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蝴蝶夫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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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森這個從小在康州長大的單純男孩,別說走進裴妮的內心世界,就連想象她的內心世界是什麽樣子都做不到。
他偶爾會聽說,有些外國女孩為了留在美利堅,會利用美利堅男人的感情。
伊森暗自懷疑裴妮的感情是否純粹,可又找不到證據。這讓他更加困惑,不知道裴妮到底在隱瞞什麽。
他一直保持著警惕,雖然很多次都能看出裴妮眼巴巴地等著他說“我愛你”,但他就是不願意說出口。
在他們這段關係裏,充滿了誤解和隔閡。這些不滿和猜疑,全靠他們之間強烈的肉體吸引才勉強維係著,不至於鬧翻。
其實他們都不是對方想象的那種人。
裴妮不是那種為了留在美利堅而利用感情的女孩,伊森也不是隻想玩玩新鮮感的美利堅男生。
他們都隱約感覺到彼此之間那份艱難生長的感情,都不願意把關係僅僅建立在肉體關係上。
當裴妮在醫院確認懷孕的那天,伊森在確定她不是開玩笑後,脫口而出的是“sations恭喜)。”
他不小心把咖啡渣灑得到處都是,出門時連公寓門都忘了關。那天避孕套破了的時候,他也說的是“shit該死)”。
伊森那雙藍眼睛直直地盯著裴妮,冷得像玻璃珠子一樣,又冷又硬,充滿戒備,就像玻璃因為自身易碎而天生帶著警惕和防備。
“你想怎樣?”伊森問道。
裴妮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怎麽也想不明白他怎麽能問出這樣的話來。
“現在要這個孩子不合適。”伊森生怕裴妮聽不懂,故意放慢語速,像老師講課一樣一字一句地說,“不合適,你明白這個詞的意思嗎?因為我們自己都還沒安定下來,根本沒法給孩子穩定的生活。”
“嗯。”裴妮回過神來,輕聲應道,“確實還沒安定。”
“我們的人生還很長,現在就定下來太早了。”伊森看著裴妮恍惚的神情,又補充道。他不確定裴妮是否真的聽懂了,“你明白我在說什麽嗎?懂嗎?”他刻意放慢語速問道。
“明白。”裴妮輕輕點了點頭。
“老實說,我連這輩子要不要結婚都沒想好,不是針對你,是對任何人。婚姻對我來說太複雜了,責任太重了,太傳統了。我還沒準備好按部就班地生活,養家糊口,貸款買房買車,然後還三十年房貸。”
伊森說,“我現在很反感這種生活方式。你是知道的,我一直都討厭這樣。你聽懂了嗎?”
見裴妮一直低著頭毫無反應,伊森突然有些惱火:“你能不能看著我?讓我知道你在聽我說話,而不是在對著一塊木頭說話。這難道不是我們兩個人要一起麵對的事嗎?”
裴妮抬起頭,靜靜地看著伊森。
“你真的聽懂我的話了嗎?”伊森又問了一遍。他發現裴妮的眼神冷冰冰的,好像事不關己。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結婚。因為不能結婚,所以不能給孩子穩定的生活,所以不能要這個孩子。”裴妮平靜地說。
“對,這是最理智的決定。不僅是為我考慮,也是為你好。你也有很多事要做,你還要申請大學,你還要讀很久的書,不可能就這樣當媽媽。”伊森說,“對吧?”
“是啊。”裴妮說。“這也是我想說的。你連愛不愛我都不能確定,我怎麽可能和你結婚呢?”
裴妮神情恍惚,說出來的話卻出奇地理智冷靜,這讓伊森很意外。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聲說:“我這人說話有時候太直接,但我保證說的都是真心話。如果我的話傷到你了,請你原諒我的直接,我不是有意的。”
“不,沒有,你沒有傷害我。”裴妮搖搖頭,“我們來自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如果不能坦誠交流,就永遠無法真正理解對方的想法。”她移開視線,輕聲說,“其實我也和你一樣,沒想過要和誰結婚。”
接著,他們開始商量去醫院做流產的事。
在美利堅有些地方因為宗教原因禁止流產手術,認為這等同於殺害嬰兒,不過在紐約是可以合法進行的,隻要孕婦本人同意就行。
伊森看了裴妮的醫療保險,發現她的保險不包含流產手術費用。
他說:“這筆錢我來出吧。雖然我們都有責任,但畢竟痛苦隻能由你一個人承受,讓我承擔經濟上的責任,這樣才公平。”
“到時候再說吧。”裴妮恍恍惚惚地回答。
“要一起去喝杯咖啡嗎?”伊森提議道,“我們剛剛經曆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對你對我都不容易。我心裏很過意不去。感謝上帝,你和我的想法是一致的,你確實不是那種想利用美利堅男孩拿綠卡的外國女孩。”
“你以為所有外國女孩都想嫁給美利堅人嗎?這是個公平的社會,隻要努力,誰都能有尊嚴地生活。”裴妮直視著伊森的眼睛說。
“所以我為誤解你道歉,請原諒這個傻乎乎的康州男孩吧。”伊森說著,從背後拿出一支鮮紅的長莖玫瑰,花朵飽滿而豔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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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裴妮這輩子第一次收到紅玫瑰。
她從伊森手裏輕輕抽出手,握著那枝含苞待放的紅玫瑰,轉身回到自己房間。
推開門,滿屋都是月光。
月光亮得刺眼,幾乎像陽光一樣。
她一眼看見桌上攤開的字典,還有沒來得及收好的聽力磁帶,那是京海市的托福老師特意幫她錄的。
昨晚她還在這裏用功讀書,以為身體不舒服隻是感冒,很快就會好,沒想到是懷孕了。
現在看著這些學習用品,就像在看死人的遺物,裴妮心裏說不出的難受。
關上門,裴妮終於能獨自麵對自己。
這一刻,她突然感覺像掉進了無底深淵,眼前一黑,什麽都看不見了。
她在原地呆愣了很久,才在書桌前坐下,把複習資料推到一邊,騰出地方放下那枝玫瑰。
這枝花很新鮮,散發著濃鬱的玫瑰香。
裴妮坐直身子,開始一片片撕下花瓣。
她摸到桌上的削筆刀,那是專門用來削2b鉛筆的,考托福要用。
她打開小刀,按住花瓣一片片切碎。
起初,切碎的花瓣散發出更濃烈的香氣,清新優雅。
但隨著花瓣被剁得越來越碎,漸漸散發出爛菜葉的臭味。
玫瑰汁液滲進指甲縫,染成暗紅色,像幹涸的血跡。
裴妮這才停下手來。
又是一個夕陽染紅了半邊天的傍晚,裴妮和伊森麵對麵坐在廚房餐桌前吃晚飯。
伊森注意到裴妮鼻梁上浮現出淡淡的妊娠斑。
她一直拖著不去醫院預約手術,卻收下了他給的手術費支票。
這讓他心裏又開始胡思亂想,裴妮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伊森把這事跟朋友們說了,他們都警告他:“中國女孩可沒那麽簡單,比美利堅女孩難搞一萬倍。”
這讓他想起裴妮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以前她這樣藏著掖著時,眼神裏還帶著伊森能讀懂的期待,他以為那是她礙於自尊,不好意思表露對他的感情,又盼著他能更親密些。
可現在,那份期待不見了,隻剩下讓人捉摸不透的沉默。
這簡直要把伊森逼瘋。
他知道不能強迫裴妮做手術,那是她的權利。
他隻能整天板著臉,用態度表明自己的不滿和懷疑。
於是兩人之間的沉默越來越多,像一堵無形的牆。
裴妮放下筷子,輕聲說:“我打算回國做墮胎手術,回京海的家裏。”
“想好了?”伊森抬起頭。
“嗯。”裴妮說。
“為什麽要回去?”伊森問。
“在京海有人照顧我。這種時候,我想和家人在一起,而不是……”裴妮頓了頓,“而不是和你。”
伊森點點頭:“我明白。那張支票的錢夠在京海做手術嗎?”
“是的,我理解。”伊森說,“你可以把那筆錢用在京海做手術嗎?在京海可以兌換嗎?”
裴妮點了點頭:“一美元能換九塊人民幣,足夠了。”
伊森吹了個口哨:“那挺好。”
“不過寒假機票可不便宜。”他提醒道。
“我知道。”裴妮的聲音很平靜。
“其實……”伊森猶豫了一下,“在紐約做手術也是合法的。”
他實在摸不透裴妮突然要回國的真正用意。而且他隱約有些不安。
不管怎麽說,讓裴妮家人知道墮胎的事總歸不太好。
“我可以幫忙,雖然平時覺得開車不環保,但送你去醫院還是可以的。”伊森說。
裴妮猛地抬起頭,直直地盯著眼前這個遲鈍的家夥,突然笑了:“我不是要你幫忙,我隻是想寒假回家的時候做手術。我想家了,你懂嗎?”
她臉上掛著笑,可眼淚卻在眼眶裏越積越多。
裴妮拚命維持著笑容,生怕一鬆懈就會變成哭臉,她發現原來哭和笑用的都是臉上同一塊肌肉。
她還想說點什麽,可不敢開口,怕一出聲就會帶上哭腔。
裴妮的笑終於把伊森惹火了。
沒過多久,裴妮的口語老師就知道了她交了個白人男朋友,還要回國打胎的事。
這個老師是出了名的大嘴巴,才上了幾節課,全班同學就都知道了。
課間休息時,裴妮聽說了班上的傳言。她猛地轉頭看向口語老師,發現老師也正盯著她。
在慘白的日光燈下,老師那雙灰藍色的眼睛裏滿是輕蔑和憤怒,好像被欺騙了一樣。
老師什麽都沒說,裴妮也沒法解釋。
她又氣又急,當場就哭了出來。
可老師卻轉身和那兩個法國男生聊起天來。
裴妮坐在回京海的飛機上,懷念起了以前在國內上托福夜校的日子。
那時候去上課,就是和誌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追逐夢想。
可現在,她心裏隻剩下恐懼和焦慮。
這種恐懼和焦慮,自從她剛到布魯克林上學那會兒就開始出現了,口語課上老師叫她到黑板上寫句子。
裴妮寫的是爺爺教的那種漂亮的花體字,每個單詞開頭字母都帶著優雅的藤蔓般的曲線,特別有古典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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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瑜妹妹也會寫這種字體,但她沒像裴妮那樣從小跟著爺爺一筆一劃地學,所以寫得沒裴妮好看。
在京海時,凡是見過裴妮手寫英文的人,都會誇她英文好,花體字寫得比裴瑜還漂亮。在京海的買辦家庭裏,誇一個人英文好是最高的讚美。
可布魯克林的預科班老師卻指著黑板對全班說:“這是典型的印度式英文。”
所謂印度式英文,就是殖民地時期那種英語,把英語單詞硬套在當地語言的語法和表達習慣裏,用詞老派,既不地道也不優雅。
因為印度曾經被英吉利殖民統治了幾百年,當地人說的英語都帶著濃厚的本土文化色彩。
久而久之,英語世界裏就把這種帶有殖民地特色的英語統稱為“印度英語”。
“這個句子就是典型的印度英語,”老師用她白白胖胖的手指戳著裴妮寫在黑板上的字,“你們看,這種老掉牙的花體字,還有生硬的介詞搭配。嚴格來說語法沒錯,但整個句子就是別扭,沒有一個土生土長的美利堅人會這麽寫。”
她轉向全班同學:“這是外國人學英語最容易犯、也最難改的毛病。有些人可能一輩子都改不過來。”
班上的那兩個法國男生馬上接話說,法語裏也有類似情況,在以前的法國殖民地,比如越南,當地人說的法語就很奇怪。
“那英吉利英語和美利堅英語的差別又怎麽解釋呢?”裴妮不服氣地反問。
“問得好,”老師先是表揚了一句,但接著毫不客氣地說,“那是因為美利堅和歐洲文化逐漸分化,自然形成了不同的語言習慣和口音。但殖民地英語不一樣,它們缺少英語文化的根基,永遠不可能被主流英語世界認可。”
“可美利堅不也是從英吉利殖民地獨立的嗎?”裴妮繼續追問。
“但我們的文化血脈是相通的。莎士比亞、狄更斯,整個英吉利文學傳統都在美利堅文學中得到延續和發展,美利堅文學反過來也豐富了英語文學。而殖民地本土文化跟英語文化完全是兩回事,它們影響不了英語世界。就像印度式英語永遠不可能在美利堅流行一樣。”
這個在紐約土生土長的胖老師,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話像推土機一樣,把裴妮心裏搖搖欲墜的世界碾得粉碎。
她甚至在班上大肆宣揚裴妮懷了白人男友的孩子、要回國墮胎的事,逼得裴妮不得不麵對這個難堪的現實。
裴妮原本對這個老師還有幾分好感,現在全都化成了羞憤交加的怨恨。
從那以後,裴妮和口語老師的關係就漸漸疏遠了。
在寫作課上,她也開始刻意回避寫自己家裏的事,總是選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來應付。就像中學時代寫周記糊弄老師那樣,她現在也用這種方式來應付寫作課。
這樣一來,老師就再也沒有機會對她的遭遇表示同情,也沒法再鼓勵她了。
坐在回京海市的飛機上,望著舷窗外翻滾的雲海,裴妮又想起妹妹寫的那手花體英文。
裴瑜妹妹一直在國內讀書,肯定不知道她引以為傲的花體字不僅比不上自己,在美利堅人眼裏還是不入流的印度英語。
要是裴瑜知道了自己苦練的花體字在真正的英語國家根本不受待見,該是什麽表情呢?
想到這裏,裴妮笑了起來。
回國後,她一定要告訴裴瑜,她寫的是不入流的印度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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