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副歌·獨白〔時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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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日快樂葉初,抱歉,讓你過了個糟糕的生日。

    ·

    葉初仍然不肯接受我的感情。但,不算太糟,她起碼願意對我說實話了。

    葉初說,時山,你不要將自己想象成一個容器,將情感裝進去,需要用時就傾倒出來。容器是有限的。你應當將自己想象成一眼山泉,地下水源源不絕地支援著你,你有選擇地將水溢出……

    葉初恨鐵不成鋼地說,時山,你要鑽研、鑽研、鑽研!動動腦子!忘了詹可祥吧,他就是一塊垃圾!他當初用那種方法逼你入戲,是因為你是新人,調教需要花大量時間,而他沒有那麽多時間!因此隻能用這種最粗暴的方式!你不能永遠當詹可祥手下的初學者!

    葉初無力地說,時山,我是幫不了你了。你為什麽不痛苦?不生氣?不傷心?不壓抑?你的感情呢?你的情緒為什麽總是像溫吞水一樣,上下起伏不超過三攝氏度?

    我說:我實在沒什麽好痛苦的。

    這句話是實話。從小到大,我遇到的人都不如我,也鮮少有敢忤逆和惹怒我的。除了在演戲上遇到些挫折之外,我的人生順風順水,實在沒什麽瑕疵。

    我隻會這幾種感情:甜蜜溫馨的愛情,來自我的父母;若有若無的矜傲,來自我的家庭;節製有度的憤怒,來自我的教養;圓滑處世的風度,來自我生長的環境。

    我生長於豐饒的地上天國。那裏沒有等我征服的高山,越過的阻礙。碰撞不出山泉,隻有人造噴泉。

    葉初說:演不好戲,你不痛苦嗎?

    我說:當然,但這麽多年,已經習慣了。

    葉初說:你有那麽多的女友、好兄弟,就沒有什麽感人至深的瞬間嗎?回憶一下那一瞬間的心情,化用到這裏吧。

    我搖了搖頭:她們都很感動,但我不覺得有什麽感人的。為她們做的那些事情,對我而言並不是什麽難事。譬如你父親給你母親買回兩斤菜,你母親感動得哭了起來。你覺得你父親是會同樣感動,還是莫名其妙?

    葉初露出震撼的神色:既然如此,你為什麽會喜歡演戲呢?

    我思索片刻,說:因為這是這麽多年,唯一一件我需要付出努力才能做到的事情。

    葉初僵住了。良久,她呻吟了一聲。

    葉初說:天龍人真是該死。

    ·

    《天半》殺青那一天,葉初遇到了難題。

    汝關這樣的電視台,花絮也是有劇本的。葉初和我不但要在劇中演,還要在花絮中演。

    按照汝台的花絮劇本要求,葉初應當哭得淚流滿麵,情到深處,主動和我擁抱,而我緊緊地回抱住她。但是、但是,殺青那一天,葉初完全忘了這回事。

    準確地說,葉初不是忘了,而是擁抱錯了對象。我當時站在她的右側,她哭得淚眼朦朧之際,也許是看不清眼前的人影,竟然一把抱住了站在她左側的徐瀚文。

    拍攝花絮的小哥意識到了這點,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提醒葉初重拍。我用眼神阻止了他。

    殺青隻有一次,劇組這麽多人看著,人多眼雜。要讓葉初再演一次,才是真正的翻車。

    拍攝小哥隻得將就著拍完了葉初擁抱徐瀚文這一段。

    葉初抱著徐瀚文動情地哭了一會兒,這才發現手感不對,懷中的人瘦了不少,身上還有一股煙草味。——這是她後日對我說的。徐瀚文也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搞得很懵,當著攝像頭的麵,也不好推開葉初,隻能像個父親或者導師那樣,深情地和葉初相擁而泣了一會兒。

    兩人不尷不尬地哭完,拍攝仍未結束。這是拍攝小哥的任務——拍不到我和葉初的互動,汝關會把他的皮扒了。

    葉初鬆開徐瀚文,奮力地擠著眼淚。她現在已然不能按照劇本和我互動了,畢竟要炒作,怎好給我一個二手擁抱?

    拍攝小哥擠眉弄眼,葉初也不能一直在這裏傷感個沒完。我隻好攬住葉初的肩膀,草率地完成了這次拍攝。

    反正隻要有肢體接觸,汝關衛視便能渲染成擁抱,也沒差。

    ·

    很多往事在我腦海中湧現。化妝師畫完了妝。我沒有細看自己的妝容,反正《繆斯》雜誌的風格就那麽幾樣。以前我作為主封人物拍攝的時候,已經體會得夠夠的了。

    試裝早在一周前就進行完畢,如今隻需照章辦事。九月刊是全年最重要的一期,重點在於傳達新一季的審美趨勢。哪怕氣溫還沒真正下降,也要搶先一步塑造氛圍。所謂的“暑氣未消,秋意先行”。

    也就是說,在這八月的高溫中,我要穿著一套針織衫拍攝。等下還有更多厚重的衣服,等著我一件一件地苦熬。

    攝影場地開闊,空調聊勝於無。幾十盞布光燈一開,溫度直逼三十五度以上。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事情。

    早上葉初來時,我看到她的幾個助理也帶了一大堆冰袋、降溫噴霧、吸汗紙、手持風扇。準備得甚是妥帖。其實《繆斯》雜誌也為我們準備了這些,隻是葉初如今今非昔比,不敢再亂用其他人提供的東西了。

    不知等了多久,葉初終於閃亮登場。一看到她,我頓時覺得滿身的苦熱微不足道起來。

    葉初穿著一身剪裁利落的長風衣,戴著黑色皮手套,內衫上還係著軍用皮帶。整個人仿佛剛從審訊室裏走出來一樣。

    這套打扮真是俊美至極,就算她現在掏出一把槍斃了我,我也覺得死得其所。

    唯一不協調之處,就是葉初額上的汗意。沒法子,金九要拚命。能在這地方、這時節受這份罪,對大多數藝人而言,已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光榮。

    我上前笑著提醒葉初:“怎麽這時候就把外套穿上了?”

    葉初有些茫然:“這不是造型的一部分嗎?”

    “確實是。但我們一般在拍攝前幾分鍾才穿外套。”我低聲說,“能少受點罪。”

    葉初不讚同地搖了搖頭:“那不就沒有時間打理了嗎?”

    不過是一次雜誌拍攝,葉初居然如此鄭重。這讓我有些驚訝。隨即,我恍然:葉初在拍戲上的表現太過純熟,以至於我時常忘記她也才二十出頭。

    對於葉初而言,這是她人生中第一張雜誌封麵。我這才意識到葉初的汗不全是熱的,也有些是緊張所致。

    我環視一周,湊近她道:“其實沒必要這麽緊張。《繆斯》拍誰都一個樣。一年的雜誌放在一起,像十二個孿生姐妹。”

    葉初搓著皮手套,將皮質撚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我沒有井張。”

    在這種時刻絕不能笑,否則葉初會加倍地記仇。我隻好點頭附和:“是的,我看出來了。雖然如此,我還是想跟你分享一些竅門——你把這當成拍戲就好了。就當自己在一部電影裏,飾演一個很大牌的封麵女郎。”

    葉初眼睛一亮。

    我無緣看到葉初拍攝單人封麵的現場,也就不知道她表現得怎麽樣。但她也許不知道怎麽拍雜誌,卻很清楚該怎麽拍戲。我想,應該不會太差。

    在拍攝完幾組look之後,《天半》劇組的其他人也陸續到場。

    作為主角,葉初需要與每個配角產生交互。我是第一個。

    在其他人還在化妝的時候,我與葉初已經開始了拍攝。

    攝影師要求我們擺出麵對麵交錯的姿勢。這姿勢很別扭,看上去像是擦肩而過,實際上兩人貼得極近。攝影師叫道:“要有一種麵無表情地接吻的feel——對對對,再向右側一些——”

    葉初從沒和我接過吻。戲內沒有,戲外更不可能。鄭博瀚堅稱李益明與黎如晦是鋼鐵般的戰友,我猜他會把這話刻在墓誌銘上。

    葉初對待拍戲的態度很專業,我一早就發現,她從不在乎在鏡頭前裸露身體,也不會在拍攝那些肢體接觸的戲份時忸怩。幾乎完全沒有二十歲女孩該有的不自在和羞澀。

    此刻我們麵對麵,離得很近。葉初的眼睛正向下垂,憐憫地看向我心髒的位置。那也是劇中黎如晦中槍的位置。這一幕的戲劇效果很好,我聽到閃光燈“啪”地打了數次,哢嚓,哢嚓,快門聲密密地響個不停。

    不知怎麽,我忽然覺得這個表情很熟悉。

    我的思緒飄遠了一瞬,這才意識到,我們相處的很多個瞬間,她都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的。

    在跟我對戲的時候,在我一次又一次向她表演深情款款的時候,在她給我講戲和演技的時候,在我ng的時候,在我認真地聽她談話的時候,甚至於——在我躺在雪地裏的時候。

    她可憐我。卻不是為了我拍戲時吃的苦,不是因為我的瘋狂,也不是因為我徒勞的示好。而是因為,我是個平庸卻努力的演員,永遠摸不到聖殿的門檻,隻好用自殘般的方式,將種種情緒裝進胃袋,再敲鑼打鼓地嘔吐出來。

    原來她早早就開始可憐我了。正因如此,她才容忍著我的一切。

    那一刻,一種狂烈的情緒席卷了我的心髒。我乜斜著眼睛看著她的側臉,嚴妝之下,她的表情仍然帶著戲劇式的悲憫。我忽然感到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站立不住。

    我想親吻她,發了狂似的親吻她。然後在接吻的那一刻咬死她、吞噬她。將她的骨肉化作我的骨肉,將她的血淚化作我的血淚。這樣,她的天賦、情感、理解力就能歸我所有,成為我取之不竭的養料。我再也不用做可恥的小偷,再也不用——

    我忽然張口,狠狠地咬住了葉初的肩膀!

    葉初的臉上罕見地露出一絲真正的錯愕,我感到她的身體戰栗了一下,卻沒有推開我,而是下意識地擁抱住了我。

    哢嚓!哢嚓!

    快門聲一浪疊著一浪地響起,急促得像葉初的心跳。我忽然意識到,我咬住的這塊地方,恰好是劇中,李益明肩膀受槍傷那次,傷口所在的位置。

    《繆斯》雜誌的攝影師興奮地抓拍著這個瞬間,一邊拍,一邊發出像猴子一樣的怪叫聲。

    “完美!完美!”

    ·

    雜誌拍攝的取景地,是一所教堂。

    一天的拍攝終於結束了,夕陽在山,我和葉初終於得以脫下厚重的秋冬季時裝,清清爽爽地散散步。

    我知道,葉初有事要問我。恰好,我也有事對她說。

    汝關的教堂實在壯麗,即便這一周已經來過這裏數次,教堂內部精致富麗的景觀仍讓人百看不厭。漫步在其中,如夢似幻,萬物如同泡影。

    我們沉默地走了半天,處處都有工作人員,一時間竟也無話可說。

    終於,在走到一處無人的隱蔽角落時,葉初停下腳步,探究地看向我:“時山,今天上午的事情,你需要給我個解釋。”

    我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麽。

    “說不出來嗎?”葉初冷笑一聲。

    我點點頭。

    這段時間,我總是對葉初說真話。可今天這次,是不一樣的。

    葉初側過頭,向旁邊望了一眼。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這才發現,我們竟不知不覺來到了一間懺悔亭旁。

    懺悔是宗教的聖事之一。懺悔亭,是告解的場所。信徒在此向神父承認自己的罪行,請求神的寬恕。

    這不起眼的木質小隔間,竟然承載著這樣的神聖。

    葉初拉開隔間門,向裏望了一眼,她似乎對這個地方感到好奇。

    我忽然湧出了一個念頭:“我們拍戲吧。”

    “拍戲?”

    “就在這裏,你來演神父,我來演懺悔者。”

    葉初上上下下掃視著我,眼神中寫著“你又想玩什麽花樣”。

    我笑著說:“對著你,總覺得有些話說不出來。演起戲來就好多了,什麽都能說出口。”

    這個提議顯然讓葉初覺得新鮮。她走進隔間,撩起隔間的簾子。那簾子黑漆漆的,密不透風,看不出一點簾後人的樣子。

    我知道她這是同意了。這就是葉初,永遠無法抵抗嚐試新角色的誘惑。

    葉初鑽進簾後,我走進懺悔亭,將門關上。隔間內的光線一下子變得十分昏暗,如同無月的夜晚,隻能依稀看出一點點輪廓。

    一道黑簾子將我和葉初隔在兩邊。她在那邊,我在這邊。

    我跪下,回憶起自己從前演過的一部戲的台詞:

    “blesse,fther,forhvesnned.”

    簾子輕輕動了一下。簾後的神父說:“你有什麽罪?”

    我說:

    “我一直在努力地愛著一個人,可今天我發現,我恨她。”

    “我無法愛她一分一毫,我已經在盡我所能地表演了,表演我愛她的樣子。但實際上,我看到她的每一分鍾,都恨她恨得咬牙切齒。”

    “憑什麽我苦求而不得的東西,她一生下來就有?”

    “那麽,”神父說,“你應該知道,沒有人是一生下來就有什麽東西的。也許……她隻是比你經曆的更多些罷了。”

    “這就是我最恨她的地方!”我幾乎是怒吼起來,“她就是這麽認為的,她認為後天的努力可以補足先天的差距,因此執著不倦地想用她那套理論教會我。她以為我成為今天這副樣子,是因為我蓄意憊懶、偷懶。她以為我經曆過和她一樣的事情後,就可以大徹大悟,成為她那樣的演員!”

    神父沒有說話。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恨得快死了。我嫉妒你、我嫉妒你、我嫉妒你、我嫉妒你。”

    我聽見自己失去理智的聲音敘說著。

    “我曾經想愛上你,用愛情包裹我對你的嫉妒和憎恨,用自欺欺人的甜蜜緩解我的痛苦。我曾經想征服你,用虛假的勝利證明我無需嫉妒你。”

    “這嫉妒不會因為你是女人,不會因為你與我不是同齡人,不會因為你名氣沒我大,就減少毫分。”

    “你是這世上我唯一無法愛的人。因為你的存在,是對我的嘲諷。”

    神父仍然沉默不語。黑沉沉的空氣中,隻剩我和神父的呼吸聲。

    “但你愛我,是嗎?”

    “閉嘴。”神父終於說話了。

    “有過的。”我說,“真的有那麽一瞬間,你愛上過我的。我能感受到,你在竭盡全力地克製自己的感情,用理性將一切封鎖。但在雪地上,你抱住我的頭顱那一刻,你是愛我的。”

    神父沉默不語。但我想要的目的仍然沒有達成。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仍然平穩,並未因我而多亂一拍。

    還有什麽,還有什麽能激怒這個神父呢?

    忽然,一道光照進我腦子裏。就像神說要有光的那一束光一樣。幾乎是欣喜若狂地說道:

    “你知道我最恨的是什麽嗎?我最恨的是,你並不真的熱愛演戲——”

    想到這番話即將造成的後果,我竟然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對那隔著簾子的神父說道:“演戲隻不過是你報複這個世界的手段,如果你有其他更便捷的手段的話,你會用的。你會拋棄演戲而用的。”

    啪!

    神父掀開簾子,重重地給了我一個耳光。

    我的臉被打得偏了過去,臉上火辣辣地痛。心中卻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意。我終於激怒她了——神父,神父,天主!這一刻,我終於與她是平等的了。我所遭受的一切痛苦,她終於能感受一二了!

    我依舊跪在地上,抓起神父的手,按在剛剛被她打過的臉上。

    她的手冰涼如洗禮池的水,稍稍緩解了我臉上的疼痛。我第一次在她麵前發自內心地歡笑起來。

    “生日快樂,葉初,抱歉,讓你過了個糟糕的生日。”

    ·

    商葉初牽著草葉的一頭,時山牽著草葉的另一頭,緩緩走在樹林中。

    時山問道:“你剛剛說,在初入行當時,也和我一樣。有這種情況。那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徹底擺脫了‘凹槽’,擁有自己的字體了呢?”

    商葉初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兒:“大概是從《啞婆》那部電影開始吧。”

    “我看過那部電影。”時山說,“拍得很不錯。我尤其喜歡你那個角色的名字。‘關越’。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很有悲劇性的名字。”

    商葉初搖搖頭:“是麽?我倒不覺得是這個。我反而覺得,她這名字寓意很好呢。”

    時山笑著道:“說的也是。我那個解釋就不好,關山難越,是關隘險阻難以跨越的意思,萍水相逢,是偶然相遇又立刻分別的意思。一點都不適合關越。”

    商葉初笑著掙斷了兩人手中牽著的草葉:“行了,歐楊老師應該走了吧?我們也該回去了。這裏凍死人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