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黑水白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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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外傳來三更梆子聲,陸淮安在回程路上突然駐足。月光將他的影子釘在夯土牆上,牆根處幾株枯草正被夜風吹得簌簌發抖。
    "先生請留步。"
    黑暗中轉出個戴鬥笠的漢子,正是戚繼光留在營中的親兵王鐵牛。他遞來塊沾血的腰牌,銅鑄的"沈"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陸淮安瞳孔驟縮。這腰牌本應在錦衣衛百戶沈明身上,此刻卻沾著新鮮血跡。遠處馬廄方向傳來細微響動,像是重物墜地的悶響。
    "戚將軍說,戲要演全套。“王鐵牛壓低聲音,從懷中取出包藥粉,”這是苗疆的龜息散,兩個時辰後需用黃酒化開。"
    五更天時,登州衛突然炸響銅鑼。當值軍士在糧倉後找到一具麵目全非的焦屍,腰懸的衛所令牌已燒得變形,唯有半塊未燃盡的衣角還留著靛青紋樣——正是陸淮安常穿的蘇綢料子。
    陳百戶趕來時,正撞見王鐵牛抱著焦屍痛哭。他眯眼細看屍體右手,那截未燒盡的食指上分明有道刀疤,與昨日校場見陸淮安握筆時的疤痕如出一轍。
    "陸先生昨夜說要查糧倉舊賬......"王鐵牛突然撲向陳百戶,將本賬簿塞進他懷裏,"這是先生讓我交給嚴閣老的!"
    陳百戶翻開賬簿的手突然顫抖。前頁分明記著某年某月某日,“陳秋川支銀五十兩”的墨跡尚未幹透。他猛然合上冊子,卻見王鐵牛嘴角泛起冷笑。
    二十裏外山神廟裏,陸淮安正用黃酒送服解藥。他麵前攤著三本真賬冊,昨夜交給陳百戶的不過是謄抄本——嚴黨這些年貪墨的軍餉數目,倒有三成記在陳秋川名下。
    "先生這招借屍還魂,倒比戚將軍的兵法更狠。"王鐵牛往火堆裏添著枯枝,突然聽見廟外傳來馬蹄聲。數十支火把刺破夜幕,當先馬上之人身著飛魚服,腰間繡春刀泛著血光。
    山神廟的篝火在王鐵牛撥動下炸開幾點火星,陸淮安望著跳動的火舌,忽然想起三個月前初至登州衛的情形。那時他剛穿越大明月餘,原主留下的記憶殘片裏,總有個穿褐衣的老卒在衛所門前徘徊——正是如今躺在五步外的屍體,錦衣衛總旗趙六。
    "先生可知這廟供的是誰?"王鐵牛突然開口,打斷了他的回憶。
    陸淮安抬頭望向斑駁神像,忽見那泥塑腰間懸著半截木劍,劍柄處隱約可見"白水"二字。他心頭微震,想起張居正密信中的"白水黑山",麵上卻不顯:“總歸不是倭神。"
    "這是前元水師供奉的鎮海將軍。”王鐵牛用枯枝在地上畫了個古怪符號,"嘉靖三十四年倭寇破台州,有漁民在此處礁石間拾得半幅殘甲,上刻此符......"
    話音未落,廟門轟然洞開。十餘支弩箭釘入供桌,箭尾白翎尚在震顫,錦衣衛已如黑潮般湧入。為首之人蟒袍玉帶,腰間懸著的卻不是繡春刀,而是柄鎏金錯銀的波斯彎刀。
    "沈明。"陸淮安盯著對方刀鞘上的鷹隼紋飾,這正是嚴世蕃門下"十二鷹"的標誌。他袖中手指微動,將賬冊殘頁悄悄塞進神像底座。
    沈明用刀尖挑起陸淮安的下巴,突然嗅到什麽似的皺眉:"龜息散?苗疆的東西。"他轉身一腳踹翻王鐵牛,"戚繼光倒是舍得下本錢。"
    陸淮安喉間傳來腥甜。方才飲下的解藥開始反噬,眼前漸漸漫起血霧。恍惚間,他看見沈明舉起彎刀,刀身上映出自己脖頸的弧度。
    紹興府官道旁的茶棚裏,說書人正在講戚少保月前在登州斬倭的段子。穿粗布直裰的年輕人放下茶碗,銅錢與木案相觸時,露出虎口處未愈的刀傷。
    "聽說了嗎?“鄰桌商人壓低聲音,”嚴閣老的門生在登州衛查出個大案,說是管糧草的文書勾結倭人......"
    陸淮安將鬥笠往下壓了壓。那日山神廟中,他本是必死之局,卻在刀鋒激進時聽見破空聲——三支燕尾箭穿透沈明左肩,箭羽上染著登州水師特有的靛青。
    此刻他懷中還揣著戚繼光的密信,火漆上蓋著"白水"暗印。信中說新軍已成,要他速往泗泉林。隻是這路線......他展開輿圖,指尖停在會稽山北麓的亂葬崗。
    暮色四合時,陸淮安在亂葬崗見到了來接應的暗樁。那是個跛腳老道,手中羅盤指針正對西北乾位——正是張居正早年著《論時政疏》時用的暗號。
    "先生請更衣。"老道遞來套染坊工匠的短打,袖口處密密麻麻縫著層油紙。陸淮安拆開夾層,竟是半本《紀效新書》的手稿,頁邊批注的筆跡他再熟悉不過——這分明是後世博物館裏戚繼光真跡的拓本。
    三更時分,他們摸進處荒廢染坊。老道移開染缸,露出條幽深的道:“此去泉林二百裏,暗河行舟需六個時辰。”說著遞來盞琉璃燈,"遇岔路左三右四,見白磷火方可停船。"
    暗河寒氣浸骨,陸淮安裹緊蓑衣,忽然聽見水聲異響。琉璃燈照見前方岩壁上,竟用朱砂畫著幅海防圖——福州至鬆江的倭寇據點,與他在戚繼光帳中所見一般無二。
    "小心!"老道突然將他按倒。三支弩箭擦著頭皮飛過,釘入後方船板。水中躍出數名黑衣刺客,手中分水刺泛著幽藍,顯是淬了毒。
    陸淮安抄起船槳格擋,虎口舊傷崩裂,鮮血染紅槳柄。忽然想起《紀效新書》中"鴛鴦陣"的變陣要訣,反手將船槳擲向最近的黑衣人麵門,趁其躲閃時搶過分水刺,直插對方咽喉。
    老道的羅盤在此刻發出尖嘯。暗河突然改道,水流裹脅著小船衝進溶洞。陸淮安最後看到的,是洞頂倒懸的鍾乳石群,形如萬千箭鏃。
    待他醒來時,已身處巨大溶洞之中。數百名赤膊漢子正在操練,藤牌與狼筅相擊之聲震耳欲聾。石壁上刻著八個血紅大字:"白水為血,黑山作骨"。
    "陸先生來晚了三日。“戚繼光的聲音自高處傳來。他立在三丈高的演武台上,手中令旗所指處,新軍陣型瞬變如龍,”嚴嵩昨日已舉薦胡宗憲總督浙直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