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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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秤杆隨著季桓的一言一語升降起伏。
辛宜覺得自己方才莫名恍惚了瞬,竟然還順著季桓的話點了點頭。
如此,不是承認了方才自己汙蔑崔節嗎?
辛宜頓時有些氣餒,悄悄抬眼看向季桓,卻見他依舊垂眸看向卷冊,心下不由得愈發淩亂。
可轉念一想,辛宜不禁苦笑起來。
季桓誤會她也不是一天兩天,一次兩次了?
自她嫁進季府,不是被包括季桓在內的季氏所有人認為是別有用心嗎?
這件事,因為涉及到義父,她根本解釋不得。
不過眼下能和季桓同乘一兩馬車,也是極好。
這樣單獨二人相處的時光,於她和季桓而言,除了那夜在仲聞閣外,幾乎是沒有的。
馬車依舊在晃悠悠地緩行,辛宜竟覺得在這一刻,時光當真是快極了。
快到她閉眸再睜眼間,已經到了半山腰處。
由於道路泥濘,馬車換成了軟轎。
為防止弄髒衣裙,眾人的馬車下皆鋪了一層厚厚的稻草,稻草上又蓋著一層鬆江白棉布,徑直鋪到每架馬車對麵的軟轎上。
季桓和季珺等男子則騎馬上前。
辛宜下了馬車,抬眼望去,這才發現抬轎的轎夫個個魁梧高大,蜂腰猿臂,與兩旁的黑衣侍衛別無二致。
雖然詫異,但知這定是季桓的主意,辛宜也未深究,遂而上了軟轎。
一路無事發生,巳時末便行至淨雲寺。
好在未耽誤時辰,寺內的法事終於午時三刻開始。
身為季桓的妻,辛宜理所應當認為自己該與他一同祭拜盧夫人。
對此,季桓沒有製止。辛宜就在他身後的蒲團上跪坐著上香叩首。
一旁的季氏族人雖麵色古怪,可也不得不隨著季桓祭拜盧夫人。
法事持續了兩個時辰,由淨雲寺的衷慧法師主持,替已故的盧夫人頌經超度,滿願升天。
此間事了,季桓則要帶著季氏兒郎去天梧山的季氏祁陵,將盧氏的遺骸重新埋下。
這些事情,女眷不再適宜露麵。辛宜這個季氏宗婦便要開始安置眾人夜宿的廂房事宜。
季氏本枝人丁稀少,且此次又隨著季桓去了祁陵。
為了便宜,辛宜就將本家的廂房安置在了祁陵附近的天水庵。
其餘的旁支則隨著他們選擇。
倒隻有一點,除了祿蒼庵。
令辛宜詫異的是,天梧山上寺廟庵堂如此多。倒還真沒有人選擇祿蒼庵。
季氏的護衛將半座山頭都防禦了起來,倒也不必擔憂夜宿安危。
布置完這一切後,天色漸漸暗淡了下來。四周起了水霧,籠罩得山間越發潮濕。
季夫人不願再遷動,遂留在了淨雲寺。而季珺和季桓還未歸來。
吃過素齋後,辛宜有些悶,就近帶著素聽素問在天水庵四處走動。
“山上也有白山茶嗎?”行至一處不起眼的角落,辛宜抬眼就看見了花池中盛開的白山茶。
昨夜山上落了雨,此處的白山茶竟然無事,辛宜暗暗詫異。
“夫人若是喜歡,打這出去,那有好大一片山茶園。”正在打水的老嫗停了下來,指著洞門外對著的一條幽徑道。
辛宜眼眸忽地亮了起來,提著裙擺就要過去。
“夫人,此間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去吧。”素聽勸道。
辛宜頓了瞬,又轉身問向老嫗道:
“師父,那園子遠嗎?”
“不遠,下了台階幾步路就到了。”老嫗笑道。
這話說得辛宜愈發心動,也不待素聽素問,直接提著裙子下了去。
“台階濕滑,夫人您慢些!”
二人見自家夫人已經走遠了,無奈地隻能快步跟上。
此時,老嫗看著三人離開的方向,唇角勾起一絲笑意。
真如那師太所說,下了台階就到了。半山坡上,一片絢麗濃白惹眼至極。
“也不知誰如此有雅致,在此處栽了許多白山茶。”辛宜看著一望無際的花海,感慨道。
“也有可能是野生的呢?”素問折了一枝,放在手中端詳道。
“那也不可有這般多,而且此處的山茶樹幹大多腕子般粗細,倒像是旁人栽的。”辛宜道。
“夫人,那我直接折些花枝,等回去插在瓶了可好?”素聽和素問道。
辛宜笑著點了點頭,又徑自順著山坡而下,步伐輕快。
若要說,她長這般大,還沒有一下子見過這麽多白色山茶花。
世人更偏愛紅山茶的濃豔絢爛,而此處卻盡是白山茶,可見此間主人的崇高雅致。
辛宜想著,抬手折了一枝花枝,打算回去同素聽素問匯合。
四周的暮色徹底沉了下來,不見星月。隻有周遭零星的螢火。
對於暮色,辛宜並不畏懼。幼時在並州時,她和阿兄經常在外捉螢火蟲。
那時候經常因為回來得太晚被父親責罰。每至此時,阿兄就會默默將她擋至身後。
因著阿兄是義父的嫡子,父親也不好再說她什麽。
鼻尖掉落一片綠葉,重新將辛宜拉回現實。此刻她抱著一枝山茶,雖迷了方向,卻也不著急。
馥鬱的山茶香氣縈繞在鼻腔,辛宜心下竟愈發安定。
下意識間,辛宜抬眸,發現前方竟有一絲昏黃微暖的光暈。
辛宜定住腳步,疑惑地看向來人。
迎麵走來一白衫女子,眉眼清致,手持燈籠,看到辛宜時笑道:
“夫人,我家夫人有請。”
“此處……”辛宜看著她,又有些心虛地看向懷中的山茶花枝。
“此處的園子,正是我家夫人的。”
聽罷,辛宜靦腆地笑了,不由自主隨她前往。
對方稱呼她為夫人,定是知曉她的身份。而且,能在此處種下一片偌大的山茶花,也當是高雅不俗之人。
故而,辛宜也不擔心對方是否暗藏他心。
侍女領著她轉過幾道陡坡,又上了三四轉台階,最後進了一處庵堂,在一樹白山茶旁停下。
“我家夫人就在裏麵,夫人進去就好。”
辛宜笑著頷首回應,輕輕推開了房門。
馥鬱的山茶香撲麵而來,辛宜抬眸,見對麵坐著一位黑衫女子。
那人正俯身點茶,見她來了,抬眸看來,唇角微微一笑。
那女子長眉入鬢,眉眼清冷疏離,烏發高高束起,竟無一絲裝飾。
隻是,隨著那女子的動作,辛宜竟莫名覺得有些熟悉。
腦海中閃過今日給盧夫人做法事時的場景,辛宜後背登時一陣發涼。
她終於知道此處的詭異之處了。
這黑衣女子,竟與季桓有幾分相像!尤其是那清冷疏離的眉眼。
“盧……”辛宜一時語頓。
“我是季桓的阿姊。”黑衣女子抬眸對上她的視線,“我等你很久了。”
“阿姊?”辛宜詫異得睜大眼眸,不由得目瞪口呆。
她隻知道,季桓有個早已出嫁的阿姊,卻從沒見過。
“你也可以這般稱呼我。”季泠笑道。
“季桓今日在山上,是給母親做法事吧?”季泠喝了一口茶,又遞給辛宜一杯。
“是,在淨雲寺,後來夫君又去了祁陵。”辛宜道。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還是那樣……”季泠的視線落在遠處,語氣無奈。
“你定然很好奇,今日這麽重大的日子,為何我就在這山上卻不露麵吧。”季泠自問道。
“先喝茶吧,喝完茶我再與你細說。”
一開始看見季泠時,辛宜被她周身的清冷疏離驚訝。明明與季桓一母同胞,神韻又相似。
可沒想到,季泠的性格卻與她周身的氣質南轅北轍。
坐了一刻鍾的功夫,辛宜也差不多聽季泠說了季桓與季家的種種過往,尤其是他們的母親盧夫人。
永嘉六年,也就是十二年前。那時候胡人攻入京都,引發永嘉慘案。
時年,季選為了跟隨皇帝去西京,混亂中拋棄了盧夫人與季桓。
一年後,季桓回到冀州清河,盧夫人則於那次動亂中香消玉殞。
回到清河的季桓,自然就此與剛娶了繼室的父親反目成仇。從此也是性情大變,寡言少語,陰鬱深沉。
事發時季泠在清河,自然不知母親與弟弟遭遇了何事。
後來,她也是恨的!恨父親狠心拋棄了母親和阿弟,恨父親在母親殞命不到半年便娶了新婦。
可恨又能怎樣,母親殞命後,範陽盧氏的外家與季氏從此水火不容。
她與阿弟再沒了依靠,全然要仰著孫氏的鼻息而活。
那時候孫氏剛有身孕,又得父親寵愛,一時間風頭正盛,直將矛頭指向她和季桓這兩個眼中釘。
可季桓又太過剛硬,死活不肯向父親和孫氏低頭。她這個阿姊隻能想著法子讓他們好過些。
“所以,夫君便以為阿姊與孫氏他們是一夥的,以為阿姊忘記了母仇……”辛宜皺眉道。
那時季泠剛剛及笄,也不好與季選和孫氏鬧得太僵。
季泠點了點頭,無奈道:“故而,我夫新喪後歸家,阿桓便讓我在此帶發修行,不得再出現在他眼前……”
“這些事堵在我心中太久了,找個人說出來,果然好受了些。”季泠感慨道。
“相信有朝一日,夫君會明白阿姊的良苦用心。”
“其實,我今日在此等你,委實有事相托。”季泠轉身從掛屏上取下一架黑稠包裹的琴。
“此琴名為澗素。”季泠認真撫著琴,抬眼望向辛宜道,“曾是我阿母留在這世間唯一的東西。”
“後來,又傳至阿桓那裏。”
“阿桓十四歲時,因為這琴與父親大吵了一架,那時我為了討好父親……將這琴摔了……”
“也正是此後,阿桓便恨上了我……”
季泠眼底凝滿複雜與心酸,良久,看著澗素琴眼眶濕潤。
“後來我悄悄將這澗素琴收起,又令人將之修補完好。”
“這麽久以來,一直沒有機會還給阿桓,今日我便將這澗素琴交由你,辛宜。”
知曉季泠的苦澀與艱辛,辛宜沉重的接過琴,“阿姊還有什麽要我帶給夫君的嗎?”
季泠搖了搖頭,支撐著身子靜靜地看著辛宜。
良久,二人隔空相望,隻有燭火劈裏啪啦的響動聲。
眼看著辛宜抱著琴,行禮後轉身就要離去。
季泠忍不住輕聲道:
“辛宜,阿桓他性子冷漠,不易近人……其實他這些年過得也甚是不易……若是有何不周到的,我這個阿姊代他向你賠罪了……”
辛宜停住腳步,轉身笑道:“阿姊放心,夫君他……待我很好。”
望著辛宜越來越遠的身影,季泠眼底凝滿憂慮。
聯想起孫氏和季汐以及她自己如今的結局,真不知辛宜如此,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不管怎樣,但願她這個弟婦,能有一個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