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一鯨落萬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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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嘉衍近來察覺一樁頗為蹊蹺之事。按理說,如今尚不到八旗徹底式微的年月,他原想著慢慢的出貨,方能將那些物件賣個好價錢。
可這三個月來,王掌櫃隻遣富貴來過一回,孫、張、陸三位掌櫃更是蹤影全無。這般情形,著實令人費解。
陸嘉衍思來想去,終究按捺不住心中疑慮。這日他特意繞道同仁堂,精心挑選了一支上好的老山參,又尋了個匣子仔細裝好,這才往王掌櫃府上遞了帖子。
雖說老掌櫃因年邁體弱,早將鋪麵盤了出去,如今隻在家中靜養,可在這行當裏浸淫數十載,三教九流的人脈、南北往來的客商,沒有他不相熟的。若要打聽這樁蹊蹺事,找這位老江湖準沒錯。
陸嘉衍來到王宅門前,抬手輕叩門環,銅環碰在朱漆大門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不多時,富貴便小跑著迎了出來,一見是他,臉上頓時堆滿笑容:“喲,陸爺!您可算來了。我們掌櫃前兒個還念叨您呢,裏邊請!”
陸嘉衍含笑點頭,隨富貴穿過影壁,繞過回廊。邁進正房門檻,便見王掌櫃正倚在羅漢榻上品茶。
陸嘉衍連忙拱手行禮:“老掌櫃氣色愈發好了。今兒特意給您帶了一支長白山的老參,讓富貴每日切上兩片熬藥。指不定過幾日您身子骨硬朗了,又要重出江湖呢!”
王掌櫃聞言朗聲大笑,顫巍巍地撐著榻沿要起身相迎,陸嘉衍趕緊上前攙扶。老掌櫃的手雖有些發抖,眼神卻依舊炯炯有神,顯是見了故人分外歡喜。
“托陸小哥的福,這幾日確實鬆快了些。您快請坐——富貴,去把前兒得的那罐小蘭花沏來。”瞧著精神頭兒比上回見麵時好了不少。
“如今老朽每日到您家水行打缸過濾水,煮茶都格外清甜。”王掌櫃捧著茶盞,忽然壓低聲音道,“陸小哥此來,怕是為著買賣上的事吧?”
陸嘉衍聞言一怔,隨即失笑道:“果然是老掌櫃,什麽事都瞞不過您。不瞞您說,近來確實遇著件蹊蹺事,這琉璃廠是沒有生意了嗎?”
話未說完,富貴已捧著茶盤進來,王掌櫃咳了一聲說道:“買賣哪兒是差嘍,是紅火嘍。換貨場那地界兒,烏泱烏泱全是人。”
王掌櫃嘬了口茶,潤了潤嗓子:“您還不知道吧?索大人這回可栽了大跟頭!您算算,統共娶了七房姨太太,都這把年紀了還成天泡戲園子、趕飯局。這麽多房太太,顧得過來嗎?”
說著湊近些,茶盞往桌上一擱:“最要命的是那七姨太,跟他的侍衛勾搭上了。倆人卷了銀票細軟不說,連宅子都給偷偷變賣了!如今可真是樹倒猢猻散——大太太帶著嫁妝回了娘家,二姨太拐走了兩箱古董,三姨太...”
老掌櫃搖搖頭,“如今索府就剩個空架子,那些個掌櫃的,誰手裏沒他家出來的東西?”
陸嘉衍聞言恍然大悟,敢情是索府的家底兒都散出來了。這陣子市麵上突然冒出這許多好物件,這還哪有人找他要物件啊?
陸嘉衍望著老掌櫃問道:“那依您老看,這陣風過去...得什麽時候?”
王掌櫃急得直拍大腿:“嗨!要不是老朽這身子骨不爭氣,早出去掃貨嘍!”
他拽著陸嘉衍的袖子道:“眼下琉璃廠那些個掌櫃都捂著貨不出,好些鋪子也沒錢進。您可不就趕著巧了——這會兒滿大街都是急著用錢的主兒!”
說著朝富貴那廂瞪了一眼:“這兔崽子學藝不精,現在東西還認不全。您是知道的,打一次眼就白幹三年啊。要不然,我早讓他出去轉悠了!”
陸嘉衍聽罷,鄭重地抱拳深施一禮:“今兒個可多虧老掌櫃指點,要不我還蒙在鼓裏呢!”又閑話片刻,這才起身告辭。
走在胡同裏,陸嘉衍心裏已有了盤算。眼下京城市麵雖不景氣,可滬上卻另有一番天地。那些個精巧小件,倒不妨往南邊尋個出路
他自不是那等貪心之人,深知這行當裏“各派師傅”的厲害。盤算著隻在相熟的圈子裏走動:一來這些人家出來的物件,來曆清白;二來遇上拿不準的,還能先壓著貨款,帶來請王掌櫃幫著掌眼。
殊不知,此時的京城古玩行裏早已暗流湧動。正所謂“一鯨落而萬物生“,索大人的倒台,在這潭深水裏激起了千層浪。
多少人的命運,都隨著這棵大樹的傾倒而天翻地覆——有人趁機設局,有人倉皇出逃,更有人在這亂局中嗅到了翻身的機會。
古玩行裏最落魄的,莫過於那些眼力平平又囊中羞澀的主兒。既湊不出本錢置辦像樣的鋪麵,又缺乏慧眼識珠的真本事。
這些人隻得幹起“鏟地皮“的營生,美其名曰“包袱鋪“——夾著個藍布包袱走街串巷,便算是開門做買賣了。
城西有對出了名的兄弟,周三和墩子。這哥倆雖算不得行裏的人物,卻在市井中混出了名堂。
每逢撈到東西或是聽到風聲,總能在酒肆裏看見他們領著幫同行聚頭。那些個包袱鋪的夥計們,就著二兩燒刀子,把收來的銅錢、鼻煙壺、字畫在油膩的桌麵上排開,倒也自成一番氣象。
周三嘴皮子利索,墩子力氣大,兩人搭夥,一個靠坑蒙掛騙,一個靠武力威脅,在這行當裏竟也混得風生水起。
墩子與索府幾個下人素有往來。那日府上大亂,趁著主子外出聽曲未歸,仆役們卷了細軟四散奔逃。他得了風聲,趕去分一杯羹,倒是撿著幾件像樣的玩意兒。
周三那邊也沒閑著。聽聞三姨太匆忙搬家,他早早蹲在新宅牆角守候。待得搬運的夥計們歇腳的空當,他湊上前去遞煙搭話,軟磨硬泡之下,竟也討得兩件器物。
這日晌午,哥倆揣著收獲在常去的“蒲家鹵肉”碰頭。跑堂的剛燙好酒,他們便迫不及待地將物件排在八仙桌上。
一來是慶賀今日收獲,二來也是互相掌眼——他倆自知眼力有限,總要合計合計。更何況這酒樓裏常有掮客往來,保不齊就能碰上個識貨的主兒。
酒過三巡,周三那雙小眼睛愈發晶亮,墩子粗壯的手指摩挲著瓷器的釉麵,兩人頭碰頭嘀咕著,活像一對正在分贓的江湖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