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沒有絕對的黑與白

字數:7004   加入書籤

A+A-


    “阿姐。”
    顧知伸出手輕輕的攥住了顧榮的衣角,小聲解釋“我沒有傷感自責,也沒有懷念。”
    “就是在聽到消息的那一瞬間,腦海裏空了一瞬。”
    “那些年,我既怯弱弱的盼著他的父愛,又憎惡他的冷漠刻薄。有失落,有憎恨,甚至在病情發作痛苦難當時,我還曾想過為何死的不是他,是母親。”
    “而今,藏在心底陰冷角落裏的怨懟,就這樣死了。”
    顧榮撫了撫顧知的細軟的頭發“所以,以後的日子,皆是明朗陽光下的錦繡花路。”
    “他死了,就讓他去泉下給母親贖罪吧。”
    “阿姐的小知定會長命百歲的。”
    瘦瘦小小的顧知靠在顧榮懷裏“阿姐,我乖乖吃了每一副藥,還跟著老夫人延請的夫子讀書練字,等我身體再好些,就去考科舉,做阿姐的靠山。”
    幼年喪母又體弱多病的顧知心思敏感又聰慧的緊。
    並無人特意對他提起外界的風風雨雨,但他還是從府裏凝重的氣氛裏嗅出了不同尋常。
    “我會永遠陪著阿姐。”
    “還有……”
    顧知蒼白的麵頰上飄著抹紅暈“阿姐下揚州的日子,我想阿姐了。”
    自母親亡故後,阿姐就是他活在世上的根。
    顧榮的心軟的一塌糊塗。
    她不能輸!
    她隻能贏!
    贏了,她重生這一遭才算真的有逆天改命的價值。
    “阿姐也會永遠陪著小知。”
    她會是小知的靠山。
    她的靠山和倚仗也會是小知的靠山和倚仗。
    ……
    這一夜,上京城並不太平。
    兵部尚書府的驚呼、哀嚎聲不絕如縷,直衝雲霄,打破了雪夜的寂靜。
    護院、家丁、小廝提著燈籠、擎著火把,著急忙慌的進進出出上京的酒肆戲院、秦樓楚館、賭坊客棧,搜尋著自家公子的下落。
    府裏凡年至舞象的公子,不論嫡子還是庶子,莫名其妙又悄無聲息的沒了蹤影。
    偌大的府邸,隻留了個尚在繈褓裏的嬰兒。
    風雪夜,兵部尚書府的下人們卻急的渾身冒汗。
    下人們在長街上橫衝直撞,女眷們則是在府裏抹眼淚。
    “老爺。”
    “是不是您在朝中得罪狠了什麽人?”
    正院書房裏,兵部尚書夫人雙眸含淚,神色焦急。
    她膝下兩子,一子年十八,一子年十五,皆憑空消失。
    有子嗣傍身,後半生才有依靠。
    她怎能不急,怎能不懼。
    “老爺,您說話啊。”
    兵部尚書斂眉,眼神晦澀而凝重,揮開拉扯著他袖子的手,怒目而視“我是朝中一品大員,哪有人敢肆意妄為至此。”
    “興許就是他們玩心大動,偷溜出府了。”
    “平日裏,我一再耳提麵命,讓你嚴加管教府中兒女,你呢?”
    “是你親生的,你就縱容寵溺。”
    “不是你親生的,你就冷待刻薄。”
    兵部尚書夫人惱怒的一甩帕子“現在說這些的時候嗎?”
    “還偷溜出府,你覺得可信嗎?”
    “以老二那能躺著絕不坐著,能坐著絕不站著的懶散性子,你就是上趕著給他銀票求他出府,他都懶得翻個身。”
    兵部尚書的胡須顫了顫。
    其實,他心知肚明,他的兒子們沒有膽大包天到夜裏偷溜出府的地步。
    “你是當家主母,慌成這樣,像什麽話!”
    “府裏就交給你了,我出去想想辦法,找找路子。”
    “絕不能出亂子!”
    兵部尚書披上厚實的大氅,推門而出。
    得罪狠了人嗎?
    近來,他的的確確做了喪良心的事情。
    可,他也是不得已啊。
    寒夜裏,雪停了,但依舊冷的能滴水成冰。
    萬籟俱寂裏,兵部尚書滿懷心事的上了馬車,靠著車廂,卻又不知該去何處。
    腦子裏亂哄哄的,各種思緒猶如馬車外裹挾著雪粒子的風呼呼作響,聽的人心煩意亂。
    車夫凍的直發抖,止不住打著哆嗦,問道“不知老爺要去何地?”
    兵部尚書答非所問“這天兒很冷嗎?”
    “冷。”車夫搓著手,呼著涼氣“奴才家中老娘說,她大半截兒身子快入土了,都沒見過像今年這麽冷的天。怕是會凍死不少人呢。”
    兵部尚書眸光暗了暗。
    上京尚且如此寒冷,北疆呢?
    他貪生怕死,自私怯懦的奉命把運往北疆的糧草、衣物換作砂石,斷了給北疆的補給。
    天寒地凍的,又缺衣少食,得餓死多少北境軍。
    北境軍填不飽肚子,戰力削弱,倘若北胡再伺機南下,北疆會不會再次上演多年前的慘劇,變成人間煉獄。
    不敢想。
    他不敢再想。
    他不是廉潔正直為民請命的好官,但也從來沒想過沾染這麽大的業障,害死這麽多的人。
    天子之命,他不得不從。
    兵部尚書縮在大氅裏,那雙在權勢裏浸淫半生,滿是精明算計的眼睛,濁淚滾滾,無聲落下。
    他斷了北境軍的物資,他的兒子們就消失在風雪夜。
    會是忠勇侯府和永昭長公主府下的手嗎?
    做虧心事在前,即便有所懷疑,他亦無顏登門求證。
    可是……
    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兒子們去死嗎?
    “老爺?”車夫凍的瑟瑟發抖,再一次疑惑催促。
    兵部尚書甕聲甕氣“去忠勇侯府。”
    “不……”
    不能去忠勇侯府。
    陛下的影衛神出鬼沒又無處不在,倘若看到他深夜登忠勇侯府的門,會直接把他劃歸至謝小侯爺一黨,毫不留情的鏟除。
    “進宮。”
    等宮門一開,他就第一時間麵聖。
    但願陛下看在他忠心耿耿逆來順受的份兒上,能伸出援手,救救他的兒子們。
    車夫不知其想法,隻是一揮馬鞭,馬車徐徐向前。
    “聽說,你的侄兒在朝廷募兵時,應募投軍了?”
    隔著車門,兵部尚書的聲音匯入雪夜寒風裏。
    “是投軍了。”車夫與有榮焉“他是個孝順的,三年前就去了北疆,每隔兩三個月都會寄回攢下的餉銀給家裏的長輩。”
    “前些時日,入冬前,他整整寄回三貫錢呢。”
    “隻是……”
    說著說著,車夫的聲音漸漸低沉下來“家中老娘和大嫂記掛的緊,夜夜噩夢驚醒,夢到他……”
    車夫忌諱,不忍說出死字,頓了頓,才繼續道“醒來就哭著熬到天亮。”
    “奴才的老娘眼睛都硬生生哭瞎了。”
    “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見見大侄兒。”
    “不過,保家衛國總歸是光榮的,奴才全家為他驕傲。”
    兵部尚書的胸口越發憋悶得慌,難以喘息。
    就像是滿地的積雪,都融在了他的心底,冷的深入骨髓。
    死一個北疆士兵,就會毀去一戶人家。
    他……
    他行如此罪惡不堪之事,真的不怕遭報應嗎?
    兵部尚書捫心自問。
    這一刻,他很想效仿一片丹心青史留名的先賢們,視死如歸舍生取義,斷然拒絕陛下的秘旨,質問陛下,為何要執意除掉謝小侯爺,為何要罔顧數十萬北境軍的生死。
    他的心中熊熊燃燒著一團火。
    火焰熄滅,徒留灰燼,那些灰燼裏是他的自厭自棄和對貞隆帝的鄙夷和憤怒。
    他本就不是什麽好東西,誰曾想,龍椅上的貞隆帝更是惡心。
    “停車!”
    “回府。”
    兵部尚書咬牙。
    先是將府上繈褓中的嬰兒趁亂帶出,秘密托付忠仆帶出京去撫養長大,隨後又將府中女眷盡數召集在一處,直接道“尚書府覆滅在即,我無力回天。”
    “具體情況,不便言說。”
    “今夜,就將金銀分下去,爾等連夜走,是死是活,看運道看天意。”
    “寒冬漫長,必有食不果腹的百姓淪為流民。”
    “想法子躲得過這個冬日,等來年難民逃荒時,隱姓埋名混入其中。熬不過逃荒的人不計其數,爾等可冒名頂替鑽戶籍的漏洞,待落戶時,便有了光明正大的新身份。”
    “雖不能錦衣玉食,但好歹活著。”
    “靠著藏起的金銀,幸運些,或許還能衣食無憂。”
    “拿了銀錢,就換了下人的衣裳,混進尋人的隊伍裏出府吧,城門一開,立刻出京,越遠越好。”
    “為了爾等有更大的逃生希望,也為了拖延些時間,府裏不能是空宅,所以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離開。”
    “姨娘們,母女留一人。”
    “夫人……”
    兵部尚書抬眼看向自家夫人“委屈夫人與我共赴死難了。”
    不是他不顧夫妻情分,實在是需要正妻露麵。
    兵部尚書夫人半是恐懼,半是愕然。
    “老爺。”
    “父親。”
    女眷們彷徨失措的聲音此起彼伏。
    兵部尚書沉聲“我隻給你等一刻鍾的時間。”
    “商議不出誰走誰留,那就留下一起等死!”
    “大難臨頭,死期將至,不想著抓住最後一線生機,反倒是哭哭啼啼磨磨蹭蹭。”
    闔府的姨娘們,絕大多數將生的機會留給了女兒。
    那極個別姨娘……
    死在了兵部尚書的劍下。
    慈不當家。
    危急存亡的關頭,不容有一絲一毫的風險。
    兵部尚書不敢賭拋棄親生女兒的姨娘能不能守口如瓶。
    從人心惶惶到寂靜無聲,不過半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