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眾生百態
字數:3282 加入書籤
這年臘月,隨著大帥權勢漸漸穩固,各地專員進京全票讚成,徹底封住了城中遺老遺少的聒噪。
那些曾妄圖複辟舊製的人,終於在鐵一般的現實麵前偃旗息鼓,轉而隱入市井煙火。然而,看似平靜的生活表象下,眾生百態正各自上演。
克五窩著一肚子無名火,將怨氣全撒在吃食上。尋常菜肴入不得他眼,非得是珍饈異饌、花樣翻新的精致菜品才肯動筷。
他揮金如土,為嚐一口時令鮮貨,不惜一擲千金;為複刻失傳的古早滋味,更是窮盡人力物力。
這還不夠,他偏要擺足排場,呼朋引伴圍坐一堂,在杯盤交錯間高談闊論,唾沫橫飛地講述那些真假莫辨的陳年舊事,隻為在眾人的恭維聲裏找回失落的體麵,將心底的憤懣化作虛榮的談資。
這段時間,克五三天兩頭就來約陸嘉衍出去吃飯。陸嘉衍勉強應付了兩回,後來實在懶得動彈。這日克五又來相邀,陸嘉衍忽然笑了一下建議:“不如這次就在家裏設宴,也好讓你嚐嚐新來的廚子手藝。”
原來他早料到克五那張刁鑽的嘴不好應付,特意從外頭尋來個有來頭的廚子。此人原是禦膳房當差的,雖遭遣散,卻練就了一身好手藝。照理說,這等出身的名廚本該是各大飯莊爭搶的香餑餑。
須知勤行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手藝精湛的大廚,便如戲班裏的頭牌角兒,縱使脾氣古怪些,掌櫃的也得陪著笑臉伺候。到了年關,更要分出幾分紅利,隻為留住這尊能招財進寶的“灶王爺”。
偏生這位師傅時運不濟。雖說是禦膳房專司小炒的副手,一手爆炒功夫著實了得,卻因擅長南味小炒,與本地食客的口味大相徑庭。京城各大老字號試過他的菜,也不過是添作一道時新菜式,終究不肯重用。
陸嘉衍正是瞅準了這個空子,以尋常廚子三分的價錢,便將這位“落魄禦廚”請回了家。
起初倒還相安無事。羅師傅那道鬆鼠桂魚酥脆酸甜,克五嚐了直拍桌子叫絕。
可時日一長,這位爺的舌頭又不安分了,整日嚷著要往外頭尋新鮮吃食。陸嘉衍正中下懷,順水推舟就放他獨自覓食去了。
克五起初還非要拽著陸嘉衍同去,說什麽“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見陸嘉衍推辭得堅決,這才悻悻作罷。
橫豎他克五爺出門,追捧的人從來不少——前頭開路的,後頭簇擁的,左一句“五爺雅興”,右一聲“五爺會吃”,倒也不缺蹭吃蹭喝的。
克五每次設宴,總要呼朋引伴,帶上五六個跟班。席間不是劃拳行令,就是阿諛奉承,鬧得人仰馬翻。
連向來好脾氣的表哥瑞英都避之不及,不是去馬場遛他那匹心愛的棗紅馬,就是躲在家裏逗鳥打盹,說什麽也不肯來湊這個熱鬧。
就在克五整日沉溺酒食之際,另一位八旗子弟白連旗少爺,卻另有一番光景。表麵上,他規規矩矩的並不敗家;暗地裏,卻在聲色犬馬的路上越走越遠。
別看白連旗年僅十六,方圓十裏卻無人不知。自從休學後,他便一頭紮進聲色犬馬的世界,短短時日竟練出一身紈絝“本領”,成了遠近聞名的玩主。
每日清晨,他揉著惺忪睡眼從被窩裏爬起,邊套衣服邊扯開嗓子使喚:“德叔!快把鳥籠的棉罩子蓋嚴實了,我拾掇拾掇就去茶館!”
約莫九點光景,白連旗才慢悠悠穿戴整齊,肩頭晃著鳥籠施施然出門。
一踏進常去的茶館,跑堂的早已熟稔地將他引至專屬雅座,不等吩咐,兩壺茶便穩穩當當地擱在雕花八仙桌上。
白連旗指尖輕叩桌麵,兩枚銀毫滑向夥計掌心:“去會仙居端碗炒肝,順道在對麵買個芝麻燒餅,剩下的賞了。”
夥計眉開眼笑揣起錢一溜煙跑遠,白連旗這才慢條斯理端起青瓷茶盞,用溫熱的香片茶潤了潤眼,又在麵上清點幾下,拿幹布一抹。
收拾停當後,他半倚在雕花太師椅上,一邊轉著蓋碗,一邊逗弄籠中雀兒,在嫋嫋茶香裏,靜待那口熱乎吃食。
酒足飯飽,白連旗輕拍兩下手,夥計立刻上前將鳥籠妥帖掛回簷下。他慢悠悠摸出袖中的蛐蛐罐,半闔著眼細聽蟲鳴,時而隨著茶館裏大鼓書的節奏輕點腳尖。
日頭爬上中天時,他歪頭望向一旁的德叔:“今兒晌午去哪兒打發?”見對方隻沉默以對,便自顧自敲定:“就同和居吧,怪想他們家那道糟溜魚片了。”
說罷也不取回鳥籠,隨手招來輛人力車,優哉遊哉往飯莊去了。老茶館裏的夥計個個都是人精,老主顧的習慣記得比自個兒生辰八字還牢,白連旗的鳥籠自會有人悉心照看。就和德叔一樣,站在一邊絕不會在乎多一句話。
午後慵懶的陽光斜照在集市上,白連旗閑庭信步地在人群中穿行。他時而駐足把玩攤上的新奇物件,時而眯眼打量著街邊的熱鬧,活像隻覓食的貓兒。
說是消食,實則是在尋摸新的樂子。逛得盡興了,便懶洋洋地朝德叔抬了抬下巴:“去,買些棗泥酥、核桃酪送到茶館去,一會兒喝茶時墊墊肚子。”
待到暮色四合,華燈初上時,白連旗摸著光潔的下巴略一思忖,吩咐德叔去酒樓點了四樣招牌菜:蔥燒海參,九轉大腸,芙蓉雞片,油爆大蝦。待食盒備妥,這才心滿意足地坐上包月的人力車,一路哼著新學的戲文往府裏去了。
這位白少爺當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就憑祖上留下的這份家業,夠他這般逍遙快活地折騰三輩子也不止。
八旗子弟裏除了克五、白連旗般的,多數人早已淪落到社會底層。他們當中,有的淪為沿街乞討的乞丐,有的在作坊裏做苦工謀生,更有甚者墮落為市井無賴,乃至鋌而走險的亡命之徒。
張汀便是這般人物,早年間就在街麵上橫行霸道,成了有名的地頭蛇。
此人做的雖是掮客行當,卻專營些見不得光的勾當。或是替出了宮的太監物色年輕女子做“對食”,或是為江湖騙子物色行騙目標,有時還幫著巡防營搜羅頂罪的替死鬼。這些勾當雖不入流,卻讓他在這陰暗的市井中混得風生水起。
與此同時,琉璃廠的“包袱齋”行當裏也盤踞著一夥人,以周三和墩子為首,專靠撿漏為生。
這兩路人馬,一夥專營地下交易,一夥倒騰古玩字畫,本不相幹,卻因一樁買賣湊到了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