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5章 龜縮蛇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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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照晚,金色餘暉在蕭瑟的牧馬灘上,冰麵倒映著火紅的天空,幹枯的蘆葦在風中搖曳。
    幾匹膘肥體壯的馬,這兒一處那兒一處地,悠閑甩尾吃草。忽然有一批棗紅色的抬起頭來,警覺地望著一個方向。
    不多時,它目之所及的地平線上,便出現了一個黑點。
    黑點越來越大,一人縱馬疾馳而來。
    “趙將軍!”
    馬上的人大聲疾呼,焦急地轉了一圈,才看到草叢裏,有個身影慢吞吞的起身。
    矜貴秀氣的小臉,卻毫無形象地呸了一聲,將嘴裏的枯草吐出去:
    “什麽事啊?”
    狹長鳳眼裏滿是煩躁,瞪得來人心頭一跳。
    宇文夀也算是當了數年的大將軍,但此時還是不得不承認,這個眼神太有威懾力。
    “……前線傳來消息,說是煉人軍與盤於軍缺乏磨合時間,配合得不好,對上喀什大軍稍顯吃力。”
    “故而老夫提議,將軍是否要出征……”宇文夀說道。
    空氣凝滯了一秒。
    宇文夀一顆心噗通噗通跳。
    他是經曆過趙家治理盤於時代的人,雖說往事隨風,但趙家在盤於,如何厚待百姓,驍勇善戰的往事,一直被他記在心思,因此他一直偷偷地對趙家懷有憧憬。
    從前,他對趙競之這人,也抱有極大的幻想。
    畢竟,這是那個人的後代啊。
    說句不要臉的話,他看著趙競之,就像看自己的孫子,說不盡的疼愛。亦像看自己的偶像,說不盡的期待。
    投靠北武王,經過最初的煎熬後,他甚至有一絲雀躍。
    這不是可以近距離領略偶像的風采了嗎?
    遺憾的是這位趙家後人,似乎對騎馬打仗沒甚興趣,軍中一概事務都交予寧司寒,令他很是遺憾。
    不過,這次兩軍交戰是機會,趙競之定會秉承趙家的精忠善戰,大展身手……
    宇文夀難以抑製麵上的激動,一張老臉不由自主升起熱意。
    然而,趙競之懶懶散散地坐在草叢裏,連站起來的意思都沒有。
    “是寧將軍的軍令嗎?”他問。
    宇文夀愣了一下:
    “額,寧將軍倒沒有傳來消息,是老夫認為……”
    “那就等寧將軍的消息。”趙競之說。
    看也沒看宇文夀一眼,又躺了下去。
    這下宇文夀傻眼了。
    怎麽回事,己方大軍都陷入苦戰了,趙將軍一點都不操心?聽說他在北地時,明明悍勇好戰,迅猛無比啊?
    可趙競之完全無視他的困惑與焦急,甚至冷冷地說了一句:
    “還站著幹什麽?”
    “別在這兒礙著小爺的眼!”
    宇文夀隻好悻悻而去,一路上怎麽也想不通,趙家後人怎會是這個樣子?
    他不死心,後來前方戰事數度緊急,他又給趙競之傳了幾回話。
    結果是差點被打了。
    不是被趙競之打,而是被那棗紅色的馬發了狠直愣愣衝過來,眼看著就想將他頂飛。
    宇文夀的心,咚地沉了下去。
    他算是知道了趙競之的意思,這人,根本沒有一點要出戰的想法。
    偶像塌房了,宇文夀很失望。
    他心想除非天塌了,否則他再不想來受這種失德偶像的氣。
    但,天還真塌了。
    宇文夀再顧不得其他,又跑到山坡上,再次懇求草叢裏那個合著眼皮,不知道在想什麽的悠閑男子:
    “趙將軍!”
    “王上,被喀什大王子抓走了!”
    “什麽!”故作的冷漠一瞬間龜裂,趙競之徑直從地上跳起來,又驚又怒。
    “王上怎會在戰場上行?這麽危險的地方,她怎麽……”
    大冷天的,宇文夀脖子裏頭汗津津地濕透了:
    “王上為穩定軍心,激發鬥誌,便禦駕親征,把喀什大軍打得落荒而逃。可是……”
    他情不自禁抹了把額頭:
    “那喀什大王子實在狡猾,聲東擊西,將王上……”
    “混蛋!”趙競之隻覺得渾身血液都要凍住:“寧司寒呢?他在幹什麽,怎的連王上都護不住!”
    宇文夀也是很無語:
    “寧將軍也是被那大王子給騙了,對方神行如風,搶了大王就跑……”
    “廢物!”趙競之怒不可遏。。
    方才努力裝出來的閑適淡定,統統都散了幹淨,本就繁雜紛亂的內心,愈加焦躁懊惱起來。
    他氣林嫵不珍惜自己,氣寧司寒沒本事,氣北武軍不頂用,更氣……
    氣自己如此懦弱。
    那時候,嫵兒問誰能出征守護平遙關,自己是為什麽沒有出聲呢?
    而今日,他明知北武軍將與喀什大軍交戰,他卻連待在後方待命的勇氣都沒有,而是在牧馬灘邊放了一天的馬。
    這是出於對寧司寒的信任,自然,也是因為林嫵還在他的守護範圍之中。
    他以為,林嫵還在他的守護範圍之中。
    卻沒想到,林嫵獨自做決定,竟喬裝上了戰場,而他因為心煩意亂,什麽也沒發現!
    晦暗不明的夕陽斜斜照在趙競之的側臉上,讓長長的睫毛投下一片陰影,掩去鳳眼中的隱忍與痛苦。
    他握緊拳頭,此時喉間的酸澀,比林嫵問話那時,更甚千倍百倍。
    “趙將軍,這可怎麽辦?”宇文夀如今養傷中,不參與軍武,再者趙家光環還在,他又情難自抑地將希望寄托在趙競之身上。
    而趙競之麵色黑沉得可怕,牙是咬了又咬,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出聲:
    “喀什狗賊往哪兒去了?”
    宇文夀突然卡殼了,過好一會兒,才吭哧吭哧:
    “平……平遙關。”
    趙競之的脊背僵硬起來。
    雖然他仍然挺立在月光之下,如同危崖邊的青鬆,但不知為何,總給人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
    平遙關,又是平遙關。
    他不是不想為嫵兒出力,但……
    “趙將軍?趙將軍?”宇文夀呼喚。
    他眼中燃起希望,直視趙競之,言語中盡是激情:
    “寧將軍已經率兵追去,隻是又遇上達旦精兵,雙方膠著中,脫不開身。”
    “聖子大人又不會武功,正是你……”
    然而,他終究沒能得到心安的回應。
    短短幾句話的功夫,趙競之的臉色已經是變了又變,有那麽好幾個瞬間,宇文夀覺得自己這一趟可能來錯了。
    趙競之似乎真的很抗拒,抗拒有關平遙關的一切。
    即便北武軍如今身陷險境,即便林嫵被敵人擄走,即便他們這些日子辛辛苦苦攻下的一切,頃刻間都可能會失去。
    可是,趙將軍,趙家後人,威震北地的起義軍首領,他不應該是這樣的人啊……宇文夀眼中的火苗漸漸熄滅了。
    疑惑,不理解,甚至憤怒,失望,他毫不掩飾自己的表情,百感交集。
    他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居然大吼出來:
    “趙將軍,事已至此,難不成你還要做個縮頭烏龜麽!”
    “如此沒有血性,你還是趙家後人麽!”
    “便是不為無辜的百姓著想,不為數十萬北武軍著想,王上對你的情誼,難道不值得你提刀作戰麽!”
    他越說越激動,連自己臉上已然淌滿淚水,都不曾發現。
    隻一味沙啞著聲音,歇斯底裏地喊:
    “趙競之,你是個懦夫!”
    “我看錯你了,世人看錯你了,王上,也看錯你了!”
    眼前的人麵如厲鬼,忽然迅猛出手,掌風衝著耳邊而來,宇文夀顫抖著閉上眼睛,準備迎接死亡。
    就當,是將這條命,還給趙家吧。
    不過,那掌在他肩頭一晃,便收了回去。
    修長的五指間,出現一條火紅色的蛇。
    “凜凜寒冬,蛇不冬眠,卻四處遊走。”雪白的小臉麵無表情,兩片薄唇輕動:“莫非也常憶山頭斬蛇,夢中仍是血如雨?”
    這話莫名其妙,宇文夀聽不明白,隻覺得內心按捺不住的悲憤和失望。
    他還要再罵一兩句,馬蹄聲卻聲聲入耳,有人渾身是血,剛從前線疾馳歸來。
    那馬顯然已經筋疲力盡,將將到兩人跟前時,長嘶一聲,前腳再也支撐不住跪倒在地,咽了最後一口氣。
    馬上的人,咕嚕嚕滾到地上,勉強支撐起身子,對趙競之道:
    “趙將軍。”
    “寧將軍他……中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