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七月特別篇(@結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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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想象,在沒有任何生機的冥界,竟然會有一株存活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古木。
陌鬆柏說的時候,雍長殊其實是不太信的,覺得這傳言著實離譜。
可是親眼看到的時候,卻又不得不信服。
當小舟在漫無邊際的冥澤中浮浮擺擺不知多久,小舟內茶爐滾了多少遍開水,在兩人眼中始終昏暗的、死氣沉沉的大澤之上,出現了一道照亮了穹頂的金光。
穹頂之上有金光遊走的範圍不大,隨著金光閃過,其後是五彩斑斕的藍綠紫三色極光,那些極光像蜿蜒的溪水般,在那方空間內緩緩流動。
雍長殊和陌鬆柏皆是第一次見這種奇景,兩人保持著同樣的姿勢,靜靜地看著那處的光影浮動。
“你見過仙者隕落嗎?”雍長殊忽然開口問道。
陌鬆柏笑著搖了搖頭:“在下入冥界任判官佐使,不過千餘年光載,神仙乃是萬萬年之前的存在,在下又怎會見過這般曠古奇聞。”
“我見過。”雍長殊收起了小舟內的泥爐和茶盞,寬大的袖擺被陰風吹到小舟之外,很快就被冥澤的黑水浸透,“不過不是在此界。”
陌鬆柏對於雍長殊的奇遇也是略有耳聞,不過他不是多言之人,所以也沒有去追問什麽,若是對麵的人願意道出下文,他自然也是願意認真聽一聽的。
“外界的仙者隕落時,六界天穹皆會出現極為絢麗的極光。我家那位曾與我說過,那並非極光,而是仙者隕落時,散盡的全部修為與力量。”
“修仙之人納三道六界之精華入體,死後自是該以自身反哺六界。力量越強大的神仙,隕落之時的極光便會越恢弘燦爛。我第二次入方外之界的第十年,碰上了一次仙者隕落。”
“元酒說,那次隕落的仙者為天仙,在仙界隻是區區小仙罷了,隕落之時正逢紫霞萬丈,整整一夜天降神光,直到次日破曉,神跡才終於散去。”
“和眼前這光影頗有幾分相似。”
一道突然騰高的晦浪,朝著纖細脆弱的小舟拍來,小舟之上的結界驟然亮起,分開了十多米的巨浪,穩穩地停靠在那株冥澤神樹的結界邊緣。
“就是這兒了。”雍長殊隔著結界,看著那株屹立在平靜黑水之上的古木,疑惑道,“要怎麽才能進去?”
陌鬆柏剛站起身,兩人腳下的木舟便化作一道白光,裹挾著兩人穿過了結界。
隨著結界內的平靜被打破,宛如萬千星辰碎屑所化的神木仿佛在頃刻間蘇醒過來,這株神木高百丈,無花無葉,枝頭上全是一片片淺淺的光團,仿佛會發光的蒲公英一樣。
在兩人穿過結界後,不計其數的光團,忽地開始一閃一滅。
那方由木令所化的小舟,在進入結界內後,便變成了一個模樣平平的中年男人,但從他的五官輪廓依稀可辨出幾分輪轉王的模樣。
穿著黑色繡紋的中年男子往前走了幾步,微微偏首道:“這就是你能找到答案的地方。”
“這裏是……”
“這是結魄樹。”輪轉王化身抬手輕輕撫摸著沒有紋路的樹幹,回頭看著他不解的表情,朝他招了招手,“你自己過來試試便知。”
“需要怎麽做?”
“將你的手放在樹幹上就可以。”
雍長殊沒有遲疑,踩著水麵緩步向前,隨後將左手掌心貼在了那株有星辰流動的樹幹上。
在皮膚接觸到結魄樹的那一刹那,他的神識就被浩瀚的畫麵記憶淹沒,甚至沒辦法記起自己是誰,看到的那些畫麵又是誰。
看著雍長殊意識深陷,輪轉王收回手,看向老老實實站在不遠處的陌鬆柏:“你要不要試試?還是很有意思的。”
陌鬆柏看著他嘴角那抹多年都沒有變過的弧度,隱隱感覺到這位地府神王的惡趣味與狎弄,他依舊是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默默搖了搖頭:“多謝殿下美意,下官心中並無未解之惑,便不試了。”
輪轉王雙手負在身後,無趣地撇了下嘴角,歎氣道:“你這小子,沒意思得很。”
陌鬆柏微微垂眸,沒接他的腔兒。
地府這地方,陰險狡詐的壞人多得很。
但最壞的,還得是這些平時忙裏偷閑,隻想著看別人熱鬧的神王神官們。
大概是等的有些無聊,輪轉王扭頭問道:“你想知道這結魄樹的來曆嗎?”
陌鬆柏抬頭看了眼翹著胡子的輪轉王,雖然心裏不太想知道,但看著輪轉王一副“快問我,我必須得好好嘮嘮”的表情,他不由汗然幾秒,沉重地點點頭道:“下官願洗耳恭聽。”
輪轉王心口那股氣兒總算是順暢了,當即捋著胡子道:“這結魄樹是先天神木,從天地初開時就存在了,神仙妖魔鬼怪無一不是由魂靈凝聚而成。”
“這結魄樹就是唯一可以孕育魂靈的存在。”
“地府會建在此處,除了冥界是被遺棄的不毛之地外,另一個原因就是這裏有結魄樹。”
“此地曆經無數驚天動地的大戰,但結魄樹為何卻分毫未傷?”陌鬆柏終於有了幾分好奇。
輪轉王笑著道:“這就是結魄樹最神奇的地方,它也被譽為真正的不死之木。”
“都說建木通天,龍血木不死,但事實上……建木和龍血木早就不存於世,隻有結魄樹從開天辟地直至今日,都還是這副模樣。”
“結魄樹很神奇,據說是與天地運勢相連,天下環境安穩,結魄樹會孕育出更多的魂靈,天下大亂時,結魄樹孕育的魂靈就會減少。”
“不是說,魂靈是不會……”
輪轉王知道他想說什麽:“隻是理論上如此。結魄樹不為人知,且有結界保護,如今世間魂靈數量繁多,所以結魄樹已經不怎麽孕育魂靈了,隻會吸納散布於冥澤上的一些殘魂,將殘魂一點點補全後,重新投入冥界。”
“這狐狸要找的人,隻有前生,沒有來世,是一抹注定要消散的魂魄。後來他將那抹殘魂送入地府,並以百年功德相贈,希望為那抹殘魂找到一條生路。”
“但當時秦廣王沒給他一個肯定的答案,所以他獨自一人離開了冥界。”
陌鬆柏看向了那株舒展的結魄樹:“所以……秦廣王殿下將殘魂送到了此地。”
輪轉王搖了搖頭:“就算是我和秦廣王,也沒有幹預結魄樹吸納魂靈的能力。你看這層結界,外麵漂浮著無數的殘魂,但結魄樹卻並沒有吸納,隻是任由它們散落在外,永無歸處。”
“這吸納殘魂也是有選擇的嗎?”陌鬆柏問。
輪轉王搖了搖頭:“這個我就不清楚了。有時候它吸收的殘魂,生前是些大奸大惡之徒,有些卻是生前毫無建樹的殘魂,還有些……總之是沒個定數,隻看緣分。”
“這狐狸送來的殘魂,被秦廣王送至結界外,很快便散在了這萬千的殘魂中。直到四百多年前,我那輪轉往生的名冊上,某日忽地多出了一個名額。”
“我來冥澤檢查時,發現枝頭結出了一隻完整的魂靈,與秦廣王送過來的那抹殘魂有幾分相似,但又不太一樣。”
陌鬆柏:“殘魂修補完成,怕也不是之前的那縷魂魄了。”
“正是如此,和轉世投胎是一個道理,前世和今生,就算魂魄是一樣的,但也不是同一人。”
“更何況連魂魄都不一樣了。”
陌鬆柏看向雍長殊的背影時,眼底流露出一抹同情之色:“那他這是注定要失望了。”
輪轉王搖了搖頭:“要不說這狐狸是有點氣運在身上的,那抹殘魂修補好,重入輪回之後,現在可是了不得嘍!”
陌鬆柏輕輕抬眼,試探道:“是那位?”
輪轉王捋了捋胡須,笑著道:“一會兒你自己問他吧。”
……
像做了一場大夢。
其實他已經沒辦法回憶起當年遇到那個小孩兒時的諸多細節,甚至連那孩子的名字都忘得一幹二淨,可是隨著很多畫麵重新亮起,他想起了那雙很瘦很小的手。
做妖其實也很辛苦,尤其是從普通的動物向靈物轉變,需要極好的運道。
這個過程,又豈是一句萬裏挑一能概括的。
成妖之後,作為普通動物的記憶,會隨著時間慢慢模糊,直至再也想不起來。
他能從普通的野狐成為吸納靈氣修行的靈物,是因為一個幼童。
那個時候,山外戰亂,連年不休。
曾經輝煌的王朝遺民被迫南遷,舊時帝國與北方外地為領土爭奪拉扯了近兩百年,那個時代下的百姓都是破碎的草屑,亦是被放在炭火上炙烤的螻蟻。
人間失序,妖物自然也就肆無忌憚,趁亂大開殺戒,瘋狂吞食人類血肉。
那個小孩兒就是從北方南遷而來的,父母死於鐵蹄和戰火之下,家中隻剩下兩個老人,帶著那小孩兒隨著一批難民進了深山。
青壯年上了戰場,沒回來。
後來年紀稍大一些的男人被送去了戰場,也沒回來。
那小孩兒的祖父被抓壯丁,送去了北方的戰場。
隻剩下祖孫兩人在深山野嶺可憐巴巴地挖野菜過日子。
當時深山妖物眾多,兩隻大妖為爭奪領地,和領地內可以作為獵物的人族,大打出手,最後落得個兩敗俱傷。
那小孩兒的祖母因年邁沒跑掉,被兩隻大妖的戰火波及,最後傷重隻剩下一口氣。
兩隻妖兩敗俱傷之後,那名很有膽氣的老人,用唯一的一把柴刀,砍斷了那兩隻妖物的咽喉,並將兩隻妖物的內丹挖出,準備留給家裏唯一的孩子。
他那時隻是普通的狐狸,和那老人的情況差不多,也被大妖戰火波及,奄奄一息。
他被老人的孫女半路撿走了,而那老人也被村子裏的人救走了,但沒熬過幾天,還是死了。
老人臨終之際,將一枚妖丹給了他,另一枚留給孩子。
妖丹予他吞食,可一步成妖,但條件是他要保護那小孩兒長大。
他吞下了妖丹,也信守承諾,代替老人與那孩子一起生活。
但那小孩兒沒能長大。
普通的人類是不能吞食妖丹的,不然便會化作不人不妖的凶物,雖然實力會變得強大,但也會變得狂躁嗜血、毫無理智。
它後來從別的妖那兒知道這些事情後,就一直告誡那個孩子不要吞服妖丹。那孩子很聽話,將他當做唯一的家人。
所以,他去山中閉關突破的時候,她被流竄到山裏的殘兵敗將打得半死,甚至就連魂魄被妖物撕裂,也沒想過服下那顆妖丹,而是在他找過來後,把妖丹給了他。
她說,人不需要妖丹,但狐狸需要。
她吞下妖丹,以後可能就認不得他了,也認不得祖父。
她還想和去了戰場的祖父再見一麵。
所以,他帶她離開了深山,背著她一路北上。
可惜,北方淪陷,大軍南撤。
他們到了北方的戰場,看到的除了死屍,還是死屍。
沒找到她的祖父,她也死了。
和那無數埋骨異鄉的將士們一樣,葬在了關外。
她留下了一枚玉璧,據說是祖傳的,興許祖上哪一代是個王侯將相也說不定。
死的時候,她已經逐漸失去五感,最後隻是含糊不清地說著,下輩子要和他繼續做家人。
她說,妖可以活很久,以後他得把玉璧還給她。
她看到玉璧,肯定能想起他的。
可惜,她的魂魄已經殘缺,再無來生。
而山中野狐,自那之後也已無家可歸。
帶著玉璧、妖丹和殘魂,他回了最初的深山。
修行數百年,將她殘魂送至黃泉,且試圖以百年功德換她一條生路。
但地府神官拒絕了。
回來後他吞下妖丹,吸收了妖丹的力量,成為了深山中無人敢惹的大妖。但也因同類相殘,短短百年連續吞下兩枚妖丹而出現了反噬,幾乎將那段記憶徹底遺忘。
數百年時間匆匆而逝,當初受到的反噬已痊愈,那些記憶也徹底成了碎片。
他還記得生命中有這麽一個孩子,但已經不記得當時的種種情緒和情感。
人的生命太短,而那小孩兒的生命尤其短,對於活了千年之久的狐妖而言,就像是一滴水落入了海中,泛起過微弱的漣漪,卻又轉瞬即逝。
到最後,他竟隻惦念著……物歸原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