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麵。這十個字，可以說是所有跨國合拍片的精髓。
    由於文化間不可避免的鴻溝，大多數合拍片，尤其是涉及到華國的合拍項目，都是做加法的模式。
    華國企業投錢，片子裏塞進幾個華國演員，然後再勾兌一些熊貓、皮影戲、漢字書法之類的華國元素，比例兌勻，就算是合拍了。如果在華國地區票房收入高，那麽後續還會有源源不斷的加法要做。
    當然，不獨西方國家與華國的合拍如此，華國主導的合拍項目也是一樣。譬如前幾年華國與印度合拍的巨製《龍之瑜伽》《天竺行者》，便是同樣的玩法。華方主導製作，加入幾個印度女演員做女主角，中間加入了一些寶萊塢歌舞、印度服裝和瑜伽元素，作為異域風情的妝點。
    再比如中美合拍的一些史詩級爛片《長城巨獸》《梅格》等，要麽是西方傳統災難片、特效片框架，塞入幾個華國主演做幫手；要麽是華國的景觀、舞台，塞幾隻好萊塢硬漢和西幻大怪獸進來哐哐一通亂捶。雖然十人裏九人看了都說爛，但特效水準擺在那裏，票房收入總不會太差。
    幾十年的合拍曆程下來，跨國合拍最成功的範例，居然差不多都是動畫片。
    商葉初從前沒拍過跨國合拍項目，不清楚這樣一套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老章程。因此，在她眼中，這個決定堪稱十分震撼。但在米哈伊爾編劇和盧編劇眼中，簡直就像回到老家一樣親切。
    謝爾蓋愣了愣，居然笑了起來：“我沒有聽過這句話，很形象。”
    商葉初可笑不出來。她最初決定接這部片子，主要目的是為了向體製內拓展人脈，延展資源。青憑娛樂樹大招風，商葉初更是許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向上通路，能減少日後事業道路上的荊棘。但當時，她以為自己隻需要拍《冰與鐵》這一部片子！
    一部《冰與鐵》，大約三四個月就能拍完。改成姊妹篇後，少說也要大半年。差了一倍時間，許多事情就麻煩了。
    再者說，還不知道那部催產出來的《雨與鐵》劇本是什麽樣呢！萬一是一部《長城巨獸》二號，商葉初寧可在十二月跳湖，也是不可能接的。
    商葉初心下急轉，青憑娛樂隻簽了《冰與鐵》的合同，《雨與鐵》一時半會兒還降落不到她頭上。忽想起謝爾蓋還在對麵，頓時覺得這人的來意有點可疑。
    難不成謝爾蓋已經看到了那部照著《冰與鐵》榫卯結構寫出來的《雨與鐵》劇本框架，覺得不可理喻，所以來通風報信了？
    不知是不是商葉初懷疑的眼神太過明顯，謝爾蓋竟然像會讀心術一樣，回答了她的未竟之語：“請您相信我，我對《雨與鐵》像您一樣一無所知。這件事，是米哈伊爾喝醉後不小心說出來的。”
    想想米哈伊爾編劇那個大酒糟鼻子，商葉初對這個回答一點都不奇怪：“那您來這裏，是為了什麽呢？”
    謝爾蓋微微傾身，低聲道：“列夫老師和米哈伊爾堅持認為科瓦廖夫是一位英勇的硬漢英雄，時刻保持著憤怒和壓抑的激情，並嚴格要求我向這個方向表演。然而我上次也和您討論過了……比起憤怒，科瓦廖夫更多的是軟弱。但列夫老師決不會允許自己的主角是一位懦夫。”
    說到此處，謝爾蓋苦笑一聲：“我不能輕易質疑老師的朋友，但我想著，如果是您或者華國方導演、編劇說的話，列夫老師會聽的。”
    謝爾蓋一邊說話，一邊望向商葉初：“當然，我知道這個要求非常勉強。直到與您見麵之前，我都不確定是否要說出這個請求……”
    在晨光下，對方冰藍色的眼睛閃爍著攝人心魄的華彩，像一片湛藍的冰湖。明明沒有任何誇張的表情，竟然透著幾分懇求的意味。
    商葉初呼吸微微一滯。她喜歡被人需要，也喜歡被人倚靠。她竟有一瞬間覺得謝爾蓋這個要求並不算過分，反正列夫導演也不能比現在更討厭她了。
    她幾乎就要被謝爾蓋的眼神觸動了，然而，就在那前一秒，商葉初忽然感到了一股詭異的既視感。
    是她的錯覺嗎？她怎麽好像，看到了季君陶？
    早兩年，她和季君陶還不像現在這樣狼狽為奸的時候，季君陶經常會擺出這副麵孔來擺弄她。“我需要你”，“隻有你能幫我”，“我們是朋友/搭檔/合作夥伴，你不幫我幫誰？”
    商葉初眨了眨眼睛，那股熟悉的感覺仍舊揮之不去。沒錯的，當然，季君陶的花樣更多一點，會看情況選擇憤怒、打壓、嘲諷和柔情的態度；而麵前這個老毛子，或者說半大不小的毛子，目前還停留在客客氣氣求人的階段。這是因為倆人並不太熟。
    商葉初垂下眼睛，想要驗證對方是真心實意求她幫忙，還是把她當成工具人一樣利用，隻需要問出一個問題就能得到答案。
    “當然沒問題。”商葉初露出一副深感同情的神色，“我也希望能幫您。但是，我具體該怎麽說呢？我的俄語並不好，如果沒有準備，恐怕會鬧出笑話。”
    謝爾蓋微微一笑，在手機中劃了一會兒，劃出一個文檔來：“這是我關於科瓦廖夫的一些看法……您可以試著參考。下方有中文翻譯。我的建議是，您可以在一會兒的劇本圍讀會上對列夫老師提及。”
    商葉初露出迷茫的神色：“為什麽不私下說呢？”
    謝爾蓋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陰翳：“列夫老師好麵子。私下裏說，他未必會放在心上。當著所有人的麵說，他雖然不高興，但不能當眾擱置。何況您是女人，列夫·帕夫洛維奇討厭男人對他說教，但女士的話，他願意稍微聽一些。”
    商葉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我覺得還是私下說吧，上次我已經惹惱了他，這次當眾讓他下不來台，他再把我拆了。”
    謝爾蓋露出輕微的不讚同之色：“葉，您不了解列夫導演。這個問題如果在第一次提出時不能解決，就永遠不能解決。您得聽我的。”
    商葉初捏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兩大口牛奶。
    謝爾蓋猛然一頓。
    商葉初放下玻璃杯，笑道：“怎麽不說了？”
    謝爾蓋一隻手無意識地撫摸著麵前的桌麵。
    “說呀，”商葉初譏誚道，“我看您早已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每個步驟和零件都安置完畢了。我隻需要做一個傳聲筒和肉喇叭就完了。嘟嘟嘟——”
    商葉初把手卷成筒豎在嘴邊，捏著鼻子，嘲弄地吹出三聲怪聲。
    “您滿意了嗎？”商葉初笑道。
    謝爾蓋露出難以掩飾的震撼神色，就像一個黃花大閨男在臥室裏見到了騎鬼火的精神小妹兒。他下意識地向遠處商葉初保鏢的方向看了一眼，保鏢不動如山，四平八穩地坐在原處，仿佛見怪不怪。
    謝爾蓋皺了皺眉頭：“葉，您不願意？”
    “嘟嘟嘟——”
    謝爾蓋伸出手，把麵前的餐具重新擺整齊，似乎要通過這種方式擺脫商葉初對他造成的精神汙染：“這是最高效省力的方式。我看不出它哪裏會讓您感到不快。”
    商葉初將手放下，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她從未見過這樣自顧自替旁人安排好一切，一口一個“您得聽我的”的奇人。商葉初最討厭被人控製，但謝爾蓋的態度是如此理所應當，好像他是商葉初僅有兩麵之緣的爹似的，讓她感到一種近乎荒誕的錯亂。
    “您要是願意，為什麽不自己去說呢？”商葉初很可惜謝爾蓋聽不懂中文，否則她此刻早已火力全開，“您不願意的事情，卻如此精確地安排給我，您想賣廢品，也要問問別人願不願意做回收站！”
    “我並沒有把您當成垃圾桶。如果被我指出錯誤，列夫老師是不會改正的，隻會更加堅持己見；隻有被您這樣的外人提出，他才肯深入思考。這與我願不願意無關，如果我真的不願意，也隻是不願意做多餘的事。”
    商葉初深吸一口氣，笑道：“你這樣，起立，左轉，出門，下樓。過馬路右邊有個煎餅攤子。”
    “您還沒吃飽嗎？”謝爾蓋揚了揚眉毛。
    商葉初道：“來，我教你啊：您——得——聽——我——的，五個音，聽清楚了嗎？您去把這五個音對著攤子老板複述一遍，看老板是對你說謝謝，還是拿生麵餅子抽你大耳刮子。”
    “您簡直不可理喻。”謝爾蓋一擺手，將麵前的餐具重新打亂，“我以為您對科瓦廖夫的看法是與我一樣的。”
    “我們對麵前的這杯牛奶看法也是一致的，”商葉初浮誇地模仿了一遍謝爾蓋的腔調，“那就是它可以喝。但是，你會需要別人一步一步教你怎麽喝牛奶嗎？寶寶~一定要聽媽媽的話~列夫老爺爺凶凶凶，謝爾蓋舅舅怕怕怕~”
    謝爾蓋猛然站起身來。商葉初還以為他要動手，在這間餐廳裏鬧出什麽國際問題。但他隻是垂著頭望向商葉初，一言不發。
    忽地，謝爾蓋一抬手，握起商葉初麵前的杯子，一仰脖，將杯中剩下的牛奶一飲而盡。
    商葉初：“……”
    當一聲，謝爾蓋將杯子重新戳到商葉初麵前，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商葉初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