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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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戈奉命去查馮遇的夫人, 已有了線索。
    原來這馮夫人當年並非聽聞丈夫的死訊,以致悲痛欲絕而亡,而是被馮遇藏在盧府地下暗道連通的一座佛寺的後山, 派遣四名武婢看管,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
    便是明成帝這幾日四處搜人,也被秦戈搶了先。
    馮夫人被帶到太子麵前,對丈夫的所言所行供認不諱。
    當年的確是馮遇通敵賣國,太子手中已有那名北魏將領做人證,隻是對他的動機尚且存疑。
    馮夫人垂淚道:“當年我重病難治, 他帶我四處求醫,可惜仍是無力回天。後來我們在醫館遇上了瑞王殿下, 也就是如今的皇上, 他私下給我們介紹了一名巫醫, 用了些旁門左道的法子,果真替我治好了舊疾。後來我才知道, 馮遇開始暗中替瑞王奔走效命, 甚至不惜反叛先帝,通敵賣國,暗中挑唆藩王謀反, 讓他們自相殘殺,隻為扶持瑞王登位……”
    太子麵色冰冷沉肅,“那名巫醫就是給孤下蠱之人?”
    馮夫人沒想到太子已經查出蠱毒之事,便也和盤托出了:“是, 當年殿下尚在繈褓之中,我便聽到他們商議,說要以蠱毒將殿下折磨致死,以免江山社稷還要交還到您手中……”
    隻是她也沒想到, 丈夫這些年依舊東奔西走,機關算盡,可太子依舊安安穩穩地活著,小小年紀在絕境中拚得一分生機,如今更是查明一切,亟待報仇雪恨,奪回原本屬於他的至尊之位。
    太子雙拳緊握,閉了閉眼睛,沉聲問道:“那巫醫現在何處?”
    馮夫人如實道:“二十年前,我大病痊愈,便再也沒見過那人了。那人當年便是古稀老婦,便是沒有被他們滅口,恐也不在人世了。”
    所以馮遇說得不錯,這蠱毒世上無人可解,為今之計隻有一法,便是引出蠱蟲,徹底滅殺。
    太子唇邊一抹哂笑,語氣卻是冰冷至極:“所以說,他為了報效所謂的救命恩人,不惜讓五萬大軍陷入重圍,致使全軍覆沒,北疆失守,先帝重傷薨逝,這些年更是為非作歹,暗中將當年的忠臣良將趕盡殺絕,自己也如喪家之犬,改頭換麵……昭勇將軍當真是情深義重啊。”
    馮夫人自知罪孽深重,俯首泣淚:“他也曾夜夜噩夢,悔不當初,可一步錯,步步錯,怕被人查出真相,發現他的真實身份,隻能不斷地殺人,我再勸也是無用,他說回不了頭了,回頭便是死無葬身之地……”
    太子冷冷地盯著她,“你可還有何事瞞著孤?”
    馮夫人趕忙搖頭:“罪婦能說的都已經說了,不敢隱瞞殿下……”
    說完這句,她心中忽又想起一事來。
    當年她親耳聽到丈夫與瑞王的談話,原本惠恭皇後本能順利生子,是瑞王妃故意派人前往坤寧宮通報先帝吐血昏迷的消息,這才讓惠恭皇後動了胎氣,以至早產。
    其實當日先帝並未病危,不過是誆騙皇後的伎倆,皇後早產,對外卻聲稱勞累所致……
    太子沉默地聽著她的心聲,麵色陰冷至極,顱內仿佛無數毒蟲咬碎經脈血肉,血絲如同細密的蛛網霎時填滿眼眸,滔天的仇恨與劇烈的疼痛幾乎快要吞噬他的理智。
    曹元祿發覺太子麵色不對,猜測他是頭疾發作了。
    眼下雲朵不在宮中,蠱毒隻怕很難壓製,殿下又在準備解蠱的檔口,曹元祿思忖片刻,還是立即去請何百齡前來商議。
    何百齡這幾日就在東宮住下,隨時配合太子解蠱。
    太子坐在榻上,指尖抵著太陽穴,額頭青筋幾乎快要撐破皮膚的禁錮,每一次脈搏跳動都伴隨著嗜血的躁狂。
    見何百齡過來,太子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把熏香點起來,所有人都退下。”
    過度克製的嗓音顯得極度沙啞,宛如困獸的低吼。
    他口中的熏香,就是當日在般若寺明成帝想要對付他的香毒。
    何百齡經查驗過後,發現那香盆中投放了大量極易引發體內熱邪、加重狂躁不安的藏香,這種藏香與佛寺常用的香氣味相近,於尋常人無礙,對體內埋下蠱蟲的太子而言卻是致命的衝擊。
    何百齡已經重新調配好藏香,隨時可以催動太子體內的蠱蟲。
    可曹元祿仍是擔憂,生怕自家殿下出什麽意外,猶豫道:“要不還是請雲朵姑娘先回來,倘若解蠱不成,姑娘還能幫到殿下……”
    太子心意已決,也自知此刻頭疾發作,正是解蠱的最佳時機,總是要徹底解決的,再往後拖延,或召她回宮,一切都將功虧一簣。
    他沉聲吩咐:“都退下。”
    何百齡隻好聽命,往爐中添加了適量的藏香,與曹元祿相視一眼,兩人齊齊退了出去。
    秦戈安置好馮夫人,與羅章、趙越動人帶兵把守在承光殿外,太子解蠱期間,任何人不得打擾。
    隨著藏香點燃,白霧絲絲縷縷地從鎏金鏤空中溢出,看似溫和無害,卻像打開了他身體的某處機關,從疼痛到劇痛,隻在片刻之間。
    顱內仿佛無數鋼針同時刺穿經脈,他死死握著中的刀柄,手指泛白,手背青筋根根綻出。
    以往頭疾發作,還可用刀刃劃破皮膚帶來的痛苦緩解釋放,可今日不行,他要徹底將蠱蟲逼出來,就隻能放任痛苦在體內瘋狂肆虐。
    太子額頭冷汗淋漓,已經隱隱察覺顱內有了蠱蟲遊走的動靜,隻是位置不明,不能貿然下手,隻能等待。
    嫋嫋煙霧彌漫整個寢殿上空,他從最開始的狂躁壓抑,到達崩潰瘋狂的邊緣,再到此刻,意識幾乎有些恍惚了。
    他看到百病纏身的皇祖母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緊緊握住他的手,說你要強大起來,莫要讓江山社稷落入旁人之手,可他那時才三歲,被頭疾折磨得發瘋,舉目無親,痛苦絕望,光活著就已經很艱難了。
    他想起父皇母後的畫像,也隻有祭祀的時候看過先帝後的畫像,他心中恨透,從不以父皇母後相稱,也不喜歡自己的名字,“祈年”二字,像極了諷刺。
    很想問問他們,既然生下他,為何又要拋下他離去,讓他活在這世上的每一刻都承受著無盡的煎熬,從未享受過人世間的溫暖。
    直至今日,所有真相浮出水麵,他才知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後推動,他失去雙親,失去健康的體魄,從雲端墜落深淵,都是明成帝夫婦和馮遇的陰謀!
    他心中恨怒到極致,恨不得立刻將這幾人千刀萬剮,祭奠狼山之役無辜死去的將士,告慰父皇母後在天之靈。
    仇恨激發出蠱蟲的烈性,他額頭青筋暴起,鬢發被冷汗濕透,淩亂地貼在臉龐,整個人都因痛苦而痙攣,又在恍恍惚惚中,看到了那個明媚鮮妍的小姑娘。
    那樣的純粹美好,喜歡抱著他,會親親熱熱地來貼著他,嬌嬌怯怯地喊他夫君,怕他會死,把他當成全部的依靠,臨行前還在心裏說,要他好好的……
    他要撐起這江山社稷,要報仇雪恨,還要穩穩地把她捧在手心,怎麽能死呢?
    蠱蟲在皮肉之下瘋狂遊移,他赤紅的雙眸驟然一凜,抬起手中匕首迅疾地挑破後頸皮肉,刀刃帶出黑紅的血跡,在地麵上聚成一小片濃稠的血泊。
    黑色的蠱蟲在血泊中掙紮幾下,再也無法動彈。
    太子渾身被冷汗浸透,整個人如同抽骨般地癱倒在地。
    仿佛扼住脖頸的一隻手驟然鬆開,疼痛隨之在血液中緩慢彌散,他近乎痙攣的麵龐浮起一抹蒼涼的笑意。
    終於,終於……
    盛府。
    雲朵白日無事,也不敢出街閑逛,幹脆把宮中帶回來的寢衣拿出來繼續繡,針線穿進穿出,總算不像先前那般生疏了。
    隻是繡到一半,心口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劇烈抽痛,一不留神,針尖紮破手指,疼得她咬緊下唇。
    盛豫抬腳進門,剛好看到那雪白緞麵上醒目的血跡,趕忙提步上前,才發現姑娘臉色煞白,額角還有輕微的冷汗。
    他急切地問道:“雲朵,怎麽了?”
    雲朵心口有種說不上來的鈍痛,眼淚竟也在此時無意識地滑落,“殿下會不會有危險,我心裏害怕,我好像感覺到他很痛苦……”
    盛豫看到她眼底深深的擔憂和焦灼,拍拍她的肩膀道:“我已經派人留意宮裏,一有消息即刻回稟,太子殿下不會有事的,放心。”
    雲朵緊緊攥著手裏的寢衣,沉默片刻,又開口道:“我能不能……進宮看看他?”
    盛豫歎口氣,女兒想要什麽他都能給,唯獨涉及生命安危之事,他不能答應。
    “現如今錦衣衛指揮使人在東宮,已有幾夥刺客想要滅他的口,你又是太子殿下……近前的宮女,此刻進宮必定引人注目,那些藏於暗處的殺手查出端倪,或許會拿你的性命來威脅我與殿下……雲朵,你能明白嗎?”
    雲朵默默垂著眼,忍著眼淚點點頭。
    盛豫陪她在榻上坐下,看著她手裏的衣裳,溫聲問道:“這寢衣,是給殿下做的?”
    雲朵回過神來,放下手裏的針線,低聲道:“……嗯。”
    盛豫心中五味雜陳,遲疑許久,又試探著問:“你在東宮當差,殿下待你如何?”
    雲朵垂著眼睫道:“殿下待我很好。”
    很好,怎麽個好法?
    姑娘在東宮侍奉半年,又是為太子醫治頭疾,又是夜夜同榻辛苦伺候,至今仍沒有個名分,女兒一無心眼,二無野心,也不知太子殿下那邊是何想頭。
    他盛豫的女兒,怎可為奴為婢?
    盛豫指尖叩膝,沉吟片刻,又問:“那你呢,將來是何打算?”
    雲朵也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她想陪伴殿下,想做他的妻子,想和殿下永遠在一起。
    可這些話卻不好對盛豫說。
    殿下是君,他是臣,還是忠臣良將,不能出於私心,讓為君者不顧江山社稷子嗣傳承,隻娶一人,即便是她也不行。
    而在她心裏,已經把他當成父親看待,她又怎麽好意思把這些情情愛愛的話放在嘴邊說?
    她抿抿唇,便隻小聲道:“我等殿下的安排。”
    盛豫深吸一口氣,慢慢平複著呼吸,“你是不是,喜歡殿下?”
    雲朵想了想,終於點頭:“殿下對我很好,我也喜歡他,我想一輩子陪在殿下身邊。”
    盛豫再次沉默了。
    父女倆這麽坐了小半日,雲朵坐在榻上做針線,盛豫聽她說了些入宮之後的經曆。
    晚間長隨來報,說太子身邊的秦侍衛親自前來,有要事稟報。
    雲朵心內一緊,趕忙放下手裏的繡筐跑出去,見到秦戈,立刻問道:“是不是殿下出了事?”
    秦戈搖搖頭,道:“殿下蠱毒已解,特意派我告知姑娘一聲,請姑娘不必擔心。”
    雲朵狠狠鬆了口氣,“解了就好,解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