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未完成的嚐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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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為此愧疚不已,此後就老老實實寫書了。《鳳戲遊龍》已經是那個出版社的搖錢樹,我不能斷然完結,就這麽硬著頭皮寫了下去。
    “後來,她也開始寫書了。而且一寫名氣就不小——不知是有天分,還是多年做編輯養出來的靈氣和靈感。總之,我寫了十幾本才養出來的名氣,她寫了兩本就做到了。
    “我嫉妒嗎?當然嫉妒的。文人相輕,自古都是這樣。我們兩個的關係漸漸疏遠了。我還寫我的書,她也寫她的書。但聯係漸漸斷了。我甚至還在書裏寫了個反派,以她為原型……”
    說到此處,江上弄潮生笑了起來,搖著手道:“年輕時的醜事,醜事啊!”
    江上弄潮生此刻的動作沒有絲毫的老態,反而像一個少女了。時間好像在這一刻回光返照,將這位老人身上的光陰倒回了上個世紀,那個年輕的時代。
    商葉初漸漸聽得有些入迷。她沒有分分合合的朋友,也未曾體會過嫉妒別人的滋味。江上弄潮生口中這種平等的、密切的、若即若離的關係,對商葉初而言幾乎有些神秘。
    “後來她結了婚,婚禮上邀請了我。她結婚很晚,在現在也算晚,在那個年代就更晚了。
    “婚禮前夕,我們兩個一起喝茶聊天,我心裏發虛,故意責怪她為什麽這幾年不聯係我——你猜她說什麽?”
    商葉初身體微微前傾:“什麽?”
    江上弄潮生哈哈大笑道:“她嫉妒我!她說,‘我隻是寫了兩本書就感覺江郎才盡,油盡燈枯,提筆再也寫不出一個字來!你是怎麽吭哧吭哧地寫了十幾本還在寫的?一想到這我就來氣!看見你就煩!’
    “我嫉妒她隻寫了兩本書就能成名,她卻也嫉妒我才思連綿,靈感源源不斷,寫了十幾本書還有忠實讀者追捧。”
    說到此處,江上弄潮生頓了頓,提起手,拭了拭眼角:“我們是一對自命不凡的傻子。”
    商葉初微微抿了抿唇,不知怎麽,心底竟生出一點羨慕來。
    江上弄潮生看向窗外的天色,感慨道:“後來我們就和好了,關係比以前還要親。又過了幾年,我的《鳳戲遊龍》終於寫到了尾聲。
    “那時候我很幸福,我丈夫勤懇持家,待我很好;我女兒孝順聰明,活潑可愛。她也生了個聰明的兒子,我們常常開玩笑,要不是我女兒生得早,就結個娃娃親。
    “在我生活最幸福的時候,《鳳戲遊龍》迎來了它的大結局。這時候的我已經沒有年輕時那麽激進鬱憤了,荒唐事早丟到了腦後。
    “我想著,我這麽幸福,那麽,陪伴了我二十多年的蕭鳳闕也該像我一樣幸福。於是寫出結局的時候,難免溫情脈脈,不忍她後半生再吃苦。”
    商葉初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慢慢坐回椅子上:“蕭鳳闕的結局確實很好。”
    江上弄潮生將目光投注到商葉初臉上,慢慢地笑了:“謝謝你啊。她去世之後,再也沒有人願意聽我絮叨這些陳芝麻爛穀子了。”
    商葉初心頭劃過一抹真正的愧意,笑道:“您說吧,我愛聽。”
    江上弄潮生擺擺手道:“後來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我女兒得了病去世了,我丈夫也隨她去了。沒過多久,她也走了。”
    “那段時間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時候。”江上弄潮生感慨道,“撫養李懿,隻是給自己找個營生做,不至於自己也垮了。沒想到七八年過去了,也慢慢好起來了。”
    商葉初違心道:“李懿也很孝順您呢!在片場時常提起您。”
    “你可別恭維我啦。”江上弄潮生哈哈一笑,“那小子什麽樣我心裏清楚。我今天找你來,也不是為著跟你說他。”
    商葉初知道,接下來的話才是真正的正題:“江老師,您想說什麽就說吧。”
    “昨個看了你的電影之後,我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江上弄潮生從兜裏摸出一張票根,輕輕撫摸著上麵《啞婆》的字樣。
    “家庭,對一個人而言是最重要的嗎?”
    商葉初沒想到江上弄潮生的話題竟然向這麽深刻的地方狂奔而去,一時間有些招架不住:“您是指蕭鳳闕?還是我?”
    “都是。”江上弄潮生道,“說說看。”
    商葉初猶豫了一下。如果是她自己,她當然覺得家庭不那麽重要。畢竟自己的家庭成員都是那樣一副尊容,不扒上來吸血就不錯了。
    “蕭鳳闕的話,我覺得家庭對她還是重要的。”商葉初肯定道,“蕭鳳闕最初加入天機樓,就是為了給家族報仇。”
    “那你呢?”江上弄潮生意味深長道。
    “……”商葉初的笑意毫無瑕疵,“我覺得還好。”
    商葉初既無法昧著良心誇商家人惡心自己,也不能在江上弄潮生麵前表現得像一個冷血寡情的怪物。
    “狡猾的回答。”江上弄潮生搖了搖頭,“你這個回答,恰恰說明你的家庭對你很重要。”
    商葉初頓時忍不住想辯解兩句,可在想通這句話的關竅後,頓時啞口無言。
    江上弄潮生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啞婆》我去看了兩遍。第一遍的時候,我在裏麵看到了我自己。第二遍的時候,我卻在裏麵看到了你。”
    商葉初握著茶杯的手微微收緊:“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江上弄潮生抬起眼皮,氤氳的茶霧中,圓形鏡片後的那雙眼睛,竟然透出一股悲天憫人的意味。
    “小越從自己的家庭中逃了出來,你呢?你從你的家庭中逃出來了嗎?”
    “嘭”!!!
    “劈啪”!
    一聲脆響,商葉初手中的茶杯竟然滑到了地上!
    商葉初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彎下腰去撿茶杯的碎片:“抱歉,江老師,我剛剛走神了。”
    臉上雖然笑著,心裏卻暗暗吃驚。江上弄潮生這是什麽意思?難道隻看一部電影,還能從她的表演裏看出什麽來嗎?
    江上弄潮生今年七十多,但給商葉初的感覺,好像已經快成精了似的。
    江上弄潮生歎了一聲,轉移了話題:“關越的家人都去世了,但她依然活得好好的;我的家人和摯友也都離開了我,但我也依然活得很好。我今天找你來是想說,家庭對一個人而言也許並不是不可或缺的。我以為給蕭鳳闕一個家就是最好的結局,這想法或許有差池。”
    商葉初將茶杯的碎片整齊地收起,碼放在桌子一角:“您覺得給蕭鳳闕什麽才是最好的?”
    江上弄潮生注視著商葉初的眼睛:“自由。”
    商葉初頓了頓,笑意宛然:“什麽樣的自由?”要是《天罡斬星劍》那樣的“自由”,易天照和商葉初這個主演恐怕能被觀眾撕碎。
    “《天罡斬星劍》的結局太尖利了,原本的結局又太圓滿了。”江上弄潮生將票根慢慢搓成一個圓筒,“這兩個結局都不好。”
    “人生在世,既沒有那麽多的圓滿,也沒有那麽多的黑暗。”江上弄潮生端起茶杯,輕輕轉了一圈,“就像這杯茶,涼茶和沸茶喝了都有害,為什麽不能把二者兌在一起,喝一杯溫茶?”
    商葉初注視著江上弄潮生的眼睛,心中想道:人生是人生,藝術是藝術。正是因為生活中喝慣了溫茶,人們才會去虛幻的作品裏尋找沸騰的東西。
    嘴上卻說道:“您的意思是蕭鳳闕的結局不在這二者之間嘍?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江上弄潮生看著油鹽不進的商葉初,暗暗覺得好笑:“算了——你的電影演得很好,這些日子以來照顧李懿那個臭小子,真是委屈你了。”
    “這有什麽。”商葉初忙道,“李懿他——他很勤快。”
    江上弄潮生聽到這句言不由衷的誇獎,放下茶杯,看向商葉初笑道:“那小子很喜歡你。”
    “……”商葉初立刻拋棄了剛剛萌生的“江上弄潮生成精了”的想法,滴水不漏道:“謝岸當然是喜歡蕭鳳闕的。”
    商葉初如此滑不溜丟,江上弄潮生也沒生氣:“罷了,自己的路還是要自己走。我老婆子說再多也隻是多管閑事。我今天找你來,主要是想談談蕭鳳闕的結局,順便聊聊《啞婆》這部電影。這電影很不錯。”
    這場談話終於結束了,時間比商葉初想象中要短。商葉初站起身來,送老太太出去,又給前台賠償了杯子的錢。
    送走了江上弄潮生,商葉初行走在街道上,烈日炎炎,秋老虎厲害得很。
    商葉初走著走著,鼻端傳來一陣咖啡香氣,一抬眼,旁邊是一家正在營業的咖啡店。
    商葉初腦海中倏然閃過一個人影。
    商葉初走進店中,點了一杯加糖加奶加奶油加巧克力的高熱量“咖啡”。坐在窗邊的位置,一邊品著咖啡,一邊打開了手機。
    微信備注中的“季扒皮”三個字映入眼簾,商葉初想起了江上弄潮生講述的她和李懿的奶奶的故事。
    世上沒有不需要付出努力就能得到的友誼,也沒有不需要付出努力就能維持好的關係。
    如果她隻想和季君陶保持員工和老板的利益關係,那麽大可以像現在這樣,像個皇太後一般等著季君陶來伺候,來揣度,來估量……但是,她真的隻想和季君陶維持員工和老板的關係嗎?
    我想和季君陶做朋友嗎?
    商葉初問自己。
    十五年的合同,那麽長,是幾分之一的人生?
    這麽長的一段旅途,如果陪在身邊的不是老板,而是朋友,會好過一些嗎?
    商葉初猶豫良久,想起江上弄潮生談起李懿的奶奶時嘴角的笑容、眼中的活力、以及容光煥發的臉,終究還是抵擋不住那樣的誘惑,點開了“季扒皮”的對話框。
    也許她應該給季君陶一個機會,將某些問題說開,而不是憋在心裏……
    商葉初正想打字,忽然,蘇歌的語音電話劈裏啪啦地打了過來。
    “葉初!快上微博!”
    蘇歌在電話那頭激動道:
    “《啞婆》出事了!快上微博!聯係你老板搞一下公關!晚了就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