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時，天色已經很晚了。
    商葉初將包隨手丟在地上，衣服一扯，不知丟到了哪裏。白天熱出一身的汗，身上黏膩不堪，她現在隻想好好洗個澡，將自己丟進床墊中。
    微博上熱鬧了一整天，＃葉初生日＃、＃天半最高收視率恰好是葉初生日＃、＃葉初官宣繆斯＃等熱搜鋪天蓋地，盛況空前。
    許多與商葉初合作過的圈內人士紛紛祝商葉初生日快樂。遠的有蘇歌、秦天野、易天照等人，近的，《天半》劇組更是排了格式，整齊劃一地發送了祝福。就連不怎麽公開發言的江上弄潮生老太太，也發了一條“但將千歲葉，長奉萬年杯”，祝蕭鳳闕的飾演者歲歲平安。
    葉初LeaveS熱絡地答複了這些人，語言俏皮，生動活潑，每一句回複都不相同。似乎與每個合作者都相處得很好，直到現在都還保持著熱絡的聯係。
    這些回複，都是商葉初的工作室團隊在仔細研究商葉初的日常發言風格後，模仿著商葉初的語氣，精心斟酌、卡好商葉初拍攝休息的時間點發布的。
    沒錯，在數不清多少次扯皮之後，商葉初終於認清了自己的微博賬號不屬於自己，而是屬於“葉初”這一事實，將微博賬號讓渡給了公司管理。這樣做的影響有好有壞。壞的是，商葉初自己有種被人侵占隱私的不爽；好的是，可以維持像樣的營業頻率，更好地穩固粉絲了。
    譬如今天，商葉初今天一整天在《繆斯》拍攝場地忙得腳不點地，根本沒時間應付這些舊同事。工作室所設計的回複，要比商葉初匆匆發布的措辭真誠有趣體麵得多，甚至比商葉初還像葉初。
    當然，為了不叫火眼金睛的網友看出端倪，在今天拍攝的間隙，商葉初還是見縫插針地玩了一會兒手機，並叫公司安排的狗仔拍到了。這樣一來，日後對賬，便可營銷“葉初在工作間隙仍不忘真誠回複”，不至於被聰慧的網友揣測，那些評論到底出自誰之手。
    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社交潛規則，雖然在戲中生死與共，下了戲，其實都隻是前同事。事實上，就連祝福商葉初的那些微博，也有半數以上，是藝人的工作室或者新媒體部發布的。
    這種潛規則，直到三四年之後才被網友識破。大約在2022年左右，各大平台上線了公示用戶IP屬地功能，開啟了裸奔時代。許多明星猝不及防，明明行程圖上顯示正在京城拍戲，IP屬地為濱海的微博賬號卻在溫柔款款地對粉絲說“大家的信我都看啦，感謝大家的鼓勵”。爆出嫂子、暴露腳踏兩條船的，更是不勝枚舉。
    商葉初早早防著這一手，雖然允許工作室打理賬號，但三令五申，要求媒體部發在互聯網上的每一條言論，都得交給她親自過目。此外，當她身在外地的時候，絕不允許工作室先斬後奏，在她的社交平台上發任何東西。
    葉芽給商葉初搞了盛大的生賀活動，剪輯修圖，繪畫手工，線下應援，公益應援，無所不備。有兩個剪得甚好的李益明個人向剪輯，還上了Pi站熱搜。
    由於《天半》打入了廣大民間市場，因此，葉芽準備的生賀，也包含著抖音的份兒。微博、Pi站、抖音、綠瓣多平台聯動，形成了一場浩浩蕩蕩的全網狂歡——就連最近興起的生活社區交流網站紅薯，也多了稀稀拉拉的幾十條“葉初生日快樂”。
    爬山虎趁機刷了不少商葉初的黑詞條，比如＃葉初0813忌日快樂＃什麽的。生日這天是大喜的日子，葉芽不願橫生幹戈，給喜氣洋洋的粉圈添上幾分晦氣。隻得暫且忍耐，準備秋後算賬。有些激進的葉芽，已經準備好了＃時山0814忌日快樂＃的詞條，隻等零點鍾聲一響，準時向爬山虎開炮。
    互聯網上一片喧囂，商葉初的微信也不消停，塞滿了數不清的祝福。所有相熟的人裏，除了盛聞之、季君陶和李懿外，幾乎都發來了問候。
    季君陶知道商葉初不過生日。而盛聞之……現在起沒起床都還難說。商葉初從未指望從他那裏得到生日祝福。
    至於李懿，已經和商葉初雙向拉黑很久了。也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麽還躺在商葉初的好友列表裏，商葉初每次想刪掉他，想想他那位精明的奶奶，最後便算了。
    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商葉初草草地掃了幾眼塞到爆炸的消息，將手機一丟，走進了淋浴間。
    溫熱的水流涓涓漫過軀體，酷熱、黏膩和煩躁被衝洗一空。不知過了多久，商葉初赤腳走到鏡前，伸手抹去鏡上水霧，看著鏡中那張氤氳的臉。
    商葉初的心情很一般。準確地說，是相當差。
    今天時山那些話，影響出乎意料地大。商葉初的生日對她和她母親而言，本來就不是什麽好日子。被時山這麽一攪和，心緒更是煩悶不已。
    時山口口聲聲的“愛”和恨，並沒有給商葉初造成太大困擾。她有點喜歡時山，這沒什麽可遮掩的。在初中時，她也曾喜歡過盛聞之，還收藏了盛文芝寫的幼稚小說當成範文。因為盛文芝是那個小縣城裏罕有的，幹淨洋氣又漂亮的小女孩。在高中時，她也曾喜歡過出蘭，因為她是唯一一個沒有跟著所有人霸淩她的人。上輩子臨死前，她甚至還喜歡過一位隻見過兩麵的編劇，翹首期盼著想演對方的本子。
    時山比他們更好些。他體貼，溫情，永遠不會讓人掃興。就像一個會持續給出正向反饋的情緒陪伴機器人。商葉初浸泡在這份舒適中，縱使不至於沉淪，但也習慣了。
    如今和時山撕破臉，就像失去了一雙穿得很舒適的舊拖鞋——好吧，難免有些惱羞成怒。因為季死人說對了，商葉初確實有幾個時刻幾乎險而又險地中招，覺得自己對時山是特殊的。如今真相揭秘，她確實對時山挺特殊。特殊得如同一根骨刺，還是長在第一節脊椎上的。
    這種感覺，就像一位故作成熟的小大人在大人麵前聲明“吃甜食太遜了”，一轉頭卻被人抓包在糖果店裏偷吃一樣。
    “但他唯獨不該，不該說那樣的話……”商葉初在心底第無數次想道。
    “你並不真的熱愛演戲……演戲隻不過是你報複這個世界的手段，如果你有其他更便捷的手段的話，你會用的……”
    這話如果從李懿嘴裏說出來，商葉初隻會付之一笑。李懿那二世祖對演戲毫無興趣，評價商葉初是否熱愛演戲，效果等同於猴子評價人類。可被時山用那樣的語氣說出來，就有些傷人了。
    在從教堂回酒店的路上，商葉初無數次地想起這句話。她甚至開始推演——假設她有時山那樣的家世，還會不會選擇演戲呢？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她大概會好好讀書，學習經商，做個繼承家業的富二代。更差的可能是成為蘇歌二代，天天追星摳腳也說不定。
    甚至於，不必是大富之家。哪怕隻出生在小康家庭，商葉初都不會走上這條路。
    這個推演讓商葉初心情跌到了穀底。
    如果準備從事一生的事業，並不是自己所熱愛的，隻是逼不得已的將就之選，那這人生，還有什麽意思呢？
    她甚至忍不住開始想，如果103不是體重兌換係統，而是無限爆金幣係統，那商葉初做的第一件事情，大概就是讓商鴻軒跪在自己眼前，一下一下地抽自個的嘴巴子。抽一下給一百，抽死給一個億冥幣。是萬萬想不到演戲的。
    想到103，商葉初這才想起，他已經有許多日子沒嘣出過一個字了。
    “你最近深沉什麽呢？”商葉初忍不住問道。
    103道：“在算我什麽時候能退休。”
    “你，退休，現在？”
    “當然不是現在。不過《天半》讓你的事業進度進展了一大截兒，你能不能和鄭博瀚、徐瀚文商量商量，多拍幾部這種片子？”
    商葉初幾乎被逗笑了：“演員的名氣可不是加減法。”
    “好吧。”103遺憾道，“我是越來越懶得和你待在一起了。”
    “我又怎麽惹你了？”
    103道：“待在你的腦子裏特別累。你為什麽凡事總想那麽多？”
    “我想我的，幹你甚事？”商葉初順口說了一句李益明的台詞，“蠢了一輩子，多動動腦子不好麽？”
    103冷冷道：“如果當初，如果當初，這就是你說的動腦子？如果當初我沒有綁定你，而是綁定了時山，那我就會變成‘前女友兌換係統’。然而他什麽也不缺，隻缺演技，但我是不能兌換演技這些虛無的東西的。也就是說，我對他什麽用也沒有。——這樣的思考，除了浪費你的腦細胞外，到底有什麽意思？”
    “嘰裏咕嚕說些什麽呢。”商葉初裹上浴袍向外走去，“我想的是比那更有意義的東西。”
    103冷笑一聲：“你所想的事情，在我看來，和我剛剛說的那番話，沒有任何區別。”
    商葉初正欲反駁，103已經連珠炮似的說了下去：“你們人類不是最愛寫什麽雞湯文學麽？‘夢想從什麽時候開始都不晚’之類的。既然從什麽時候開始都不晚，那我們就從現在開始算起——那我問你，就算當初你選擇這條路是迫不得已，你現在，熱愛這條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