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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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瀝瀝的雨連著下了三日,直到第四日,方才停歇。
窗外的芭蕉也抽了新芽,落在紗窗的影子隨風輕晃。
“素問,還待多久才好?”
銅鏡中的女子梳著靈秀的朝雲近香髻,兩鬢插著一對桐花嵌珠玉簪,再往下便是一對淡粉的水滴型的芙蓉石耳鐺。
白皙的鵝蛋臉龐上,一雙杏眸略微上揚,瑩潤著漣漣水光,隻是那彎柳葉眉不時攏起,略帶急促。
“恐怕夫君就要到了,真的不可再拖。”
“到時季氏眾人都需至門前迎接,我身為季氏宗婦,若是晚至,恐怕落人口實,咳咳……”
一時間辛宜話說得急,秀眉攏起,不停咳嗽。
“好了,好了,看看夫人你這唇上都沒血色了,趕緊再抿個唇脂。”素問被催得也有些心急。
“我就說大喜傷身吧,昨夜您非要那般高興。”
素問有些不悅,意指辛宜昨夜著涼了,今日起來就發了風寒。
“夫人先喝口水再抿唇脂。”素聽適時地遞來一杯溫茶。
辛宜順從飲下,而後迅速抿了口脂。
“現在還難受嗎?要是夫人頭疼得緊了,就去和老夫人告假。”素聽擔憂道。
“已無礙了。”
對著鏡子,辛宜笑著搖了搖頭。
一切做完後,辛宜抬起兩袖,對著裏間的大銅鏡輕快地轉了兩圈。
石榴紅的裙擺隨著她的動作飛旋,辛宜看著裏麵的明豔女子後,唇角的弧度愈發歡快。
不一會兒,辛宜帶著素聽素問帶到了季府的正門前。
看著密密麻麻的季氏眾人,辛宜不動聲色地站到了一旁。
“大嫂今日的這身衣服真是明豔,之前怎麽沒見穿過?”
辛宜剛才匆匆忙忙地走過來時,崔節就看見了她。
待瞧見她一身紅衣明豔招搖的裝扮後,不由得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被人說起衣服,辛宜也抬眼掃視了一圈眾人,他們大多數皆是天青、湖綠、灰白的裝扮。
對於這些,辛宜早已見怪不怪。
不單是清河季氏,雍朝的世家們,向來以清貴自居。
平日裏即使他們穿著價值不菲的綾羅綢緞,龍綃雲錦,也依舊是暗沉素簡,淺淡至極。
“這身衣服,是我從並州帶來的。”原本是為了回門時穿。
辛宜並沒有說後半句,當初季桓不待新婚就匆匆趕往鄴城,她這件衣服便壓了箱底。
“那倒是,我聽聞並州那邊最喜絢麗多彩的衣裳。”崔節道。
“不知道大嫂有沒有見過並州那邊的娜族?他們呐,恨不得將五顏六色的衣裳都披身上,簡直像個花裏胡哨的繡球……”
崔節一邊說著,一邊拿起帕子捂著唇角遮笑。
“還記得當初我家那遠房舅父過壽時,就請了並州的娜族來雜耍。”
“大嫂看過娜族雜耍嘛?”
對上崔節似若好奇又頗有深意的目光,辛宜壓下心中的不悅,扯出一絲笑來。
“弟妹可不能與我開這般玩笑。”
“娜族是並州的巫神,他們在並州得百姓敬仰,他們的先祖亦得並州的百姓供奉。”
“若我未記錯,弟妹的舅家是太原王氏(太原屬並州,並州人敬仰娜族還來不及,又怎麽會……”
本想借那些穿得花裏胡哨的娜族諷刺辛宜這個從並州來的土包子審美淩亂。
沒想到一來二去,竟然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崔節臉上的笑意有些掛不住了。
不多時,耳畔忽地傳來若有若無的馬蹄聲。
不知想到了什麽,崔節心中的堵霎時煙消雲散。
意味深長地笑著看向辛宜道:
“大嫂教訓地是,我自幼長在清河,自然不及大嫂常年在外,見多識廣。”
“倒叫大嫂看笑話了。”
清河崔氏的貴女怎麽可能到處奔波?
倒是她,一個邊關破落戶來的,粗魯不堪,不知禮儀,毫無規矩。
就今日這場麵,她便不該……崔節狀若不經意地又掃了辛宜一眼。
待會,若辛宜有幾分自知之明便該羞愧難當。
辛宜的注意力很快被那噠噠不停,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吸引,最後也記不得崔節說了什麽。
她下意識撫了撫鬢邊的玉簪,覷步隨著季家的幾位長輩一起上前。
車輪靜止,行至最前的一架馬車平穩停下。
旋即有侍從取了腳踏,在一旁侯著裏麵的人。
辛宜的呼吸也隨著那輛停下的馬車漸漸止息。
全然顧不得身上的不適,她目不轉睛的盯著車簾,靜候著裏麵的男人。
兩年過去了,不知鄴城那邊的公務是否繁忙,不知他每日是否安康順遂,不知他是清減了還是昂藏了?
跳躍的心淩於空中,愈發不上不下。辛宜覺得,這一刻竟格外漫長。
很快,骨節分明的長指挑起車簾,入目而來的是繡著銀線雲紋的靛青下擺和掛在腰間的禁步與白玉環珮。
最後辛宜的視線落在那張棱角分明,白皙清冷的麵龐上。
“桓兒,兩年未見,你終於肯歸家了!”季老夫人持著拐杖,看到許久不見的孫子,深邃混濁的眼眸泫然欲泣,話語裏,隱隱夾帶著些許埋怨與欣喜。
身旁人也紛紛麵容悲戚,似乎對季老夫人的思念感同身受。
連帶著餘光瞥見辛宜時,都不由得多了一絲憤恨與厭惡。
若不是她,季氏宗子又怎會離家兩年,直到今日才肯回來?
辛宜當然能察覺到那些不善的目光,不過這些冷眼與排斥,她早已司空見慣。
但這一切與今日看見自己的夫君歸家相比,都算不得什麽。
她目露欣悅,不動聲色小心翼翼地看著季桓。
“是孫兒不孝。”季桓麵色一如既往的清冷,就算同自己的祖母說話,也依舊不帶半分溫度。
行過禮後,季老夫人才看見他手中端端正正奉著的漆黑錦盒。
“這是……?”饒是心中有了猜測,季老夫人還是忍不住僥幸問道。
“我將阿母接了回來。”
季桓冷眸覷著眾人,並未理會季老夫人那僵硬又恐懼的深色。
“……”
與周遭的驟然沉寂不同。
此刻,一句冰涼的話,瞬間在辛宜的腦海中炸開。
她隻知季桓的母親多年前便已離世,卻不知今日這章程。
那如今這盒子裏裝得豈不是……季桓母親的骸骨?
下意識間,辛宜察覺一絲浸著涼意的目光刺向自己。
季氏眾人當然不敢觸季桓的眉頭,他們憂慮地看著季老夫人,目光四處逡巡。
“怎生這般不守規矩……”人群中,有婦人瞅著辛宜埋怨道。
“這顏色,當真俗不可耐,也就她喜歡這般俗氣的東西。”
“當真是辱沒了我清河季氏的門風。”
反正宗子又不在意她,故而季氏族人也並不把辛宜當回事。
察覺季桓麵色愈發陰沉,崔節連忙從後走來,擋在辛宜身前道:
“哎呀,兄長莫要生氣,大嫂並非有意要穿紅衣。”
“可能得知兄長今日回來,大嫂太高興了,想著今日兄長回來興許是為了補齊那日的未完成的婚——”
“夠了。”低沉凜冽地聲音旋即打斷了崔節的話。
“夫君,我並不知曉今日——咳……咳咳”
瑩瑩的杏眸泛起水光,對上他的冰涼的目光,辛宜試圖解釋,怎料忽地咳嗽起來。
不過片刻,季桓旋即收回目光,再不肯看向旁邊說不出話的紅衣女子一眼。
“我此次歸來,意將母親葬在祁陵。”
“不可!”不待季老夫人回應,一旁的族老急忙嗬止住。
“盧氏生前已失了清白,清河季氏的族陵,怎麽能葬一個失了清白的婦人!”
“若我非要安葬呢?”季桓沉了聲音,向前一步。
察覺兩邊劍拔弩張氛圍,季老夫人給一旁的女兒季夫人使了眼色。
而後季夫人上前,笑著對季桓和眾人道:
“大事也好,小事也罷,都當關起門進祠堂再說。”
“這般堵在門外,一家子生了嫌隙,可要叫外人看笑話。”
“桓哥兒,進來吧,你叔父也等你好久了。”
對於這個十九歲便居高位的侄子,季氏知道他多少有些傲骨在身上。
如今二十四歲了,除了周身與日俱增壓迫與低沉,他倒是與當年一樣,在盧氏那件事上始終不曾退讓半分。
季桓不再言語,隨著季氏的話越過眾人,持著手中的漆盒進了季家的大門。
辛宜便是這般與季桓擦身而過。
幾個族老見季桓進去了,怒甩袖子也陸續進去。
隻有辛宜還愣在哪裏,不知所措。
“大嫂,你這身紅衣當真絢麗奪目!”
“想必往後定能叫兄長對你……喜愛有加。”
經過辛宜身邊時,崔節重重咬了“喜愛”兩字。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夫君為何歸來?”
辛宜心中憋著委屈與懊惱,看向崔節。
她現在終於知道為何一開始,崔節明裏暗裏地暗示她,要好生打扮打扮。
尤其剛開始,崔節就對她的衣裳誇讚有加。
原來一切都在這等著,好看她在季桓麵前出醜,瞧她的笑話!
“大嫂可是冤枉我了,大伯哥回來做什麽,我這個弟媳婦又怎麽知道!”
崔節眯起細長的眼眸,唇角勾起一絲笑意,抬手拍了拍辛宜的肩膀道:
“大嫂合該上些心,別整天連自己的夫君忙什麽,還要從他人處知曉。”
辛宜迅速向後側身,躲開了崔節拍向她的動作。
崔節沒有理會辛宜的奚落,反而,看見辛宜越不快,她心中便愈發暢意。
若不是河東的薛阿姊英年早逝,哪裏輪到辛宜這個粗鄙無知的庶族之女霸著季氏宗婦的位置。
“哎,兄長這般重情的人,能把大伯母帶回來,也算情理之中。”崔節又繼續沒話找話。
“就連當初,兄長還為河東的薛貞阿姊守孝一年呢。”
“大嫂可能不知道薛貞阿姊吧,聽說她和兄長可是自幼定下的婚約……”
辛宜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得秋白院的。
一路路渾渾噩噩,崔節的話如鞭子似的狠狠抽在她的心口。
一股痛意絞上額頭,窗外的的芭蕉恍惚在眼前瘋狂舞動,辛宜沒站穩,若不是素聽扶得快,便徑直撞到了桌子上。
“夫人!”
“素聽,替我……更衣罷。”
一時間,辛宜頭昏腦漲,眼圈愈發紅腫。
察覺手背上的熱意,素聽看向辛宜泛紅的眼眶,給辛宜換好月白裙衫後默默拿出帕子給她拭淚。
“素聽,你說夫君會不會更加厭惡了我?”
“我是不是很無用,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
頭腦中的陣痛使辛宜的麵容苦楚,精神不振,問出這話時她幾乎是憔悴不堪。
“這不關夫人的事,二夫人本就爭強好勝,不好相與。”
“夫人別怕,無論如何,素聽和素問會一直陪著夫人的。”
“是啊,今日夫人起了熱,且不到卯時就起了,現在宜當養好身子。”素問道。
頭上的陣痛令加上今日季桓冰涼的視線,愈發令辛宜難受。
正當辛宜打算入睡時,門外忽地傳來了不緊不慢地敲門聲。
“夫人,郎君要您去一趟仲聞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