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渾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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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三爺這人,乍看毫不起眼。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棉襖,走路慢吞吞的,活像個尋常市井老漢。
可古玩行裏但凡知道他底細的,沒有不敬畏三分的——這老爺子是出了名的“手藝人“,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出來的物件比尋常人見過的還多。隻是他向來深藏不露,真本事隻給有緣人看。
這日晌午,老爺子饞蟲犯了,踱著方步來到醉仙樓。跑堂的見是他,不用吩咐就端上了合菜卷餅、醬油老肝、拍黃瓜和鹵口條四樣看家菜,外帶一壺燙得正好的二鍋頭。
龐三爺獨坐在角落裏,慢條斯理地抿著酒,時不時夾一筷子老肝細細咂摸,一副愜意的模樣。
龐三爺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手上酒盅卻猛地一顫——這幾個小子竟真淘著寶了。有兩件物什往桌上一擱,老爺子都不用細瞧,單看那釉色,器型,心裏便有了七八分底。
他不動聲色地咂摸了一口酒,心說這倆愣頭青怕是祖墳冒了青煙,這等成色的老物件,竟叫他們給撞上了。
“喲嗬,哥幾個這是踅摸啥寶貝呢?讓老頭兒我開開眼成不?”龐三爺撂下筷子,眯縫著眼問道。
那幾個正嘀咕著呢,一聽這話茬兒,忙不迭轉過身來:“得嘞!爺您給掌掌眼!”
周三麻溜兒地把物件往桌當間兒推了推,墩子趕緊拿袖子擦了擦桌麵。倆人心裏都門兒清——生意來了。
龐三爺不緊不慢地拎起那個青花大瓶,手指在釉麵上輕輕摩挲,翻過來湊眼底下細瞧。
看完一件又一件,連帶著桌上其他零碎也沒放過,那架勢活像個頭回進城的鄉下老漢。
周三和墩子交換了個眼色,心裏已然有了計較。墩子借著斟酒的工夫,湊到周三耳邊低聲道:“敢情是個棒槌啊。”
周三嘴角一扯——真正懂行的,誰不是一眼定乾坤?琉璃廠的藍掌櫃看畫,從來隻看半幅就得,人送外號“藍半張“。眼前這位倒好,連個破銅錢都要翻來覆去瞧半天。
“這瓶子開個價兒啊?”龐三爺一挑眉毛問道。
“喲,爺您眼真毒!這可是好玩意兒,小的五十現大洋收的。您賞個臉,一百五您拿走得了!這年頭兒掏換件好東西不易,您就當賞小的口嚼穀兒!”
周三眼珠一轉,心道:雖說是民窯的東西,但這瓶子個頭不小,糊弄他一下應該不難。況且買賣之間,本就是漫天要價,落地還錢嘛。
“你還真敢要價,什麽跑腿費竟要一百?我再看看別的。”龐三爺放下手中的瓶子,又拿起一個小碟子端詳起來。不一會兒,他又拿起一個小瓶子,反複琢磨了好一陣子。
這下把幾個人都整懵了,這位爺到底要啥東西啊?真是這種人他們又沒轍了。誰知道他喜歡什麽,那怎麽拿捏啊。
“得,多少讓你賺點兒,這三件玩意兒我全要了。攏共一百大洋,賣就賣,不賣拉倒。”龐三爺想了想終於開了口。
“爺,咱這跑街麵兒的也不易,風裏來雨裏去的。您瞅小的淘換這玩意兒多費勁,您高抬貴手,二百大洋成不?收東西的本兒全墊裏頭了,這一年嚼穀兒就指著它了。”周三陪著小心試探。
“沒誠心做買賣是吧?得,我接著喝我的酒去。”龐三爺一擺手,又坐回去滋溜上了。
周三當時就傻眼了,合著這位爺不是真稀罕非買不可啊。怎麽連個還價的機會都不給呢?
“得嘞,今兒個算我認栽!開個張,先把本兒收回來是正經。這一分利不掙,全當孝敬您了!”周三裝模作樣地一跺腳,耷拉著腦袋把東西往龐三爺跟前推。那歎氣聲兒拖得老長,活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磨磨唧唧的!”龐三爺一撇嘴,從袖籠裏摸出張一百大洋的銀票,“啪”地拍在桌上,臨了還甩給他個白眼。
周三麵上裝得跟吃了多大虧似的,心裏早樂開了花。這堆破爛兒統共才花了五十大洋,這一轉手就翻了個跟頭。剩下那兩件兒要是出手,那可都是白花花的淨利!
龐三爺心中實則更為欣喜,這三件瓷器無一出自官窯。然而,它們的年代到了,器型與釉色皆恰到好處。況且,這小瓶子絕非尋常百姓家中之物,定是某位高官家中的定製珍品。
他暗自笑道:在他人手中,頂多能蒙騙一下洋人,但在他手裏……哼,爺可是手藝精湛之人,待物件完工,琉璃廠的掌櫃們恐怕都要看走眼了!
索大人遭人算計,可那算計他的人也未必能得善終。常言道:自來無事多生事,本為錢財反惹災。
四姨太卷走了索大人一箱白銀,還收拾了自己的細軟想要逃走。
慌亂之中,哪還顧得上安排妥當。隻好讓身邊的老媽子去鮮魚口兒雇了輛騾車,幫忙把東西運出去。
他人或許對所發生之事一無所知,然而鮮魚口兒的董疤痢手下卻了如指掌。今日究竟有多少輛騾車駛向索大人府邸,這般架勢,莫不是要將家底搬空?眾人心中雖有所猜測,但多數隻是為生計奔波之人,並無他謀。
然而,總有人心思迥異。他們一生勞碌,一旦機遇降臨,便渴望能過上幾天人上人的生活,哪怕隻有一日快活,即便因此丟了性命,也算是體驗過一回做人的滋味。
更何況如今這個車夫已年過半百,真到幹不動那天,灶王爺可就走了,等他隻有餓死街邊。
四姨太打小就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哪有什麽闖蕩江湖的經驗,壓根兒就不曉得出城可不能這般招搖。就這麽傻愣愣地吩咐車夫趕車出城了。她這不是自個兒往死路上走嘛!
在這城裏頭還好,有一群“黑皮”警察維持秩序。可出了城,能有多少人管事?
若不是有名的鏢局護送,或者大隊人馬同行,就這麽單車出城,車上還坐著個穿金戴銀、滿身綢緞的女人,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快來搶我”嗎?純粹是自尋死路!
車夫佯裝駕車向保定方向駛去,卻在行至荒僻郊野時驟然變了臉色。他猛地勒住韁繩,抄起塊大青石,不由分說便朝兩人砸去。隻聽得幾聲悶響,兩位弱女子連呼救都來不及,便癱軟在車廂裏。
那車夫將她們踹下馬車,任由昏迷不醒的軀體滾落在雜草叢生的野地裏,自己則揚鞭催馬絕塵而去。可憐四姨太橫陳荒野,命運竟與索大人殊途同歸——都成了這亂世中任人宰割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