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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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許意寧幼兒園畢業,老魏同小王照例收拾行裝,要跟隨程映琳去避暑。今年照例是去廬山。
    廬山乃避暑勝地,程映琳能享受如國賓般待遇完全是托了兒媳向東的福。雖說向東的外祖父過世,但畢竟威望尚在,而許達均這些年勢頭又起,所以程家一眾仍然頗受優待。
    程映琳自雙腿殘疾,身體不能自由行動,最是怕熱,因此來廬山雖然有興師動眾之嫌,卻也沒有辦法。但這五年又不同,自她在80年初見過了弟弟妹妹,知道二十年前的一段隱情,心中未免心灰意冷,待得大病一場之後,竟然心如縞素,完全喪失了活力。那一段時間,陸雅茹同女兒輪流在她身邊伺候,還把尚未滿周歲的許意寧成天放在她身邊。
    解開心結的並非是許意寧,也不是許達均,而是當年暑期裏程映琳和老魏在廬山的一次談話。
    這次因為程映琳大病初愈,許達均也是頗不放心,特意讓老魏隨行。老魏與程映琳相交多年,又從許達均那裏得知程映琳的病因,便存了心思趁機開導她。
    老魏早些年曾經去到過廬山,去了東林寺,知道那裏是淨土宗的勝地,於是陪著程映琳前往,程映琳對山水之間無甚熱愛,之前在西林寺無非也是看看蘇軾那“隻緣身在此山中”的遺跡,每年來也就是如此罷了,說起遊玩還不如泡泡溫泉來得愜意。
    老魏要開解她,開始卻隻講些不相幹的話,比如當年慧遠法師如何在此寺中建立蓮社,所以淨土宗亦稱蓮宗,又講說到了山中藏六教,除了東林寺的淨土佛教,還有簡寂觀的道教,釋道相鬥多年,而後又有基督新教、天主教、東正教還有伊斯蘭教都在這山中興建教堂,別說一座山,就是一個國家能包容得這樣多的宗教也是十分罕見的。
    程映琳每年來廬山,也略聽過一些景點,去過一些寺廟,她父母就信佛,她早年沒出嫁的時候還為母親抄過經文,聽老魏講得入神,不禁問道,“我姆媽也信佛的,但是她拜的是觀音,我看剛才大殿上的似乎並不是觀音啊。”
    老魏說道,“佛門分很多宗派,淨土宗的是西方三聖,為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大至勢菩薩。剛才大殿上正中的就是阿彌陀佛,旁邊的分別是兩位菩薩。”
    “那靈隱寺中的是觀世音菩薩吧,我記得小時候陪姆媽去上香的。”
    老魏點頭,
    程映琳問道,“那你信什麽?我看你什麽都說的頭頭是道。”
    老魏哈哈大笑,“我是什麽都信的。”他見程映琳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便道,“世間信仰,大同小異,殊途同歸,都是為活著的人找到心靈的寄托,讓人們活得更加坦蕩罷了。”
    “我是不懂宗教信仰的,不過我倒聽說過十字軍東征,便是近日也有為了信仰殺得你死我活的戰爭。你說宗教是為了讓人活得坦蕩,但為什麽人們要假宗教之手殘害對方?又有利用宗教名義行騙乃至欺世的勾當?”
    老魏見程映琳言語尖銳,倒似年輕時起了爭勝的心思一般,並不像這些日子以前懨懨了無生氣的樣子,覺得這個話題還是說對了,隻是他深知程映琳聰明絕頂,如果這次他說不服她,便是失了大好良機,幸好他做了充足的準備,“我認為宗教也是一樣人發明出來的工具,像你說的,它既能救人於萬劫不複,也能殺人如麻,全看人們想怎樣用它。基督教說上帝創世紀,到了近代科學又證明了人類是猴子進化的,可從事著科研的人還是信仰著上帝,無他,如果需要宣泄救贖,誰能比上帝可靠呢?人們需要上帝,因為上帝能寬恕人自己。我並不是佛教徒,可我也信佛,無他,我需要在精神上有寬慰自己的力量,而這種力量不是別人能給予的。”
    程映琳想了想,“我明白了,你是說,我需要自己寬慰自己。”
    “沒錯。這世界上所有的信仰都是力量,我不能同你講這世界究竟是怎麽來的,是誰創造的,但這世上有著無限悲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惱,這些苦惱加在一起,便是無邊的苦海,所以每個人都期待著被拯救被救贖,宗教就是獲得救贖自己力量的工具。至於說,究竟是淨土宗還是華嚴宗,是觀世音還是阿彌陀佛,亦或是基督真主,那都是我們拯救自己的力量,殊途同歸,我認為就是這個道理。”
    “可是——”
    老魏見著程映琳那一臉的悲苦,便知她仍未想開當年的事。“一切都過去了,至少你還擁有現在,你已經白白怨了二十年,你還要再怨二十年麽?
    看看現在,孫子們都承歡膝下,你有天倫之樂不享,便是錯過之後還要後悔的。”
    “你也說都怨了二十年,二十年來一場空,我便是再豁達也想不透的。”
    “又沒要你一下子頓悟,隻是讓你試著尋找寬慰自己的力量。你是選每日念十萬遍的阿彌陀佛呢,還是選觀音上帝都好,隻要你試著去原諒自己原諒別人,最後得到平靜,那才是你應該做的。”
    程映琳又沉默了。老魏從包裏拿了本書給她。
    程映琳接過一看,是一本線裝手抄本《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翻著熟悉的紙張看著熟悉的筆跡,“這……”
    老魏微微笑,“我翻著的,清點東西的時候,我看著大姐的筆跡,於是想,當年,大姐抄經的時候會不會也很虔誠呢?”
    老魏又拿出一本冊子來,裝訂的版式一樣,但紙張是新的,墨跡也是新的,程映琳心中一動,聽得老魏說,“這是首長抄的注解。”
    程映琳看著許達均遒勁的筆體,不由潸然淚下。
    說起二十年前,事情巧合得不能再巧,可惜,這種巧合完全把兩個人的關係推到了死角。許達均在第一時間就想著安排程家的人出走,但是,由於禇馨出來“揭發”,完全打亂了許達均的陣腳。他隻能一邊安排出路,一邊尋伺救人的良機。在他安排這些事情的時候,程映琳正往程家裏趕,她既沒見著程家的人,回家的時候又沒見到許達均,她以為許達均在躲避她,於是犯了強勁兒,在室外跪了一夜,而這一夜,正是許達均送程紓程敏離開的一夜,家裏沒人管程映琳,等到許達均回來,她已然昏倒,後麵的事情就都那樣了。
    許達均被嚴密監控,既然沒有辦法告知程映琳真相,索性他就不說了。這樣雖然保全了家人,可是,兩個人之間的誤會越來越深。
    許達均離開十餘年,有的是對妻子的痛惜憐憫,但是,從一個男人的角度,他已經完全沒有愛情了。這不能怪程映琳,所以他沒有給藍月機會,——這裏也包含著藍月完全不符合許達均的審美要求這一重要原因。
    程映琳知道許達均的愛好,陸雅茹就是她憑著自己對許達均的了解而培養起來的,從她的衣著品味到興趣愛好,無一不是許達均的喜好。所以,陸雅茹很快就征服了許達均的心。
    本來,許達均也不準備娶藍月的,那畢竟是他的恥辱,包括那個孩子,但陸雅茹,完全喚醒了許達均作為男人的欲望。他很清楚程映琳要的是什麽,他清楚程映琳誤會了藍月在他心中的份量,但是他還是采取了默認的態度,否則,得到陸雅茹的路途上又會橫生波瀾。
    許達均鄙視著自己,尤其是在女兒出生之後更是如此,天下的男人還有可以相信的嗎?他自己已經沒有這個資格了,方平還好,他可以不用為一錦操那麽多的心,可是意寧呢?那個小東西,他突然非常痛恨自己有一個這麽小的女兒,或者說他頭一次這麽介意自己的年齡比他摯愛的這對母女大這麽多。
    將來誰來保護這個小東西?
    空閑的時候,他就會想,女兒將來怎麽辦?他當然能保證她衣食無憂,可是,誰能保護她不受傷害呢?
    越是如此,他對程映琳就越發的愧疚,程映琳生病之後,他還親自去探望,同她長談了一次,可是收效不大。他在妻子麵前不能歎息,但在心腹老友老魏的麵前卻無話不談,他講到對前妻的擔憂,但又苦無法子去勸。
    老魏也跟著一塊發愁想法子,正巧,程家的財務清單整理出來,除了古董家具珠寶金子存款等等,還有大批的藏書。書都裝在箱子裏,老魏著人把書拿出來曬,書籍保存還算完好,其中就有那個手抄本的心經。
    老魏這段時間看唐朝玄奘法師的書籍,對心經很是感興趣,待發現這是程映琳的手筆,便有了主意。老魏找許達均商量,許達均覺得可以一試,又親自抄了注解,隻盼能為程映琳開解。
    程映琳是聰明人,一般聰明人是很難輕易相信什麽東西的,尤其是宗教,這種需要全身心投入的信任更是難上加難。程映琳自那日起每日重新抄寫一遍心經,閑時看看注解。老魏又給她找來很多同宗教有關的書籍,比如他喜愛的關於三藏法師的典故,還有各種集佛家智慧的小故事。單純講佛理,程映琳是看不進去的,但是通過對這些佛家事跡的了解,她也慢慢開啟了自己向佛的智慧。
    幾年來,程映琳逐漸在佛學中找到了平靜,但她並沒有就此遁入空門,隻是在心態上日趨安寧祥和,對兒女孫兒更加關心,這中間也包括陸雅茹和許意寧。尤其是許意寧,這樣一個小人兒,誰看著都愛,程映琳對著她更多存了一份心思。當年,她是算計著陸雅茹的,雖然現在看來她們母女一切都好,但程映琳也想著畢竟許達均年齡太大,那天到了之後,這對孤兒寡母的後路如何……
    看著許達均對小意寧的刻意培養,她就知道許達均是一樣的不放心。既然這也算是她造的孽,當然她也不能丟下不管,於是許意寧三歲學字之後,每個假期,程映琳便教孩子習大字,寫什麽呢?
    《心經》。
    每天一句話,寫了兩個寒暑,許意寧還是背下來了。可這個終究比三十六計難懂多了。
    “大媽,這些話什麽意思呀?”許意寧這樣問,她來到廬山就開始抄,這次每天要抄一遍,早上上半段,下午下半段。這天抄到“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她終於發問了。
    程映琳笑道,“該知道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老魏在一旁泡著功夫茶,邀請程映琳,“大姐,嚐嚐我泡的茶!”
    程映琳自行把輪椅轉到茶幾旁,問道,“這就是你親自打的穀簾泉?”
    “是呀,為了這天下第一,這些天我把帶來的茶葉泡了個遍,覺得果然呀——名不虛傳。”
    程映琳笑問道,“那請問這個同虎跑泉有什麽不同之處?還有惠泉,為什麽它就能排天下第一?”
    老魏端坐,很嚴肅的說,“完全喝不出來!”
    連許意寧都笑得手一抖,“師傅好笨呀!”糟了,寫花了,還得重寫一張。
    老魏嘿嘿一笑,“我若說得出來,我就是茶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