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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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1
    劉鳳予每次和孫子通完電話以後都會在這片城中村的一個能看得見海的角落獨自坐一會兒。孫子走得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隻是隔了一個海灣而已,但這片海灣又大得很,大到她一眼望不到頭,隻見得幾隻海鷗隨著海浪的節奏撲騰著翅膀,不時落在她腳邊叫幾聲,像是在和她嘮家常,而她也會十分慷慨地弄些魚的邊角料給這群白毛孩子們。
    “忙,都忙,忙點好啊,總比我這老太太窩在這沒人管沒人要的地方強。”劉鳳予伸出手指戳了戳海鷗的頭,看著這白毛孩子一歪一歪的小腦袋,她笑了,“還是你們好啊,說去哪就去哪,走到哪都有吃的,走到哪都有住的。我要是長個膀兒也好了。那兔崽子和我打電話都有點不耐煩,看我這是老了不中用了。我要是能折騰動,坐船能到對岸去,你看我揍不揍那王八羔子就完了!”
    一陣大風吹過,凍得劉鳳予渾身打了個冷顫,海鷗們也撲騰著翅膀飛走了。她看著遠處那片望不到邊界的大烏雲,微微皺起了眉頭:“看著像是要下雨了。得提醒建樹收衣服了。”
    這片城中村在海貝市算是個小地方,但要想從一頭走到另一頭對於劉鳳予這種上了歲數的人來說也是比較遠的了。她小心地走在滿是碎石和泥土的地上,不時會抬起手和道路兩旁的人家打招呼。老張家的房頂又漏了,老孫家的下水道又堵了,老侯家的兩口子又要鬧離婚了,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劉鳳予聽得有些厭煩了,但她還是要擺出笑臉來扮演好“村長”或是“神婆”的角色,因為在她等到孫子攢夠錢接她離開之前,這片地界就是她在海貝唯一的安家之所了。
    村東頭的小廣場過去在八十年代的時候是個蠻熱鬧的地方,那時候這也算是個望海度假村,旺季的時候一天能接待數不清的遊客,誰家的客棧和旅店要是能在門口擺個錄音機,放幾首當年時興的曲兒,那他家的生意就會紅紅火火。但如今這裏隻剩下幾根晾衣繩,還有幾套生鏽了的健身器材,地上到處都是野草和苔蘚,荒涼得就宛如一片墳。
    “建樹,別在那呆著了,收衣服,要下雨了!”劉鳳予衝著牆頭的一個穿著深藍色中山裝一頭白發的男人大喊。
    “啊,神劉,和孫子打完電話了?那小子最近怎麽樣啊?”建樹應答。
    “還是那樣唄,說公司忙,老加班,有個節假日還得陪對象……反正就是沒空搭理我這老太太!”劉鳳予一邊說一邊將晾衣繩上的衣服簡單地疊起來收到牆頭的筐中。
    “孩子們都有自己的生活,過得好不用咱操心就行唄。咱的任務就是盡量別給孩子們添麻煩,健健康康的就行了,還奢求啥了。”建樹說。
    “你倒是說得輕鬆,你就老哥兒一個,啥也不用管,我還得照應著這整個村子呢!東家長西家短的,聽著就鬧心,完事兒這群人還死強,認死理兒,非得用神神叨叨的法子勸他們才能聽進去。都什麽年代了,還扯不著邊的封建迷信呢,成天貓妖鬧鼠怪竄,什麽玩意都能成精,鬧人!誒,一說到這我還想起來了,今天上午老於家那瘋婆子還來找我,說她家熱水壺成精了,插電也不燒水,是要罷工,還跟我請符要治治這電水壺精,我真是……”劉鳳予說著,長歎口氣呆在了原地,像是被氣得動彈不得。
    “唉,既然淪落到這了,就入鄉隨俗唄。再說了,你都在這多少年了,也早就該習慣了。不過說到符,我又想起來道觀裏的那群丫頭了,她們現在是跟著誰幹來著,是叫徐……徐什麽來著?”
    “徐素華。年紀輕輕,道行卻挺深,比我當年還要能耐!要不是當年那場幺蛾子,我興許還在道觀裏,說不定都成了那群丫頭們的師父了。”劉鳳予望向遠方的一座山,臉上滿是惋惜和遺憾。就在這時,她的臉上感覺到一絲冰涼,隨即地上的野草就響起了連綿不斷的沙沙聲。
    “哎呀媽呀,說下就下了!趕快趕快!”劉鳳予大叫著,將筐護在懷裏弓著腰以一種滑稽的步伐左右搖擺著跑到了一棟灰白色的二層樓裏。這樓曾經是村委會,後來城市改造,村委搬走,這樓就閑了下來。時至今日這裏依然是一片空曠,沒什麽桌椅設備,但來光顧的人卻不少,一個個都拿著自己的小板凳和折疊桌在這裏聊天、下棋、喝茶水,這舊村委成了這群“城市曆史遺留問題”的活動中心。
    劉鳳予在牆邊取了自己的板凳,安靜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望天。她仰望著灰色的天空,看見一隻黑色的鳥在雨中盤旋,像是迷了路,不斷地叫著,最後它在半空突然停下了動作,筆直地墜到了她所看不到的房簷後麵。沒過幾秒,那黑鳥又飛了起來,這一次它像是有了明確的目標,直奔著市裏一棟摩天大樓飛去。劉鳳予微皺起眉頭,抿著嘴唇盯著那鳥站起了身子,似乎是看到了某種奇怪的東西。在她的視野之中,那鳥的身上似乎若隱若現地在閃著紅色的光斑,待她揉揉眼睛想要仔細看的時候,那鳥已經飛遠,在天空中化成一個渺小的黑點了。
    也許是看錯了吧,她這樣告訴自己,畢竟真正奇怪的事情她已經很多年都沒有見到過了。
    坐了也不過十分鍾,她就厭了。她不喜歡聽這群老家夥講誌異故事,或是回憶以前的光輝時刻。在舊村委走廊盡頭的雜物間裏翻出來個勉強能用的雨傘以後,她便和眾人打個招呼離開了。
    沙石在雨水的作用下成了粘腳的泥,在這種地麵上邁出的每一個步子對於她來說都非常艱難。雨水順著傘麵破漏的地方鑽進,將她灰白的頭發打濕,順成股往水坑裏劈裏啪啦地砸,但這種聲音在連綿的沙沙聲中似乎也顯得微不足道了。
    當劉鳳予走到家門口準備從口袋裏掏鑰匙時,一串犬吠聲就從她的身後響了起來。這村子裏沒人養狗,但來這裏光顧的野狗倒是不少。能給野狗喂食的,這村子裏大概隻有她一戶,所以狗傳狗,特意來找她吃食的倒是也有過幾條,可是在這種下雨天還來蹭食的狗她倒是頭一次見,於是她打開大門,轉過身擺擺手,像是在歡迎前來的客。可當她抬起頭時,卻看不到狗的身影,隻有一個穿著藍色連衣裙抱著黑色玩偶的女孩站在路口,雨點打濕她的頭發貼在蒼白的臉頰上有一絲憂鬱的美。
    劉鳳予見四下無人,便招呼著女孩進屋,免得淋雨著涼。女孩微笑著,沒有應聲,隻是轉過身向著舊村委的方向走去。見這孩子不聽話,劉鳳予連忙撐著傘跟著她跑了過去,可走到路口麵對著筆直的一條大直道時,劉鳳予卻看不到了那個孩子,就好像她憑空消失了一般。
    “怪了,剛才我是看見有人來著,怎麽沒了……完了,想孫子想魔怔了,我還是趕緊回家歇著吧!”劉鳳予拍拍腦門低下頭想要轉身回家,卻發現泥裏不知何時多出了一串腳印。
    那是一串形似梅花的,野狗的腳印。
    P2
    到了晚上,這雨並沒有絲毫的見小,反而越來越大了。劉鳳予拿著抹布把窗縫都堵了個遍,以免雨會從某個角落滲進來。她借著燈光往外瞅了瞅,像是在找什麽東西,見她找的東西沒有蹤影,她似乎鬆了口氣,坐回到大腦袋電視機的前麵,將視線落到了電視桌上的一張黑白相片上。
    “老頭子,今天我和孫子通電話了。還和以前一樣,他說他那邊忙得很,沒時間回來看我。可是呢,孫子又處對象了,說人家丫頭家挺好,有錢,比上一個強多了。白天時候我還和建樹倆嘮來著,就孩子這點事兒,我就合計啊,咱這一把老骨頭還要求啥了,孩子好比啥都強啊。反正都已經在這狗窩裏待了多少個年頭了,再熬一熬也沒啥的。我合計,孫子咋的也能在我死之前讓我看看孫媳婦和重孫子吧!到時候我也帶你去看看,也算是了了你的一個心願了。”劉鳳予用布滿皺紋的手輕輕在照片上撫摸著,不知不覺在相框的玻璃上又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劃痕。
    這時,一串不慌不忙的敲門聲響起,驚擾了劉鳳予這難得的清靜。大門打開,建樹就正撐著一把舊傘站在門口,眉頭微皺著,像是有什麽事要相求。
    “咋的了?”劉鳳予問。
    “老孫他老婆子病了,頭疼腦熱的,我合計應該是最近電視裏報的那個什麽流感。我讓她吃藥她不聽,非要見你,讓你給看看身上是不是招惹啥了。”建樹說。
    “那能有啥招惹的!就是感冒發燒唄!這一家家的都不消停,這事兒求我就管用了?我給她弄個符吃了就能治感冒?那不鬧呢麽!”劉鳳予說。
    “你是神劉,不找你找誰!得了,你就做做樣子弄個符紙擱她麵前晃悠晃悠,磨點感冒發燒藥兌到符紙水裏讓她喝了,完事兒告訴她幾天後小鬼兒就沒了,不就完了!”建樹兩手一攤,像是完活兒了一般。
    劉鳳予長出口氣,從椅子上抄起件薄棉襖便和建樹走了。
    走過了很長一段沒有路燈的黑漆漆的路,再次來到燈下時,劉鳳予的腳上已經沾滿了黃色和黑色的泥。推開破舊的雙開木門而入,老孫婆子就正坐在炕上,身裹棉被不停地顫抖,臉漲得通紅,滿頭大汗,已然是一副大病了的樣子。
    “呦,老孫婆子,這是咋的了?上午還見你好好的呢,著涼了?我就說這換季的時候不能穿單衣,春捂秋凍,這都有數的,咋就不聽呢!看,這不就病了嗎!”劉鳳予擺出一副輕鬆的樣子說,像是在緩解一圈眾人的恐慌和壓力。
    “神……神劉……不……不是……”老孫婆子支支吾吾地嘴唇一個勁兒地顫,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劉鳳予轉頭看看老孫頭子,似乎是在尋求答案。
    “神劉,就跟你剛才說的似的,我老婆子上午還好好的呢,下午說是要去市裏買點黃豆,就出門了。可是呢,還沒等出村呢,就聽見有狗叫,四下找也沒找著哪有狗,再一回神兒,腿上就讓狗給撓了一下子,回來就成這德行了。你看看,是不是身上招惹什麽了,還是野狗成精,給我老婆子害了?”老孫頭子一副神神叨叨的樣子。
    “讓狗撓了?能是狂犬病?”劉鳳予看看建樹,“不對啊,狂犬病也沒這麽快啊。得了,老孫婆子,把腿露出來,我瞧瞧倒是怎麽個事兒。”
    劉鳳予慢慢擼起老孫婆子的褲腳,當那幾道傷痕露出來時,她的心裏頓時生出了一股惡寒。那傷痕極深,深到已經能隱約見到森森白骨,而在傷痕的周圍還生出了一圈黑色的猶如藤蔓的紋路,這紋路隨著脈搏跳動,一點一點向別處擴散。建樹一驚,大呼著送醫院,而就在這時,老孫婆子卻突然尖叫起來,瞪著眼睛死死盯著房間的角落,像是看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劉鳳予順著老孫婆子的視線看去,那一刻,她的眼睛瞬間瞪得仿佛要滲出血來,渾身的汗毛都立起,衰老的心髒險些就要停止了跳動。那是一團人形的黑影,它站在牆角,懷抱著某種她所看不清的不祥之物,睜著灰白的眼睛盯著她們,勉強能稱之為“嘴”的部位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挑起,像是在無聲地狂笑。
    劉鳳予以一種極小的聲音在嘴裏嘟囔著,似乎是在念著某種咒語,一邊念,一邊向那黑暗顫顫巍巍地邁著步子,就在她即將要觸碰到那團黑影時,她猛地從懷中抽出一把桃木短劍向它刺了過去,可是卻什麽都沒有發生,那團黑影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瞬間消失了。再回過身時,老孫婆子渾身開始猛烈地抽搐,鮮紅的血沫子不斷從她的嘴裏冒出。劉鳳予連忙將棉襖兜裏的手絹塞到老孫婆子口中,又用紐扣上的別針紮破手指用血在她的頭上畫了個十分簡單的符,回頭衝著建樹大喊:“把我屋裏的黑皮箱拿來!我要操辦家夥!”
    沒過幾分鍾,老孫家的臥室就被明亮的燭光和灰白的煙給填滿,劉鳳予憑著早年間的記憶在屋子裏生疏地揮舞著桃木劍,將黃底紅字的符紙貼到門上,窗子上以及剛剛那個恐怖的角落裏。建樹早年間也是下過鄉、從過商,見多識廣什麽都懂一些的人,他見過道士做法的場麵,雖然他不太了解其中的程序,但也能看出個所以然來。可是像劉鳳予這種做法的方式,他卻從未見過。與其說是做法事,不如說這像是在跳大神。盡管他滿心懷疑,但還是照著劉鳳予的指示和老孫頭按著老孫婆子的身體,不讓她有大的動作。就在劉鳳予大聲喊出“急急如律令”時,老孫婆子的身體頓時消停不動了。
    難道真的奏效了?建樹這樣想著,按著的手有些鬆懈了。可這種平靜也僅僅維持了幾秒鍾。突然間,鮮血猶如噴泉一般從老孫婆子的嘴裏湧出,可那血並不是鮮紅色或是暗紅色,而是一種汙濁的黑。片刻過後,老孫婆子咽氣了,燭光照在她扭曲的五官上顯得無比詭異和可怕,看得建樹身上一陣陣發寒。
    “老劉,老孫婆子她……”建樹回過身去看劉鳳予,卻發現她癡癡地呆在原地,手中的桃木劍不知何時竟斷成了兩半,身上紫色的道袍也被撕扯成了一條條十分不堪的破布。她的眼神空洞,凝視著他身後被燭光所照亮的空間,像是看到了某種極其可怕的東西。
    那會是什麽?是野鬼?是妖怪?建樹心裏想著,身子竟開始不受控製地發抖。漸漸地,他感受到了身後那種逐漸向整個屋子蔓延的寒冷,這種冷不同於以往他在任何地方所感受到的冷,這種冷是邪惡的,是陰暗的,是會奪走人生命的冷,就好像他年輕時所在書中讀到過的死人國度之中才會存在的那種冷。
    他想要逃離這種寒冷,躲到市裏繁華的燈光裏,可是一種奇怪的召喚卻讓他的身體不受控製地動起來,向那寒冷的源頭轉過了頭。
    那是一個穿著藍色連衣裙抱著黑色玩偶的女孩,她站在炕上俯視著他們,灰白的眼睛中隻有虛無。她緩緩張開嘴,發出了不屬於人類的類似於犬吠的可怕叫聲。
    燭光熄滅,那女孩也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唯有劉鳳予還站在原地,看著這屋子裏的三具屍體和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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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還沒有停,而且還會繼續下去。也許是建樹在置辦家夥事兒的時候被某些閑人看見了,所以老孫家兩口子暴斃的消息很快就在村子裏傳開了。然而一起被傳開的,並不隻有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
    劉鳳予坐在自己的屋子裏麵抱著那張黑白遺像和殘破的紫色道袍低垂著頭,眼裏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心酸和絕望。她不住地狠狠地扇著自己嘴巴,可一切都是無濟於事的。也許她真的變得無用了。
    門的咚咚聲打破了這種悲傷氣氛,劉鳳予放下懷裏的東西,看到門口竟站滿了人,他們憂心忡忡,七嘴八舌,不時言語還會隨著咳嗽聲一起吐出來。
    病了,所有人都病了。頭痛、發燒、渾身冰冷,所有人的症狀都是一樣的。劉鳳予知道,這大雨和這場流感都不再是她想的那樣簡單了。在安撫好眾人的情緒並招呼他們離開以後,她回到屋子裏手拿起電話座機的聽筒想要給某個人打電話,但撥號的手指卻遲疑了。她回頭看看那張遺像,足足在原地僵了五分鍾,這才憋口氣按下了一連串數字將聽筒放到了耳邊。
    “喂,誰啊?”對麵是一個年輕的女聲,像是剛剛與某人吵過架一樣,語氣裏有些不耐煩。
    “啊,是……小五吧?我是師娘啊!你們大姐在不在,我有點事要找她。”劉鳳予一邊說著,一邊微微地點頭。
    “師娘……行吧,等著。”聽筒裏聲音磕磕碰碰,像是倒了幾手又掉到了地上,才送到該接電話的人手中。
    “喂,師娘,有什麽事。”對麵的聲音很冷淡,沒有一絲感情。
    “小琦啊,師娘也不和你說那些個客套話了,咱就開門見山。你也知道師娘現在住著的地方是個城中村,現在村子裏出了點事兒,是邪物作祟,我想請你帶著幾個姐妹兒來這做個法事。你看……”
    “師娘,您的能耐可不亞於師父。當年要不是您當機立斷拿師父祭天,怎會平定那種跟天災一樣禍亂。您的厲害我們姐幾個可是有目共睹的,有您在,有我們什麽出手的事兒呢!海貝最近不太平,徐素華又不在,我們可得挑起大梁,所以忙得很。您那邊的事兒啊,我相信您能自行處理。就這樣,告辭。”
    電話裏沒了聲音,即使劉鳳予還有話想說,但這些話也注定要爛在肚子裏了。
    “老頭子,她們還是沒有原諒我啊……”劉鳳予在昏黃的燈光中佝僂著腰,苦笑著撫摸那張遺像說,“如果你還在就好了。”
    沉默半晌,劉鳳予隱約從嘩嘩的雨聲中再次聽到了犬吠。她知道,那條野狗是不會放過他們了。也許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劉鳳予將那被撕碎的紫色道袍重新穿上,身背著一把陳舊的七星劍走到了門口。在離開前她回過頭看了一眼那張遺像,眼中像是有微微的淚光。
    “老頭子,我……去去就來!”
    劉鳳予挺直著腰身,口中誦念著口訣行走在大雨之中,盡管這雨在泥土的水坑中砸出了一個又一個大大的水花,但劉鳳予卻滴水不沾,好似這溢出的正氣將這邪祟之雨通通擋在了身外。在村子與市裏接壤的路口,她找到了擺放在路燈下那個守護著村子的已經被風雨磨蝕得不成樣子的神像。她將七星劍規整地擺放在神像前,一邊誦念口訣一邊將香爐中的插著的香點燃了。在這瓢潑大雨中,這香上的火星非但沒有被澆滅,反而越燃越亮,縱使寒風呼嘯,灰白的煙仍然飄得筆直,仿佛這不知名的神真的在劉鳳予所看不到的地方吸了她這一身的正氣出現了。可是似乎也正是如此,劉鳳予的道袍和灰白的頭發被大雨通通給澆濕了。
    她雙眼緊閉虔誠地叩拜著,訴說著自己的請求。當她睜開眼時,她看到在身旁的大街上路過了兩個年輕的女孩,一個穿著棕色的風衣,一個長著一頭奇怪的白發,而在這兩個女孩的身後似乎還跟著某種東西。她擦擦臉上的雨水,眯著眼睛向那東西看去,當她看清楚那東西的一瞬間,她尖叫了起來,可是這種尖叫聲卻被某種東西故意地埋在了雨中,即使近在咫尺,也聽不到她的聲音。
    那藍裙女孩從黑暗中出現,在雨中撕破了自己的皮肉用一種無可名狀的方式化成了一條通體蒼藍的巨犬。那巨犬用足以壓碎一切的力將神像和香爐,連同著劉鳳予的信仰和所有的希望都踩了個粉碎。它瞪著灰白的眼睛死死盯著劉鳳予,而劉鳳予也在那雙眼睛中看到了死人國度中數不盡的苦痛靈魂和無限延伸的黑暗。在那團黑暗中,她看到了人類所無法直視的猩紅。
    過了很久以後,天亮了,但雨還是沒有停。城中村今天照比平時都要安靜許多,隻能聽到電視的嘈雜聲和風吹動破舊鐵門所發出的吱呀聲,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生命的氣息。
    劉鳳予依然坐在村子裏能看得見海的角落,身披殘破的紫色道袍,懷抱被血跡所汙染的遺像,不時用手指去戳戳身邊海鷗的屍骨,摸摸建樹的頭顱。她望著這片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海灣,隨著聽不到的歌謠微微擺著頭,似乎是在等待著她親愛的孫子能攢夠錢接她去個好地方,安度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