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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勞斯萊斯駛離電視台,左拐上三環主路。四九城夜晚燈光交相輝映,寬闊平坦的大道仿佛一條發光綢帶,延申至城市盡頭。
    助理鄭修扭頭詢問:“周先生,回加列塔公寓嗎?”
    周白赫指關節按壓眉心緩解疲憊,今天中午剛從倫敦回北城,恰逢市宣傳部在電視台舉辦行業峰會,他掐點趕來,一坐就是小半天。
    期間與不少業內人士,政府工作人員交流,根本沒有分神的時間。這會難得清淨,周白赫短促地“嗯”了聲,道:“楊兆回來沒?”
    “明天上午的航班,預計十點落地北城,調查情況他回公司後親自向您報告。”
    周白赫看一眼腕表,說:“調查報告先發我郵箱。”
    “好的,周先生。”鄭修照做,順道提醒說:“周副總一直想請您吃飯,今天打過三次電話,我說您在忙晚些回複。”
    周白赫語氣輕巧,“告訴他不必,有話家宴上再敘。”
    按理說,周副總是周白赫的親叔叔,請吃飯不去不合適,但周白赫絲毫不給麵子。
    他這個人,從來不在無所謂的事上浪費時間。
    周家是北城名門望族,明清時候從政也從商,現在依然如此。幾代人下來家族根基深厚,人才輩出遍布各行各業。
    亞恒集團是周白赫爺爺創立的,早年專注於建築業,做到行業龍頭後逐漸轉型擴張,如今集團主要由亞恒建築,亞恒紀元,亞恒科技三部分組成,公司涉足地產,金融,娛樂,教育等行業,商業版圖龐大。
    周白赫自己創立亞恒科技,前些年爺爺周慶康卸任,他順理成章接管亞恒紀元,亞恒建築則一直由叔叔周劭打理。上個月亞恒建築在一個政府招標項目中失利,爺爺讓他介入調查原因。
    周白赫查了幾天,發現亞恒建築問題很大,商業泄密,挪用資金……索性成立專項組,讓秘書楊兆負責此事。
    亞恒建築全國好幾個分公司,楊兆天天當空中飛人,眼下調查結果已出,估計周劭急了,才火急火燎請侄子吃飯。
    周白赫低頭用平板翻看調查報告,幽幽道:“牽涉人員不少。”
    “是,財務,銷售,法務都牽涉其中,尤其財務部,估計一半人都得進去。”
    鄭修提前看過報告,隻覺觸目驚心。一旦這份報告公開,司法介入,周先生接管亞恒建築的事板上釘釘。
    作為周先生的得力助手,他已經在考慮人員大換血的事,果然下一秒,周白赫便道:“亞恒科技那邊,法務部員工補足沒有?”
    亞恒紀元和亞恒科技的銷售,財務人員都算充足,唯獨法務缺人。
    業內有種說法,稱亞恒法務部為律界精英搖籃,亞恒花心思培養的法務人才,專業能力和人脈都不缺,大多辭職轉行律師,賺得盆滿缽滿。
    近來法務招聘更為謹慎,法務部一直處於缺人狀態。
    鄭修道:“團隊考核過幾波人,專業能力都不達標。不過奧真打算關閉駐華辦事處,Mason先生正為此煩惱,昨天打電話透露有員工想轉行法務,問您是否能提供崗位。”
    Mason是個好領導,即便關閉駐華業務也會盡力為員工安排去處。
    周白赫想到自己剛好欠Mason一個人情,能進奧真的員工想來不會差,提供崗位又是雙贏的事,便道:“幫我撥通Mason的電話。”
    佟央站在電視台門口,給江蔚打了三個電話都沒人接。
    一種強烈的直覺湧上心頭:江蔚有事瞞著她。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瘋狂發芽生長,再也克製不住。佟央握著手機在電視台門口走來走去,神情恍惚。
    正好,遇到個熟人。
    和江蔚同一批入職的同事下班看見她,招了招手,笑問:“佟央,來電視台辦事嗎?”
    “不是,我找個人。”
    “找誰啊?江蔚今天不在,和我說吧,我幫你找,”
    江蔚今天沒來上班?作為女朋友她竟然不知道。
    佟央愣了愣,捕捉到關鍵信息沒再糾纏,三言兩語應付過去,猶豫片刻,決定去趟江蔚家裏。
    江蔚在電視台附近有套公寓,不遠,走路十多分鍾就到。
    天黑了,北城夏季天氣變臉似的,白天還豔陽高照,這會卻烏雲壓城,醞釀著一場大雨。
    一路上佟央麵容平靜,但有股揮之不去的陰鬱情緒籠罩著她,直到進了公寓電梯,心情都沒有緩解一點。
    “叮”一聲,電梯門打開,8層到了。
    佟央不是第一次來,輕車熟路地找到0817,站在門前定了定神。
    公寓密碼是她的生日,江蔚搬家那天親自設置的。佟央輸入“0215”,門鎖果然開了。
    她推門走進去。
    屋內開著燈,明顯有人在家,但靜悄悄沒一點聲響。一切都是熟悉的陳設,客廳地板上散落著一件男士外套。
    佟央撿起來,抬頭的瞬間,腳步頓住。
    一隻香奈兒Handle手提包,正無聲躺在沙發上。佟央一眼認出包的主人,因為包上掛著的Harrods小熊掛飾,是她送的。
    佟央深吸一口氣,感覺全身都在發抖。
    她的閨蜜,在她的男朋友家裏。至於原因,明明內心已經有了答案,但佟央還在試圖欺騙自己。
    或許……或許隻是巧合,楚心雨是她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江蔚是她的初戀,彼此認識多年,不會做出格的事。這樣想著,門口忽然有了動靜。
    密碼鎖發出滴滴聲響,大門打開,楚心雨的聲音率先傳了進來:
    “我的包放哪兒了?”
    “好像在沙發上。”江蔚說,“外麵有點冷,你穿我的外套回去吧。”
    “寶寶,你真好。”楚心雨的聲音嬌滴滴,“今晚我想留下來。”
    緊接著衣服摩擦的窸窣聲響起,似乎是兩人抱在了一起。那一瞬間,佟央感覺腦袋被人打了一棒,鼻頭發酸,幾乎要喘不過氣。
    “寶寶,我們的事,你準備什麽時候和央央說?”
    沉默一會,江蔚道:“再等等,給我點時間。”
    “我知道你不想傷害央央,我也不想,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再拖下去對誰都不好,我們找個時間告訴她吧。”
    佟央緊緊皺著眉,感覺有滾燙的液體從眼眶流出。她抬頭看天花板,好不容易把眼淚逼回去,抹把臉強打起精神,掏出手機撥打江蔚的電話。
    果然,江蔚的手機響了,他低聲道:“央央的電話。”
    “別接。”楚心雨抱著他撒嬌:“說好今天隻陪我的,如果你不知道怎麽和她坦白,不如由我來說……”
    原來,這就是江蔚不接電話的原因。
    佟央緊緊握拳,血氣翻湧,大步流星從客廳走了出去。
    “想告訴我什麽?我就在這兒,說吧。”
    她幽靈似的出現,楚心雨和江蔚嚇了一跳。江蔚呆滯片刻,反應過來後連忙推開楚心雨,喚了聲央央。
    佟央抬了抬下巴,目光在這對狗男女身上梭巡,等著兩人開口。
    “央央——”楚心雨深呼吸後直視她的目光,抿唇道:“事已至此,也沒必要再瞞你。正如你所見,我和江蔚在一起了。抱歉,你要打要罵都可以,是我對不起你。”
    聞言,江蔚往前走了一步,把楚心雨擋在身後,“對不起央央,是我的錯,我們性格不合適,我真正喜歡的人是心雨,我們分手吧。”
    佟央怒火中燒,沒忍住,把手中的外套重重摔在江蔚臉上。
    “江蔚!”佟央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真可笑!性格不合適你還招惹我?每天寶寶長寶寶短地叫我?你腦子和良心一起被狗吃了嗎?”
    “央央,和你在一起我並不開心。分手後我們仍然可以做朋友,以後……”
    “人畜殊途,做狗屁朋友!你們這樣的畜生就該送去屠宰場,等著清明節我給你們燒紙!”佟央快要崩潰,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喊道:“江蔚,我們完了!”
    撂下最後一句話,佟央推開兩人,奪門而出。
    外麵果然在下雨,佟央跑出公寓,抬手打了一輛出租車回家。路上,望著車窗上汩汩滑落的水珠,不爭氣地濕了眼睛。
    高中的時候,佟央和江蔚同班,年少的喜歡總是莫名其妙,互相講題,互相帶早餐……加之同學們起哄,一來二去佟央感覺自己有點心動,就和好閨蜜分享了少女心事。
    當時楚心雨還打趣她,說她和江蔚郎才女貌天生一對,以後要當婚禮伴娘。
    高中學業重,佟央和江蔚默契地沒戳破窗戶紙,高考出成績後,兩人都考上北城大學,江蔚告白,佟央接受,自然而然就戀愛了,直到如今,他們還是老師同學口中校園戀愛的一段佳話。
    可是,幸福具有迷惑性,愛情是假的,友情也是假的。
    眼淚越流越洶湧,佟央泣不成聲。
    前排司機大叔遞給她一盒紙巾,一路上識趣地沒多問。
    回到幸福小區,佟央眼睛腫得像兩顆桃子。佟央住一棟,楚心雨住二棟,兩家人關係一直不錯。
    佟央望著兩棟緊挨的居民樓,心中五味雜陳。曾經,她和楚心雨也像這兩棟樓一樣,在彼此的生命裏密不可分,參與對方所有的喜怒哀樂。
    而現在,楚心雨和江蔚雙宿雙飛,背叛了她。
    佟央又開始掉眼淚,她哭著從包包上解下楚心雨送的玲娜貝爾掛飾,毫不留念地扔進垃圾桶。
    家裏沒人,宋淑華和舅舅一家出去吃飯還沒回來。佟央鬆了口氣,她這個狼狽樣,實在不想麵對長輩的拷問。
    洗完熱水澡,佟央躺在床上刪掉該刪的照片,朋友圈和聯係人。
    她的心仍舊很亂,情緒仍舊很糟糕,眼淚幾乎流幹了。
    但明天是周四,工作日。佟央從小寄人籬下,比任何人都知道錢的重要性。
    雖然難過,但她不允許自己為了不值得的人做不好工作,那才是得不償失。
    被男友和閨蜜雙雙背叛已經夠慘了,但禍不單行,佟央夜裏沒睡好,第二天上班遲了三分鍾。
    “Elise,我說過多少次了,上班不可以遲到,一分一秒都不可以。”趙峰傑抓住機會數落她,“開庭的時候法官會等你嗎?當事人會在意你遲到的原因嗎?你不想幹,這份工作有的是人幹!”
    佟央自知理虧,垂著腦袋挨罵,等趙峰傑罵完才開口:“對不起Aron,我錯了,以後不會再遲到了。”
    “但願如此。”趙峰傑轉頭給她安排工作:“彭芳索要撫養費的那個案子,今天寫好再審申請書,整理材料清單給我過目,另外張千城合同糾紛那個案子,你寫一份類案檢索報告下周給我。”
    佟央全神貫注地聽完,提醒說:“張千城的合同糾紛案,一直是Sini跟進。”
    Sini本名程春雪,也是實習律師。她與趙峰傑同鄉,可能因為這個原因,趙峰傑待她不錯,工作量比佟央少很多。
    趙峰傑:“叫你做事怎麽總推三阻四的?讓你做你就做,年輕人要多吃苦肯幹事,這樣才能取得進步……”
    一番說教,佟央垂頭喪氣回了工位。她從抽屜裏拿出一包數字餅幹,撕開吃完後投入工作。
    忙碌的好處便是,無暇傷心。
    晚上九點多,佟央才勉強完成今天的工作,收拾東西下班。
    在公司門口正好撞見Raya,佟央主動打招呼:“Raya,你今天也加班了嗎?”
    “是啊。”Raya活動脖頸,一臉疲憊地說:“工作掏空了我,我打算去蹦迪找回場子,要不要一起?”
    佟央沉默片刻。
    回家必然會被宋淑華盤問帶男友見家長的事,家裏人知道她和江蔚分手,一定會張羅相親,畢竟他們早就把佟央嫁出去了。
    一番猶豫,佟央很確定自己不想回家,點頭說:“好啊,一起去。”
    “耶——”Raya常年泡夜店,最喜歡新朋友加入了,她摟著佟央走進電梯:“我們去九號公館,那兒的男人質量賊高,每個都帥得跟明星似的,雖然你有男朋友,但看看又不犯法對不對?”
    提起男朋友,佟央心口鈍痛,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分手了,我現在單身。”
    “這麽快?”
    “嗯,他劈腿。”
    Raya瞬間變臉,冷笑道:“果然,男人都一個德行。別難過,我在九號公館認識挺多朋友的,金融男,it男,醫生和律師同行,兩條腿的男人多的是。”
    “我目前對男人過敏,隻想找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喝酒。”
    “行,我們先過去再說。”
    九號公館距離公司不遠,打車十分鍾就到。佟央看著乖,其實也有點叛逆,上學時候家裏管的嚴,她和楚心雨互相打掩護,偷偷去過好幾次酒吧。
    想到這個,心髒又是一陣酸楚。
    深夜的酒吧聲色靡靡,細碎燈光交錯,狂躁的音樂盡情律動,蠱惑眾人一起在夜色中沉淪。
    剛進去,Raya的朋友就叫她們一起玩桌遊,佟央擺擺手,“你們玩,我去吧台喝一杯。”
    “行,你少喝點,等會我來找你。”Raya囑咐說。
    大部分人在舞池和卡座,吧台挺清淨,佟央走過去點了一杯長島冰茶。
    喝到一半,忽然想起來,她和楚心雨第一次來酒吧,當時喝的就是長島冰茶。往事不堪回首,佟央讓服務生把長島冰茶收走,重新要了一瓶沒喝過的傑克丹尼。
    如果失去的人僅僅是江蔚,佟央根本不會如此難過,事實上,楚心雨是比江蔚更重要的存在。她和楚心雨擁有彼此的童年,青春期,曾經那樣親密。
    深夜情緒容易反撲,一杯接一杯,不知不覺間,佟央已淚流滿麵。
    Raya找過來的時候,佟央已經喝完了一瓶。
    Raya大叫:“Elise,這酒40度,你當水喝嗎?”
    “沒事兒。”佟央腦子空白,反應也遲鈍,“我酒量還行。”
    “夠了Elise,失戀而已不至於,我必須給你找點樂子,免得你一晚上傷春悲秋。”
    Raya環顧四周,馬上有了目標:“九點鍾方向,看見那個穿白襯衫的帥哥沒?去找他要電話,如果成功了,我給你八百塊。”
    實習律師真的太窮了,一聽八百塊,佟央腦袋清醒不少,“真的?”
    “騙你是小狗!八百塊,幹不幹?”
    佟央連連點頭,“幹啊。”
    佟央是個行動力很強的人,馬上端起一杯香檳,鎖定目標,款款走去。
    四周嘈雜,光線昏暗。走近看清男人的長相,佟央失神了片刻。
    酒吧內人人衣著隨意,或性感,或時尚,一看就是來找樂子的,但這位先生不同,白襯衫板正得一絲不苟,西褲筆挺,他戴一塊機械鉑金腕表,渾身上下考究精致,與現場奢靡頹廢的氣氛格格不入。
    佟央莫名覺得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他。
    思索間,她已經走到男人麵前。
    過道狹窄,男人垂眸掠她一眼,非常紳士地往旁邊靠,給她讓路。
    但佟央沒明白對方的意思,腦袋裏都是八百塊。
    她站定不動,不知道說什麽好,尷尬地笑笑,“嗨——”
    周白赫氣質冷冽,“有事?”
    氣氛沉悶下去,佟央第一次要電話號碼,糾結幾秒鍾,決定委婉一點,先邀請對方喝一杯,再自我介紹,一來二去要電話就順理成章。
    心裏這般預演著,佟央笑容溫軟無害,遞上手中的香檳。
    然而喝多了舌頭打結,明明想問對方喝不喝酒,她開口問出的卻是:“先生,要不要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