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零食、瘋馬與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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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花肉煎酸菜,也即簡曉君的年紀與商葉初、古文華等人相仿。整個人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學生氣。
    好在,雖然有些緊張,但簡曉君自有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質。在最初幾句結巴之後,講話便流利了起來。
    “我相信很多人小時候,都會有一個童年陰影,叫作‘別人家的孩子’。‘別人家的孩子考試得了100分,你怎麽才得了90分?’‘別人家的孩子幹幹淨淨,你怎麽這麽邋遢?’
    “對我而言,那位‘別人家的孩子’,就是《啞婆》中的小越。也許有人會問,我們兩個是不是關係不好?當然不是的。我和她是好朋友。雖然不是最好的朋友,但也確實擁有真正的友情。直到現在,我們還會經常聯係,逢年過節,空閑時間,還會一起吃飯。
    “她是我見過最堅強、最聰明的人。我和她在一個村子裏出來,從小旁觀著她的一切。一會兒大家即將看到的電影中,代表‘我’的那個角色也會出場。大家就能明白我在這部作品中扮演了什麽角色。
    “說到劇本的創作初衷,不怕大家笑話。我的家境比劇中的主角小越好了許多,但我花錢大手大腳,在剛上大學的時候鬧了經濟危機。那時不知瀏覽了什麽網站,發現了一個劇本網,我就寫了一些小東西,放到這網上去賣。可惜一個都沒賣出去。
    “創作《啞婆》,也是因為我為這事兒向她抱怨。抱怨著抱怨著,我忽然心血來潮,問她:‘我覺得你這輩子也挺傳奇的,把你的故事寫成劇本,一定能大賣!’”
    說到此處,簡曉君臉上露出一點笑意:“在我的軟磨硬泡下,她答應了。再後來,季總買走了我的劇本,《啞婆》就以這樣的方式和大家見麵了。”
    主持人笑著附和道:“沒想到這麽深刻的作品,竟然是這樣來的?”
    簡曉君俏皮道:“總之,最初寫這部劇本的時候,本來隻是打算賺點零花錢。
    “所以不要再問我這部作品有什麽深刻的內核和思想了,我並非那段經曆的親身經曆者,隻是一個旁觀者,記錄下了我看到過的一切。如果你問我為什麽寫這部劇本,我隻能告訴你,賣出這部劇本後,我買了杏園食品家最貴的那檔零食大禮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場觀眾被這番幽默的說辭逗得哄堂大笑。高深大氣的東西聽多了,簡曉君這種接地氣的說法反而顯得新鮮。
    商葉初在旁聽得微微點頭。簡曉君很聰明。她不是娛樂圈裏的人,日後如果還要麵對類似的采訪,前後說辭不一致,很容易被人挖坑。還不如現在就把基調釘死——我就是為了買個零食隨手寫一劇本,怎麽,犯法?
    這樣做雖然會失去許多高光和出名的機會,卻也堵死了出岔子的可能。畢竟,這個世界上最無懈可擊的,就是實話。
    簡曉君的發言完畢,接下來輪到了齊鳴。
    齊鳴老師的發言相當得體。情感深摯,言辭鏗鏘,極富感染力。把前頭的兩隻菜鳥比得一個天上兩個地下。
    商葉初看得出來,齊鳴老師確實對啞婆這一角色投入了很深的情感。
    “啞婆活在一個沒有時間維度的世界,六十歲的她與十六歲的她在靈魂層麵上並無不同。老去的隻是皮囊,啞婆的骨血涓涓而流,周而複始,永遠是那般模樣。
    “當啞婆躺在金河村的沙地上時,我感到自己像一匹瘋馬。——時間如白駒過隙,幾十年的光陰不過是白駒蹄下的一躍……對啞婆而言,一生仿佛也就這樣過去了。”
    齊鳴的聲音老邁而嘶啞,像塵沙滾滾的黃土地。商葉初垂眸聽著,感到仿佛有粗糲的沙子刮過自己的耳膜。那種砂礫般的質感是如此讓人沉醉,仿佛不由自主地,就能被帶入那個黃塵湧動的世界……
    為了這場首映禮,商葉初提前準備了一大段稿子,給季君陶掌眼之後,還得到對方好一番誇獎。商葉初早已經把稿子背得滾瓜爛熟,原本自信不會怯場。但聽著齊鳴的講演,竟慢慢生出些自慚形穢之感。
    自己準備的稿子固然精巧、細膩、滴水不漏,可在老前輩的真情流露麵前,似乎太過小家子氣了。就像老匠人手工雕琢的藝術品和工業流水線產品的區別。
    商葉初不由捫心自問,如果自己和觀眾易地而處,在聽完齊鳴的講話後,還會不會有興趣聆聽自己的千字小稿?
    “飾演這個角色,我感到了完全的放縱——我放縱著自己徜徉在那玄妙而不可說的境界之中,現世的一切規則和束縛與我背離了,我隨心所欲,像古代赤足在天際狂歌的哲人一樣,盡情地釋放著自己……”
    該怎麽辦?
    商葉初看向動情演講的齊鳴老師,心髒的跳動越來越快。
    商葉初血脈裏天生帶著一股不甘與不服。她不願做綠葉,不願被人忽視,不願意成為公眾眼中的將就。即便隻是在一場規模很小的草台班子首映禮上。如果齊鳴是在商葉初之後發言的,那也罷了。可現在,明知自己不如人家,還要上去硬背稿子,那和破罐子破摔有什麽區別?
    該怎麽辦?要把真實的感悟說出來嗎?
    為小越這個角色耗費無數心血,商葉初自然不可能全無體悟。如若真情流露,雖然未必勝過齊鳴,總也要比那份精致的小稿動人得多。
    可人的情感似乎就有這樣的劣根,商葉初恥於對任何人表露自己的真實感情,更遑論在這麽多人麵前傾吐真正的理解。
    即便覺得自己的角色理解毫無問題,可當麵對著台下這麽多人的眼睛和記者的攝像機時,商葉初還是會忍不住想:萬一我錯了呢?
    簡曉君已經說了,這就是一部寫來換零食的作品。商葉初發散得如此深刻、如此忘情,真的對嗎?
    如果背稿子,頂多會被在場的寥寥觀眾嗤笑一句無聊,打幾個哈欠也就過去了;如果將自己的真實看法講出來,講得那樣深,那樣懇切動人,電影播出之後,卻被觀眾認為自己說得狗屁不通,怎麽辦?
    ——更可怕的是,《啞婆》的票房必撲無疑,可自己現在也算是有了點名氣,一舉一動都可能會有人盯著。在首映禮上吹噓自己為這個角色如何嘔心瀝血,事後票房卻那麽難看,豈不可笑?
    會不會變成一些人攻擊葉初的話柄?
    “待爆小花裝X無果,票房滑鐵盧狠狠打臉”!
    “那些立文化人人設的明星,翻車後全網群嘲”!
    “葉初:這個角色是我目前為止最用心的角色。編劇:這個劇本其實就是寫來賺零花錢的。”
    許許多多可能的熱搜在商葉初腦子裏滑過,幻想中那些嘲弄嗤笑的字眼變成了無數彈幕,在商葉初眼前飄過。
    商葉初本以為自己死過一次,早已心如磐石。可真到了這田地,商葉初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麽在意那點來之不易的人氣和尊嚴。
    她做慣了笑星。她不想再成為笑柄了。
    那些嘔心瀝血解讀角色的日子、那些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上的小傳、那種與人物共鳴的快樂,此刻都一一遠去了,變得很小很小。精神上的荒原中,龐大的自尊和自卑同時擠了上來,拉扯著商葉初的心弦。
    某些學生即便在考試前努力複習過,也喜歡在旁人麵前說些“我沒怎麽學習,這次肯定會考砸”之類的話。仿佛隻要自己沒努力過,那麽未來的失敗就不會那麽丟醜。
    即使結果一樣,總可以維護些虛無縹緲的虛榮。
    商葉初雖然活了兩世,似乎還是未能完全擺脫這種學生一樣的心性——不能免俗地虛榮了。
    齊鳴的講話已經到了尾聲,馬上就要輪到商葉初了。商葉初依舊沒有下定決心,到底是要求穩,還是……
    一陣輕微的咳聲傳來,商葉初下意識向聲源看去,隻見季君陶正怪模怪樣地掩著嘴咳嗽,樣子十分做作,像個蹩腳的三流演員。
    季君陶喝大了?
    商葉初心底一陣詫異,卻見季君陶忽然趁著捂嘴咳嗽的時刻,飛快地衝著商葉初眨了眨眼睛。
    季君陶的眼皮也抽筋了?
    商葉初猜到對方想暗示自己什麽,可幾下眨眼能看出什麽東西?——季君陶這是要自己破釜沉舟?還是要自己求穩?
    兩人雖然磨合過一段時間,但尚未建立起那種“你撅撅某部位我就知道你要做什麽”的默契,商葉初分辨得十分費力。
    季君陶眨完了眼睛,見商葉初仍未會意,身體忽然晃了一下,一把搭住了身邊的五花肉煎酸菜——簡曉君的肩膀!
    簡曉君一愣,連忙攙扶了季君陶一把。季君陶小聲道了個歉,眼角餘光瞥了商葉初一眼,好一番擠眉弄眼。
    季君陶在暗示什麽?
    五花肉煎酸菜隻是個業餘編劇,大學剛畢業的學生。季君陶的目標不可能在她身上。——等等,五花肉煎酸菜是編劇!
    台下還有另一個編劇!
    電光石火之間,商葉初便明白了,季君陶仍未放棄希望,還在打台下某位編劇的主意。她想讓商葉初盡力一搏,最後掙紮出一點口子來!
    幾乎是瞬間,商葉初油然而生一股荒謬之感。鄉村悲劇電影和諜戰劇之間的關係無限趨近於零,就算自己把啞婆演成不世之神作、影壇之光,和人家鄭博瀚的諜戰劇劇本有什麽關係?
    商葉初本不想搭理。但轉念一想,季君陶不是瘋子,既然忽然做出這樣的怪異舉動,就一定是找到了什麽突破口。
    剛剛說話的人是齊鳴老師,難道她說過的東西裏有什麽啟發?
    商葉初趕緊調動起全副記憶力,將齊鳴剛剛說過的話一個字一個字拚了出來。
    “什麽是真實,什麽是荒誕?也許在我們看來,啞婆的行為是荒誕的。但在她自己的世界中,也許我們才是虛幻而不可理喻的一方……
    “詮釋啞婆的過程確實也曾有非同尋常的痛苦……”
    商葉初翻遍了齊鳴說過的每一個字,也沒有找出哪怕一點微若遊絲的聯係。
    作為一個娛樂圈中人,商葉初當然能理解季君陶的意思。人的思維會受第一印象引導。一個人如果在看一部電影前先看影評,難免就會跟著影評的觀點跑。所謂的有色眼鏡就是如此。
    季君陶在示意商葉初用演講充當“影評”,有意無意地引導鄭博瀚的思維,讓鄭博瀚發現小越與李益明的共同點,從而重新考慮商葉初。哪怕多投注一點眼光,那也是一份機遇。可鄭博瀚一個成年人,哪那麽容易引導的?
    再說了,往哪兒引導?就算商葉初再巧舌如簧,難道還能把小越這種大半部電影都在上學的小女孩渲染成一個為了理想不屈奮鬥的戰士嗎?
    齊鳴結束了演講,已經在向觀眾致謝了。還有三十秒鍾,商葉初就要披掛上陣了。
    再想想,再想想。季君陶不是傻子,她一定想起了什麽。
    二十秒鍾。
    再想想,再想想。
    十秒鍾。
    商葉初開始瘋狂回憶自己讀過的“李益明”的相關文獻。
    她是做什麽的來著——她是潛伏在國黨內部的小文員,一步一步爬上了高位。她潛伏了多少年——大半生,直到死亡的那一刻。潛伏需要做什麽——融為一體——真正地與環境融為一體!
    濤浪般的鼓掌聲結束了,主持人笑道:“那麽,接下來,就請我們的葉初,講一講她飾演小越的心路曆程吧。”
    商葉初終於在腦海中抓住了那一根比頭發絲還細的聯係——不過是聊勝於無罷了。
    商葉初咬咬牙。
    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
    鄭博瀚本來也更青睞於魏宣,就算失敗了,也不過是回到了原本的結果而已。成了是賺了,不成也不賠!
    算了算了,讓什麽角色理解、尊嚴、麵子都見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