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酒肆閑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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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大帥府書房裏,他正對著西洋鏡整理鬢角。中年人捧著茶盤進來,熱氣在玻璃上蒙了層霧:“外頭鬧得......您可聽見動靜了?”
鏡中人手指一頓,銀白的鬢角在煤油燈下泛著冷光:“老夫這年紀,怎的會如此衝動。”
他慢慢摩挲著案頭《資治通鑒》,書頁正停在王莽改製那章。
中年人奉上明黃茶盞——這釉色是景德鎮特供的禦用黃。“這是訂伴的瓷器吧?那件黃袍子......”
他咳了一聲,故意讓茶蓋碰出清脆聲響,“掛在這裏,。您真能不動念想?”
“外頭當真都是反對之聲?”大帥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窗欞,指節泛出青白。
中年人上前半步,將鎏金望遠鏡遞到他手中:“千真萬確。您瞧——”
鏡筒裏,大街上人潮如蟻。學生們舉著“誓死護共和”的白布幡,商販們敲著銅盆應和,連穿馬褂的老學究都舉著《申報》高聲誦讀。秋風卷著傳單漫天飛舞,恍若一場不合時宜的大雪。
“可老大明明說......”大帥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袖口暗線紋的龍形刺繡隨著顫抖,“外頭洋人都支持我!”
“爺!”中年人急忙扶住他搖晃的身軀,壓低聲音道:“家裏對老二也有些太苛刻了。要不外頭走走看看,您再想想可好?”
“大帥,此事還需三思啊!您祭孔改製,已是驚天動地之舉。如今中外輿論嘩然,各報連篇累牘,都在議論此事。若無列強默許,咱們北洋軍恐怕......”
大帥拍案而起:“這位置坐得我如芒在背!都說了我偷了別人的成果。你說說,一年四百萬大洋,他能辦的成嗎!我為何不能再進一步?”
“大帥明鑒,眼下根基未穩,貿然行事恐生變數。不如先整頓軍務,操練新軍,待兵強馬壯之時......”中年人遞上茶盞:“您看是不是這個理?”
一場風波眼看著慢慢消停下去。城裏似乎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隻有齊家酒肆熱鬧了起來。
櫃台旁特意辟出一方雅座,專供慕名而來的文人墨客歇腳。這日晌午,幾個青衫書生一進門便對著角落裏的範先生長揖到地:
“範公高義!今日這壇紹興黃,還請先生賞臉。”
鄰桌的老舉人聞言也顫巍巍舉杯:“老朽添個彩頭,再加一碟醬牛肉!”酒肆裏頓時響起一片叫好聲。
櫃台後的夥計偷眼瞧著這一幕,悄悄在賬本上記下:這已是今兒第七撥來請酒的人了。
範先生敲敲筷子,獨自哼著曲子:“老夫正在營中,無計可施。夏侯淵這封書信來得是將將湊巧。約定老夫明日午時三刻,與他走馬換將………”
陸嘉衍望著範先生斟酒的側影,不禁莞爾:“先生這般閑雲野鶴的做派,當真是活出了世人求不得的灑脫。”
範先生捏著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頓,渾濁的酒液映著窗外的天光:“偷得浮生半日閑…………”
他忽然嗤笑一聲,“攏共七個字,可這世上多少人,連這七個字都求不來?”
杯底在桌麵上劃出半圈,範先生低著頭說道,“閑錢易得,閑心難求。若是推開門就是柴米油鹽的算計...”
他抬手比了比自己花白的鬢角,自嘲道:“用不著歲月催,愁都能把人愁白了頭。”
酒肆外傳來小販的叫賣聲,範先生的目光遠眺道:“說來可笑,如今這點體麵,還是托你的福。。”
他摩挲著粗瓷酒杯上的裂紋,“從前我是先生,事事想要體麵...”
話音突然哽住,喉結滾動了幾下,“那日,你來求我教寫字,賤內那樣子,你都看見了吧?”
範先生用顫抖的手指按住酒杯:“她當年也是能寫會畫的閨秀啊。可這門裏門外,哪處不要銀子?”
他突然壓低聲音,像是怕被什麽人聽見,“這些年不怕你知道...我最怕的就是回到家推開門。每回抬手叩門,都覺得是在掀自己的臉皮。”
範先生突然從懷中掏出一塊銀元,“當”地一聲按在酒桌上。那枚大洋在木桌上打著轉,最後停在桌麵上。
“望之,你瞧。”他眯起醉眼,手指點著銀元上一個鷹說道,“現如今隻要往這兒一拍——”銀元被猛地翻了個麵,“我範某人就還是個體麵先生。”
笑聲震得鄰桌酒客紛紛側目,卻見他眼角泛著水光,“窮酸麽?丟臉麽?哈哈哈哈......”
陸嘉衍按住先生顫抖的手腕,將那枚沾著汗漬的銀元輕輕推回:“先生此言差矣。”
他提起酒壺斟滿兩杯,“弟子今日才明白,真正的體麵——是您這樣拉著大夥出來振臂高呼的。”酒液在杯中晃出漣漪,“是活得像先生這般通透。”
範先生突然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喉結滾動間,幾滴琥珀色的酒液順著花白的胡須滑落。他重重地將酒杯頓在桌上,眼中泛起幾分醉意:
“老了老了...”手指摩挲著杯沿的冰裂紋,“沒想到臨了還能體麵這一回。”
陸嘉衍連忙又斟上一杯:“老師說哪裏話,您今日這番教誨,當真是...”話未說完,就被範先生擺手打斷。
“這酒...”範先生眯起眼睛,對著燭光晃了晃杯中物,“以前隻能喝些散白,兌了水還舍不得喝完。”他突然壓低聲音,像是分享什麽了不得的秘密。
“可讀書人就該喝這個。”手指叩了叩桌子,“三兩下肚,微醺而不醉………”
話音未落,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震得桌上燭火搖曳。待平複了呼吸,範先生一把抓住陸嘉衍的手腕:“望之啊……”
他指尖冰涼,掌心卻燙得驚人,“記住老夫今日這話!有些局,站在一旁看明白了再入。”
另一隻手顫巍巍地比劃著,“以身入局那是賭命,可命...”突然打了個酒嗝,“命隻有一條啊!”
酒肆外的夜色愈發深沉,範先生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時間這東西最公道...”
他歪在椅背上,望著梁上懸著的燈籠,“你叫望之,看看清楚了再做事………”
話音未落,鼾聲已起。陸嘉衍起身深深一拜,人生短短,幾個人舍得好好教他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