在種類和地理分布上,都遠遠超過曆代諸家本草,對我國近代植物分類學、近代中藥學的發展都有很大影響。
《植物名實圖考》的特點之一是圖文並茂。作者以野外觀察為主,參證文獻記述為輔,反對“耳食”,主張“目驗”,每到一處,注意“多識下問”,虛心向老農、老圃學習,把采集來的植物標本繪製成圖,到現在還可以作為鑒定植物的科、屬甚至種的重要依據。
這部書既主要以實物觀察作為依據,作為一種植物圖譜,在當時是比較精密的,是實物製圖上一大進步。由於這部書的圖清晰逼真,能反映植物的特點,許多植物或草藥在《本草綱目》中查不到,或和實物相差比較大,或是弄錯了的,都可以在這裏找到,或互相對照加以解決。如《植物名實圖考》中藿香一圖,突出藿香葉對生、葉片卵圓形成三角形、基部圓形、頂端長尖、邊具粗鋸齒、花序頂生等特征,和現代植物學上的唇形科植物藿香相符,而《本草綱目》上繪的圖,差別很大,不能鑒別是哪種植物。書中記載的植物,不僅從藥物學的角度說明它們的性味、治療和用法,還對許多植物種類著重同名異物和同物異名的考訂,以及形態、生活習性、用途、產地的記述。讀者結合植物和圖說,就能掌握藥用植物的生物學性狀來識別植物種類,可見《植物名實圖考》一書對藥用植物的記載已經不限於藥性、用途等內容,而進入了藥用植物誌的領域。它是我國第一部大型的藥用植物誌。
《植物名實圖考》一書在國際上享有很高的聲譽,為世界植物學的發展作出了一定的貢獻。1870年德國畢施奈德在《中國植物學文獻評論》中認為《植物名實圖考》是中國植物學著作中比較有價值的書,“刻繪尤極精審”,“其精確程度往往可資以鑒定科和目”,甚至“種”。
1884年日本首次重刻這部書,伊藤圭介為這部書寫的序中對這部書作了高度評介,認為“辨論精博,綜古今眾說,析異同,糾紕繆,皆鑿鑿有據,圖寫亦甚備,至其疑難辨者,尤極詳細精密”。1940年日本牧野富太郎著的《日本植物圖鑒》,其中有不少取材於《植物名實圖考》。此外美國勞弗·米瑞和沃克等人的著作1對這部書也有所引用和推重。現在世界上很多國家的圖書館都藏有這部書。
《植物名實圖考》一書的內容十分豐富,不僅有珍貴的植物學知識,而且對醫藥、農林以及園藝等方麵也提供了可貴的史料,值得科學史家用作參考。
我國有關動植物知識的文獻,浩如煙海,本文隻著重介紹了以上四部動植物誌,它既不同於農業、醫藥著作,也不同於觀賞植物的文獻,它的特點表現在:一是建立在對動植物直接觀察基礎上的,以記載各種動植物的形態、生活環境、用途和產地為主。二是編寫體例和現在動植物誌相似,可算作區域動物誌或植物誌,孕育著現代動植物分類學的萌芽。正因為這樣,它們為生物學的發展作出了卓越的貢獻。另一方麵,應當指出,由於曆史條件的局限,這些著作的作者,不是專門的自然科學家,多數是封建地主階級的知識分子或大小官僚。在他們的著作中,除了有不夠科學的地方之外,還夾雜有一些迷信和唯心主義的說法。我們今天閱讀時,當然要注意去其糟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