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舌戰名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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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
陳衝登上辯經台。
他先是看向東萊先生,麵無表情道:“二十年前,老夫便說過——”
“你雖懷隋和之寶,負雕龍之才,然縱莊蹻之跅弛,效盜蹠之踶跛!”
“這大梁文壇,從來都不需要什麽文壇領袖。”
“亦或者說,無需你周雍這般,不受禮法約束、顛覆綱常之人,來做這文壇領袖。”
“如今,你周雍教出來的徒弟,竟比你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
說到這裏。
陳衝又看向崔峴,嗬斥道:“後生狂妄,蔑《詩序》如棄芻狗,毀師法若掃秕糠——”
“豈不知:騏驥泛駕,終碎鹽車;太阿倒持,必傷其手!”
“老夫在這裏奉勸你——寧守伏生之愚樸,毋效斯人之偭規!”
不愧是古文經學派的門徒。
一開口,陳年酸腐味兒便撲麵而來。
崔峴暫未回應。
東萊先生的臉當場就拉了下來。
老子自己的乖徒弟,平日裏一句重話舍不得說,捧在手裏都怕化了。
哪裏輪得到你這老東西來教訓?
騏驥泛駕,終碎鹽車;太阿倒持,必傷其手。
有這麽詛咒人的嗎?!
因此。
東萊先生看著陳衝,嘲諷道:“既然你說,這大梁文壇,無需我周雍來做文壇領袖。”
“那你陳衝,為何不來做這文壇領袖呢?是因為不想嗎?”
陳衝:“……”
裴堅、嚴思遠等人解氣般哈哈大笑。
眾目睽睽之下,這白發老酸儒臉色倏然漲的通紅。
但東萊先生不打算放過他,繼續道:“當年你說我狂妄,卻輸給了我。”
“如今二十年過去,麵對我的徒弟,你依舊是這副膩歪說辭。”
“但你隻是年紀大了,不是學識漲了。寧守伏生之愚樸,這種可笑之話,更像是在做自我介紹。”
“古有伏生,今有陳衝。”
“我家徒弟是否狂妄,不是你該考慮的事情。你該考慮的,是待會兒在他手中,別輸得太慘。”
嘩!
聽聞東萊先生這番話,人群咋舌嘩然。
畢竟那可是一代名儒陳衝啊!
縱觀全場,也就東萊先生,有底氣肆無忌憚的嘲諷他‘古有伏生,今有陳衝’。
而且崔峴就算有‘絕世才子’之名。
怕是也沒本事,讓陳衝考慮‘輸得太慘’吧?
二人之間,年紀相差好幾十歲。
陳衝在文壇揚名的時候,別說崔峴,崔峴的爹崔仲淵都沒出生呢!
果然。
聽到這話的陳衝,氣的臉色扭曲,整個人都在發抖:“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但東萊先生已經不理會此人。
這位大梁當代文壇領袖,於萬千人注視下,站在辯經台上,看向台下剛才那些對崔峴極盡辱罵的老儒們,冷冷道:“老夫這些年,脾氣變好了。”
“眼皮子底下,也算是能容得了你們這群庸才蠢貨蹦躂。”
“但,就算你們再愚蠢,也該知道辯論的規矩。”
“要辯就上來辯,不辯那就閉嘴滾蛋。”
人群驟然失聲。
無數市井百姓們瞠目結舌,隻覺得十分‘幻滅’。
怎地你們這些讀書人辯經,竟這般簡單粗暴啊!
唯有那群被罵的老儒們,縮著脖子不敢吭聲,眼睛裏開始浮現出,當年‘整個文壇’被東萊羞辱的恐怖畫麵。
第一代文壇領袖,東萊,為何能殺出重圍登頂呢?
答曰:人狂,髒話多。
那個時候的‘文壇大環境’啊,可比現在惡劣多了!
不會噴人,約等於不會辯經。
連崔峴都是第一次看到老師罵人,因此難免有些驚異。
東萊先生看了徒弟一眼。
崔峴和老師對視。
這波傳遞的意思大概是——
東萊:接下來不許客氣,辯死這個老東西!
崔峴:好的收到。
而陳衝,則是表情扭曲的看向崔峴,深吸一口氣,震聲道:“《孝經援神契》曰:‘子夏傳《詩》序,承天心法’。”
“《後漢書·儒林傳》定讞毛詩聖脈,《白虎通·五經》明載‘《詩》有序所以正人倫’——爾刪序即毀三綱,當服墨刑!”
他那句‘當服墨刑’,在人群中回蕩。
氣氛霎時緊繃。
方才還笑嘻嘻的裴堅、嚴思遠等人,神情變得緊張。
這就是跟老學究打辯論的壞處。
刻板酸腐之人,最擅長搞‘經書神聖不可侵犯’這一套。
動不動就扣帽子。
但陳衝也確實有水準,先講讖緯神學《孝經援神契》定調,再引用官方法典《後漢書》、《白虎通》。
最後,還來了一波帶有私人恩怨的刑法恐嚇。
三重殺機組合,隻為論證‘詩序神聖性’!
這般快、穩、準、狠的打法,一般人完全招架不住。
至少,在場大量讀書人,此刻都苦苦皺起眉頭。
如此大的一頂帽子扣下來,如何接?
論掉書袋,果然還得是老學究啊!
無數道目光紛紛看向台上的紅衣少年郎崔峴,或擔憂急切,或不懷好意。
這是‘小神童’兌現五年之約的第一場辯經。
剛一開場,還上演了‘賈邵崔峴合二為一’的震撼場麵。
開封萬千百姓前來強勢圍觀。
整個大梁都在關注這場辯經盛事。
若是第一場就輸了——
那,豈不是當眾拉了一坨大的?!
連陳衝本人,都眯起眼睛,看向崔峴。
他自然不會愚蠢到以為,東萊的弟子是個庸才。
但陳衝覺得,自己方才的辯論,堪稱舉重若輕。
不經過一番苦苦思索,絕對接不住!
但,為何要接呢?
在各方震撼、驚豔的打量中。
崔峴不慌不忙看向陳衝,幾乎未經過思考,脫口而出道:“陳公此言差矣。《論語·陽貨》載孔子教伯魚‘學《周南》《召南》’,可曾命其誦序乎?”
“又《孟子·離婁下》言‘王者之跡熄而《詩》亡’,《漢書·藝文誌》解‘跡熄’謂采詩官廢——若序為天心,何以聖人不傳?”
此話剛落下。
陳衝臉色驟然一僵,滿臉震驚。
臨街茶館二樓,當即響起蘇祈、孟紳幾人的喝彩叫好聲!
而後。
大部分圍觀的讀書人們,才反應過來,紛紛驚豔抬頭看向台上的崔峴,隻覺得有種茅塞頓開的興奮顫栗之感。
原來,還可以這樣辯?
孔子不誦序。
孟子論采詩。
班固考製度。
對於陳衝的‘扣帽子言論’,崔峴完全不接。
並在短時間內,用孔子、孟子、班固三位重量級人物,從不同角度圍攻《毛詩序》的神聖性。
最妙的是!
《論語》是儒家原始聖訓,《漢書》則是古文經學派推崇的史書。
用對方最認可的權威來打對方,實在誅心!
辯論的最後,崔峴還向對方發起詰問:若序為天心,何以聖人不傳?
而正是這句話,讓陳衝神情僵硬,讓在場讀書人們,震撼到頭皮發麻。
因為這看似簡單的一句反問,是個絕對的兩難悖論!
怎麽回答都是錯!
要麽承認序非必要 ,那麽《毛詩序》神聖性崩塌,聖人不傳,序非天心,可刪!
刪了《毛詩序》,古文經學派直接涼涼!
要麽堅稱序必傳,那麽這就更嚴重了——因為你這是在指控孔子失職!
聖人未傳,是愚呢?亦或是惰呢?總之,你這是在瀆聖!
這個‘扣帽子’的手法,是不是很熟悉?
用敵人的辦法,把敵人打死!
一句詰問,讓大儒陳衝,當場啞口無聲!
此人方才‘後生狂妄’之話,猶在眾人耳邊回蕩。
結果一轉眼,竟在崔峴手下,撐不過一個回合!
見陳衝不開口,崔峴揚起眉頭,繼續逼問道:“若序為天心,何以聖人不傳?回答我!”
麵對這般逼問。
陳衝深吸一口氣,總算回過神來。
他同樣選擇對‘帽子言論’避而不談,辯道:“序傳乃漢世補闕!《春秋緯·說題辭》雲‘詩者天地之心’,非序何以明天心?”
東萊先生哂笑出聲。
這老東西,中計了!
因為崔峴是在逼他當眾承認序為‘補闕’!
既為補闕,談何神聖?
果然。
幾乎是在陳衝話音落下的瞬間。
台上的紅衣少年一聲冷笑。
而後他一甩袖袍,指著陳衝,整個人格外肆意張揚:“《周易·係辭》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
“《尚書·舜典》曰:詩言誌!
“《左傳》襄二十七年趙文子‘詩以言誌’——三重聖訓皆明:誌在人心,非在序言!”
“爾以漢儒補闕之文,壓三代聖王之道,可乎?!”
這,又是一次三重聖訓的組合打擊,和類似‘囚徒困境’的詰問!
《易》的言意之辨。
《書》的創作本源。
《左傳》的曆史實例。
最後,再加上一句絕殺——
爾以漢儒補闕之文,壓三代聖王之道,可乎?!
若承認‘補闕’,那就是自認《毛詩序》非原始聖學,子夏譜係斷裂。
若否認‘補闕’,等於宣稱漢儒高於三代聖王,犯‘僭越天道’之罪責!
總之,怎麽回答都是死路一條!
這短短兩個回合的廝殺,足以堪稱經學辯論中的絕殺典範!
崔峴把‘序言’從‘解經工具’降格為‘補闕之文’,同時把‘三代聖王’捧上神壇。
再簡單來說,就是給‘傳統’的對手,扣上了‘反傳統’的帽子。
什麽古文經學派老學究,傳統保守派。
現在,我宣布,你,是反傳統的激進派了!
陳衝懵了。
麵對崔峴的絕殺質問,有那麽一個瞬間,他甚至懷疑自己——
難道不是古文經學派的人?
可很快,他便反應過來,被人家給做局了!
還是個死局!
他站在辯經台上,看著對麵年輕到過分的崔峴,張了張嘴,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駁斥。
因為,辯無可辯!
台下。
百姓們尚且還沒反應過來。
但大量讀書人們,看著兩個回合幹脆利落敗下陣來,神情頹唐再不複方才半分桀驁的陳衝,震驚到徹底失去言語。
成名多年的文壇大儒,陳衝。
兩個回合。
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