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議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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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們報社是不是也該動一動了?”先生把稿子往桌上一拍,油墨未幹的字跡在燈光下格外刺目。
    屋裏靜了一瞬,幾個編輯湊過來看。陸先生那篇稿子寫得直白,甚至有些稚嫩,但字字帶血,句句剜心。
    “陸先生年紀輕,筆鋒是直了些,”先生環視眾人,聲音低沉說道,“可道理擺在這兒,大夥兒都看得明白。要是就這麽縮回去,咱們這些年走的路,流的血,就全白費了。”
    角落裏,老學究對猛地摘下眼鏡,眼眶發紅:“不能就這麽算了!君子的血,不能白流!
    “路是不好走,”先生攥緊了稿紙,指節發白,“可咱們得想清楚——往前走未必對,但若不走,就永遠沒路可走。一旦回頭,再想往前邁步,可就難了。”
    他忽然提高聲音,像是要把每個字釘進眾人心裏:“複辟之路,絕不可行。”
    一陣沉默後,不知是誰先站了起來:“走!上街!”
    很快,整間報社的人都動了起來。鉛字、稿紙散落一地,沒人去撿。門外,暮色沉沉,但腳步聲已匯成洪流。
    “難怪咱們能撐下來......”陸嘉衍望著窗外湧動的人群,聲音有些發顫。他原以為這世道早已麻木不仁,卻不想為了大義,隻要有人振臂一呼,便有無數人挺身而出。
    思媛拽了拽他的衣袖,眼裏噙著淚光卻帶著笑:“傻子,怎的還哭了,你真當天下人都沒了骨氣?”
    她指向遠處茶樓裏說書人的方向,“史書晦澀,有幾人能讀明白?可《五鼠鬧東京》聽得懂嗎?《西遊記》悟得透嗎?《水滸傳》傳得開嗎?字字句句就是改天換地,世道不公。”
    陸嘉衍望著街角賣炊餅的老漢也在往人群裏擠,喉頭滾動了一下:“百姓不是不懂,隻是在等一個帶頭的。可這青天大老爺難求啊......”
    思媛坐在一邊歎道,“幾千年來才出得了一個。這一世,我們等得到嗎?”
    陸嘉衍忽然緊緊握住她的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等得到!”
    陸嘉衍望向遠處冉冉升起的朝陽,一字一頓道:“這一回,會比從前的都好。”
    這隻是一個開頭,要掀起波瀾,還得靠茶館——這是這四九城裏消息最靈通的去處。普通百姓有幾個舍得買報?
    旗人老爺們更是不屑一顧。唯有那茶館裏三教九流匯聚,才是民意的源頭活水。
    可連日來,陸嘉衍尋遍京城說書人,竟無一人敢接這燙手的買賣。就在他焦頭爛額之際,範先生領著七八位白發蒼蒼的老儒生登門造訪。
    “望之啊,”範先生撫著花白的長須,眼中閃著久違的光彩:“當年為你取這個表字,典出《論語·子張篇》——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老夫原指望你做個溫潤如玉的君子,隨勢而變。”
    老人說著忽然自嘲一笑:“說來慚愧,老朽年輕時也以為讀通聖賢書就能治國平天下。這些年試著用聖人之道處事,才明白那些之乎者也,不過是給人看的門麵話。”
    他顫巍巍從袖中掏出一冊紅本子,“倒是這洋人說的,才是真章。如今這局麵,空談誤國,實幹興邦,如今,正該我們這些老骨頭站出來說幾句公道話了。”
    身後幾位老者紛紛頷首。最年長的張老太爺拄著拐杖上前一步:“我們這些老朽雖不中用,但好歹在茶館裏還有幾分薄麵。明日就去天橋茶館,給百姓們說道說道這天下大勢!”
    “啪!”驚堂木在八仙桌上重重一拍,震得茶碗裏的水紋蕩出圈圈漣漪。老爺子顫巍巍站起來,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袖口還沾著墨漬。滿堂茶客屏息凝神,隻見老人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劃了道弧線:
    “往上數七代,老夫祖上都是讀聖賢書的。”他突然扯開衣襟,露出內裏補丁摞補丁的中衣,“可這身長衫啊——太腐朽了!”猛地將茶碗砸在地上,瓷片四濺,“空談誤國的夢該醒了!”
    茶博士的手抖得差點打翻銅壺。老人卻從懷中掏出把鏽跡斑斑的剪刀,“哢嚓”剪斷腰間象征前朝遺老的鞭子:“列位瞧好了,這根鞭子該剪了!往前走,咱才有奔頭!”
    七日的風雷激蕩,終於在這一天迎來了高潮。陸嘉衍站在裝滿報紙書籍的板車前,望著身後越聚越多的人群——有長衫儒巾的教書先生,有短打裝扮的商販夥計,甚至還有幾個旗人打扮的老者。晨光中,他們手裏的《共和宣言》白得刺眼。
    “走!”陸嘉衍一揮手,車軲轆碾過青石板路的聲音格外清脆。這支奇怪的隊伍穿過正陽門,拐過棋盤街,沿途不斷有人加入。賣糖葫蘆的小販扔下草靶子,茶館的說書先生夾著驚堂木,連胭脂鋪的老板娘都撩起裙角跟了上來。等到了大帥府前的廣場,烏泱泱已聚了上千人。
    “請大帥明察民意!”
    “維護共和!反對複辟!”
    聲浪一波高過一波。陸嘉衍正要登上石獅基座演講,忽然大帥府的朱漆側門開了。一輛西洋馬車緩緩駛出,在人群前三丈處停下。
    車門開處,先踏出一雙鋥亮的馬靴。待那人整個身子鑽出來,陸嘉衍瞳孔猛地一縮,那張方臉盤、濃眉毛,活脫脫就是春晚舞台上那位總說“我可想死你們啦“的笑星長相。
    他按著腰間配槍走來,皮靴踏在青磚上的聲響讓現場驟然安靜。“是你帶的頭?“
    他盯著陸嘉衍,眼角卻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
    陸嘉衍深吸一口氣,將手中《共和宣言》舉過頭頂:“這是四萬萬同胞的心聲!我們依憲請願,何罪之有?”
    “姓名?”他突然提高聲調,“可敢報上名來?”
    “北洋第一陸軍小學教習陸嘉衍!”他索性解開長衫前襟,露出裏麵的西式襯衫,“要殺要剮,陸某候著。”
    這話像塊熱鐵扔進冰水裏,人群頓時炸開了鍋。幾個學生模樣的青年擠到前排,把陸嘉衍團團護住。誰也沒注意到,他嘴角閃過一絲古怪的笑意。
    突然,他一把奪過板車把手,對車夫喝道:“滾一邊去!手抖什麽!”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他竟親自推著滿載請願書的板車往大帥府走去。“民為貴,社稷次之!大帥三思,江山動蕩,洋人太過張揚,大帥,先興華夏,再議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