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誰說我命不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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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爬過老槐樹梢時,羅姑娘正蹲在河邊搓洗染了泥點的藍布帕。
項公子拎著木桶站在她身側,劍尖挑著根狗尾巴草晃來晃去,卻沒像往常那樣逗她。
水麵倒映著兩人緊繃的輪廓——方才老槐樹下那抹暗紅香灰,正像根細針戳在兩人心口。
"那老周頭。"項公子突然開口,狗尾巴草"啪"地斷在劍尖,"上個月還在罵算卦的王瞎子坑他三鬥米,今兒倒自己燒起香了。"
羅姑娘的指尖在河水裏頓住。
她能聽見自己金手指在袖中輕顫,像春蠶食葉般的細響——方才瞥見老農袖中紅影時,那股若有若無的腥氣還纏著她的嗅覺。"他方才躲草垛後摸的,該是香燭。"她捏緊藍布帕,水珠順著指縫往下淌,"趙師姐說邪修要造新命格,許是...拿這當引子?"
話音未落,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趙師姐抱著一摞黃符衝過來,發尾的青玉簪子撞得叮當響:"那老周頭在村東土地廟燒高香!
我去掀他香案,他倒說夢見黑晶殘影托夢,說燒夠七七四十九柱就能改命!"她氣得眼尾發紅,桃木符在掌心攥出褶皺,"這些人怎麽就記吃不記打?上個月才燒了邪修的命碑!"
羅姑娘被她帶起的風掀得眯起眼。
她望著趙師姐發間晃動的青玉——那是上次除祟時,師姐硬塞給她的"鎮心符",說"靈者的直覺比符紙金貴"。
此刻那抹青影晃得她心口發燙,金手指突然傳來刺癢,像有螞蟻順著血管往上爬。
"師姐等等。"她伸手攥住趙師姐的衣袖。
河風掀起她額前碎發,露出眉骨處淡青的舊疤——那是去年被族人推下台階時磕的,"您別急著掀香案。"她的聲音輕,卻像塊壓艙石,"我...我用金手指試試。"
項公子的手立刻覆上她手背。
他掌心的溫度透過濕答答的藍布帕傳來,帶著常年握劍的薄繭:"要我護著你。"
羅姑娘點頭。
她閉眼深呼吸,金手指的熱意順著指尖竄上眉心。
那股腥氣突然變得清晰——是檀木混著鐵鏽的味道,像被血泡過的香灰。
她看見老周頭佝僂的身影在虛空中浮現,香案上的紅燭燒得劈啪響,燭淚裏浮著幾縷黑絲,正順著煙往老周頭眉心鑽。
"有問題。"她猛地睜眼,額角沁出細汗,"香裏摻了邪修的蠱毒,不是單純求神。"
趙師姐的桃木符"唰"地展開半張。
她盯著羅姑娘發白的嘴唇,到底把"我去抓人"的話咽了回去,隻攥緊符紙道:"那便由著他們燒?"
"不。"羅姑娘抹了把臉上的汗,目光落在河對岸的祠堂上——昨日新立的碑石在陽光下泛著青,"得讓他們自己明白,這香燒不得。"
話音剛落,身後傳來粗布摩擦的窸窣聲。
陳阿婆拄著棗木拐站在柳樹下,灰布衫洗得發白,襟前卻別著朵新鮮的野菊:"姑娘們說的,可是老周頭那檔子事?"
羅姑娘忙扶她在石墩上坐。
陳阿婆的手像老樹皮,卻暖得驚人。
她望著河麵上浮動的碎金,突然開口:"我年輕時,也信過命。"
趙師姐和項公子都靜了聲。
"村裏的瞎子說我克夫克子。"陳阿婆攤開左手,掌心一道深疤從指根貫到腕間,"我男人信了,把我關柴房三年。"她的聲音輕得像風,"後來他摔斷腿,我偷跑出去采藥;他病得說胡話,我跪佛前求了三天三夜——可等他緩過來,頭件事就是要把剛滿月的兒子送人,說"克子"的命不能留。"
羅姑娘的眼眶發酸。
她看見陳阿婆掌心的疤在陽光下泛著淡粉,像道被撕開又長好的傷口。
"後來呢?"項公子輕聲問。
陳阿婆突然笑了。
她的牙掉了兩顆,笑起來卻比野菊還亮:"後來我帶著兒子跑了。
在鄰村幫人縫衣服,在河邊挖野菜,後來攢錢開了間小裁縫鋪。"她摸了摸襟前的野菊,"現在我三個孫子都會背《三字經》,大孫子還說要考秀才。"她的手指輕輕劃過掌心裏的疤,"命?命就是我每天多縫半件衣裳,多挖一筐野菜。"
風掀起她的灰布衫角。
羅姑娘突然看清,那野菊的莖稈上還沾著新鮮的泥土——該是方才從田埂上摘的。
"所以老周頭那香,燒的是他心裏的怕。"陳阿婆把拐棍往地上一杵,"要斷他的怕,得讓他自己把香掐了。"
項公子的眼睛突然亮起來。
他用劍尖挑起羅姑娘洗好的藍布帕,甩得水珠四濺:"我有個主意!不如辦個"心願祭"——讓大夥兒把願望寫在木牌上,貼祠堂外牆上。"他晃著布帕衝羅姑娘笑,"你假裝猶豫,問"萬一不成怎麽辦",到時候..."
"成不成都是我的事!"陳阿婆突然拔高聲音。
她的拐棍敲在青石板上,驚得河對岸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我年輕時求過佛,跪斷過膝蓋,可救我男人的是我采的藥;我養大兒子,靠的是我縫的針腳。"她望著祠堂方向,那裏已經有幾個婦人搬著木凳過去,"現在我要寫"盼大孫子考中秀才",成不成,都是我和大孫子的本事!"
羅姑娘望著她挺直的脊梁。
陽光穿過柳樹梢,在陳阿婆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卻掩不住她眼裏的光——那光和昨日青石板下的紅紋、和趙師姐畫陣時的眼神、和項公子劍鞘上歪扭的並蒂蓮,突然連成了片。
"好。"她轉頭看向項公子,嘴角慢慢翹起來,"我配合你演這出。"
日頭偏西時,祠堂外牆上已經貼滿了木牌。
羅姑娘站在台階下,看著王伯顫巍巍貼上"盼老妻病好",李嬸踮腳掛上"願小女兒嫁個貼心人",連方才燒過香的老周頭都擠在人群裏,手裏攥著塊磨得發亮的木牌,上麵歪歪扭扭寫著"想多活幾年看孫子娶媳婦"。
項公子搬了張長凳站在牆下,正幫陳阿婆貼她的木牌。
陳阿婆的"盼大孫子考中秀才"寫得方方正正,墨跡還沒幹透。
他抬頭時,瞥見羅姑娘望著人群的眼神——不再是從前那種小心翼翼的閃躲,倒像隻終於敢探出腦袋的小獸,帶著點試探的銳。
"收工!"項公子拍了拍手,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明兒再添新木牌,今兒大夥兒都回去歇著!"
人群漸漸散了。
羅姑娘蹲在牆下,借著最後一縷光看木牌上的字。
有個小娃娃的木牌歪在角落,用炭筆塗著"想要糖人"——該是方才擠在她裙角的小豆子。
她正想把木牌往中間挪挪,忽然聽見頭頂傳來瓦當輕響。
她猛地抬頭。
暮色裏,祠堂飛簷的陰影處,有團黑影閃過。
羅姑娘的金手指突然發燙。
她望著那片陰影,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方才還熱熱鬧鬧的祠堂,此刻靜得能聽見木牌上墨跡風幹的輕響。
"阿羅?"項公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她轉頭時,那黑影已經不見了。
隻剩晚風掀起牆下的木牌,發出"嘩啦嘩啦"的響,像誰在暗處翻著什麽秘密。
月上柳梢頭時,羅姑娘的指尖在瓦當上掐出月牙印。
她縮在祠堂大梁與飛簷交疊的陰影裏,項公子特製的隱息符貼在頸後,連呼吸都裹著層棉絮似的悶。
下方供桌上的長明燈忽明忽暗,將木牌牆上"想多活幾年看孫子娶媳婦"的字跡投出晃動的影——那是老周頭的木牌,此刻正被她用細紅線與自己的袖扣係著,線尾在掌心繃得發疼。
"阿羅?"項公子的傳音入密像片羽毛掃過耳後,"我在東牆根兒,趙師姐的匿蹤陣起了,連野貓都繞著走。"
羅姑娘抿了抿唇。
她能聽見自己金手指在血脈裏輕鳴,像琴弦被撥出的顫音——白天那股腥氣又纏上來了,混著點潮濕的土味,是從祠堂後牆方向飄來的。"來了。"她輕聲回應,指尖的紅線突然一緊,老周頭的木牌在牆上晃了晃。
黑影是貼著地麵爬進來的。
羅姑娘盯著那團模糊的人形,喉間泛起鐵鏽味——這不是普通的邪修,他周身纏著層灰蒙蒙的氣,像被浸在髒水裏的布,金手指告訴她,那是被"命運信仰"汙染的靈識。
"哢嚓。"
第一塊木牌被扯斷的脆響驚得羅姑娘攥緊紅線。
黑影的動作很糙,指甲縫裏還沾著新鮮的木屑,顯然沒什麽潛入經驗。
他撕到第三塊時,羅姑娘看清了——那是李嬸的"願小女兒嫁個貼心人",木牌上的墨跡被指甲刮得斑駁。
"夠了。"羅姑娘在心裏低喝。
她鬆開袖扣上的紅線,順著房梁慢慢滑下去,金手指的熱意從眉心竄到指尖。
當黑影抬手要撕陳阿婆的木牌時,她終於看清了對方袖口的暗紋:青灰色的絲線繡著漩渦狀紋路,正是歸墟派的標誌。
"就是現在!"
羅姑娘的身影像片落葉飄下。
她右手捏著預先藏好的木牌,借著黑影轉身的力道,精準地塞進對方懷裏——那木牌上的字是她用朱砂寫的,"願邪修早日悔改"幾個字還帶著體溫。
黑影被撞得踉蹌,剛要發作,趙師姐的困靈陣"嗡"地亮起黃光,項公子的劍已經架在他後頸。
"歸墟派的狗東西。"項公子的聲音裏裹著冰碴,劍尖挑開對方麵巾,露出張青灰色的臉,"大半夜撕木牌,當這兒是你家茅房?"
黑影張了張嘴,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羅姑娘注意到他懷裏的木牌在發燙,像塊燒紅的炭,把粗布衣襟都烙出了焦痕。
次日清晨的祠堂外,比趕大集還熱鬧。
老周頭攥著重新寫好的木牌,蹲在牆根兒直搓手:"昨兒夜裏那動靜,可把我老伴兒嚇醒了。她說聽見有人哭,像小時候我娘哄我睡覺的調兒......"
"哭?"李嬸端著碗粥湊過來,"我家小女兒也說夢見個穿灰布衫的女人,摸著她的頭說"貼心人就在眼前"。"
羅姑娘站在台階上,望著跪在地中央的黑影。
他此刻像被抽了脊梁骨,雙手攥著懷裏的木牌,指節發白:"我娘......也被人說克親。"他的聲音啞得像破風箱,"她跪在土地廟前磕了七七四十九個頭,額頭的血把香灰都染紅了......後來我偷了歸墟派的邪術,想幫她改命......"
趙師姐的指尖在虛空畫出最後一道陣紋。
她額角沁著細汗,腰間的青玉簪子泛著溫潤的光:"他體內的命運之力在鬆動!"她轉頭看向羅姑娘,眼裏閃著光,"阿羅,你那木牌上的朱砂,混了陳阿婆的血?"
羅姑娘點頭。
她想起昨夜陳阿婆聽說要抓邪修時,二話不說劃破掌心:"我這把老骨頭的血,要是能讓那孩子醒醒,比喝參湯還管用。"
"轟——"
趙師姐的陣眼突然爆發出白光。
那團灰蒙蒙的氣被抽離黑影體內,凝成顆鴿蛋大的靈源,泛著暖融融的金。
靈源飄到半空,"啪"地碎成星子,落進祠堂牆下的青石板縫裏。
"看!"不知誰喊了一嗓子。
所有人都抬頭。
原本暗紅的地脈紅紋突然亮如鮮血,順著青石板往四周蔓延,像條燃燒的龍。
遠處山林裏的古鍾正"當當"敲著晨鍾,此刻卻"嗡"地悶響,戛然而止,仿佛被無形的手捂住了嘴。
羅姑娘望著那邪修。
他此刻正捧著陳阿婆的木牌,指腹反複摩挲"盼大孫子考中秀才"的字跡,眼角的淚把木牌都洇濕了。
她突然懂了——原來最鋒利的劍,從來不是斬開枷鎖的刃,而是讓人相信,自己值得握著那把劍。
暮色降臨時,紅紋仍在祠堂地下翻湧。
羅姑娘蹲在牆下,看著小豆子踮腳往木牌牆上貼新寫的"想要兩個糖人"。
風掀起她的衣袖,金手指在腕間輕輕跳動,像在提醒什麽。
"阿羅。"項公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手裏拎著兩串糖葫蘆,糖殼在夕陽下閃著光,"趙師姐說地脈紅紋的靈氣波動,十裏外都能感知。"
羅姑娘接過糖葫蘆,指尖觸到他掌心的薄繭。
她望著逐漸沉下的夕陽,看見山尖上飄起團黑雲——不是烏雲,是歸墟派的飛舟,正劃破暮色,朝著祠堂方向,緩緩壓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