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五年之約,崔峴開封第一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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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台下臉色扭曲,對自己怒目而斥的老儒們,崔峴神情平靜。
    這才哪到哪兒?
    也就是他們,尚且還沒真正了解崔峴的意圖。
    若是了解以後,就不僅僅是怒罵這麽簡單。
    怕是恨不得要點一把火,將崔峴這個‘異端’給活活燒死。
    但——
    這真的是崔峴目前能想到的,最溫和的切入點了。
    ‘思想變革’這種東西,不論古今,都十分殘暴,且絲毫沒有任何從中調和的可能。
    甚至比真刀真槍的戰爭都更為可怕!
    新學說的誕生,就是要踩著舊學說的‘屍體’上位。
    至於崔峴為何會一直盯著《毛詩序》?
    又為何,崔峴短短幾句話,便讓在場一群老學究們,勃然變色?
    因為這背後,是道統傳承、政治權威,乃至文本神聖的博弈!
    自東漢白虎觀會議後,儒家確定正統思想,且統一了‘五經’的地位。
    但可惜,這個世界沒有朱熹那樣的曠世大儒,在文壇思想界力挽狂瀾,編撰官方教課叢書。
    這就導致,如今的文壇,分作多個派別。
    其中最強大的,當屬古文經學派。
    這個學派,奉行漢代鄭玄、孔穎達的注疏傳統,強調‘五經’為根本,尤其推崇《周禮》、《春秋》。
    他們主張‘訓詁明則義理明‘,認為聖人之道,必須通過逐字考據才能還原。
    一句話簡單概括:古文經書上的內容,每一個都是精華。
    不可改動一個字!
    那你要說,這個古文經學派,真的如此推崇‘聖人’嗎?
    也不見得。
    因為古籍經書、聖人之言,可以化作權柄——
    嗯,就是拿著雞毛當令箭。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聖人是這麽寫的,也是這麽說的。所以,全天下人都必須要遵守聖人立下的規矩!
    憑借這一套簡單粗暴的邏輯,古文經學派的酸儒們,成為這個王朝絕對的‘主導者’。
    他們把持國子監、翰林院,壟斷科舉出題權,用繁瑣的章句之學,篩選門生。
    與地方豪強勾結,通過‘經學世家’壟斷學術傳承。
    所以這裏就能看得出來,崔峴惹到了一個何等可怕的學派群體。
    而他意圖將《毛詩序》刪除,自然會受到老儒們群起而攻之。
    因為崔峴從源頭,斬斷了人家的文脈傳承!
    在古文經學派的體係中,《毛詩序》是子夏所作。
    當然《毛詩序》作者究竟是誰,這麽多年來,一直爭論不休。
    古文經學派為何死死咬住,《毛詩序》是子夏作的。亦或者說,就算不是子夏作的,那也是毛公傳承了子夏學識後作的?
    因為這是‘聖人血脈傳承’啊!
    子夏,孔聖的弟子。
    而子夏和毛公之間師徒傳承的關係,是這樣的——
    子夏 → 曾申 → 李克 → 孟仲子 → 根牟子 → 荀子 → 毛亨。
    毛亨就是毛公。
    他被古文經學派強行冠以‘子夏五代弟子’的身份,絞盡腦汁跟聖人沾上了邊。
    至於為何一定要費勁巴拉這麽做呢?
    因為古文經學派尊崇鄭玄。
    而鄭玄這個人,是以《毛詩序》為綱構建注經體係,被稱作‘述聖’。
    刪除了《毛詩序》,等於否認子夏作序,否認毛公師承,甚至否認鄭玄這個人的身份。
    鄭玄沒了。
    古文經學派就崩了。
    他們要交出手中的一切權柄,和話語權。
    崔峴要爭取的,就是話語權!
    但妙就妙在,古文經學派也不是沒有對手。
    他們的對手,是今文經學派,和其餘一些派別。
    這裏暫且不表述‘今文經學派’是什麽。
    崔峴這番辛辣發言,在一幫老儒眼睛裏,代表著此子疑似是‘今文學派’的人。
    亦或者純粹是想博眼球,在辯經台上拋出一個自以為非常大膽地論點,彰顯自己的與眾不同。
    這兩點,不管前者、還是後者,都能跟古文經學派坐在一個桌上。
    至少——
    大家還能有個桌子可以坐下來互噴。
    所以老儒們隻是憤怒,沒直接點火要燒死崔峴這個‘異端’。
    至於你問,為什麽崔峴一定要跟古文經學派開戰呢?
    因為新思想需要‘政治’、‘王權’作為依托啊!
    沒有話語權,沒有政治地位,沒有王權背書,新思想這把火,就如空中樓閣,根本燒不起來。
    幹掉‘古文經學派’,才能接管他們手中的政治權柄。
    ‘王權’這一塊,崔峴已經披著馬甲跟皇帝勾搭上了。
    縱然後續掉馬,需要去哄皇帝。可這哄著哄著,一來二去,也能‘眉目傳情’,順勢給皇帝傳遞新思想啊。
    得罪皇帝不可怕,可怕的地方在於,你和皇帝沒有任何交集。
    而‘政治’這裏,就得潛藏住野心,小心去爭取。
    隻要贏了,將來縱觀整個大梁,國子監、翰林院、府學、縣學、書院、乃至科舉考試題目,都是他崔峴說了算!
    這才是成就‘儒聖’的基石啊!
    但反過來理解就是——
    當崔峴暴露‘新思想’且沒有‘成聖’之前,國子監、翰林院、全大梁的府學、縣學、書院,都會是他的敵人!
    甚至不僅‘古文經學派’。
    今文經學派、玄理派、功利學派,都會對崔峴進行不惜一切代價的絞殺!
    這也是東萊先生一個文壇領袖,都對徒弟要做的事情戰戰兢兢的根本原因。
    古往今來,能有幾個聖人?
    成聖之路要是跟吃飯喝水一般簡單,那早就聖人遍地走了!
    能從萬萬人的思想風暴中殺出重圍,最後登頂至高,名垂千古的聖人,數以千年來,用手指頭都能數得過來。
    所以——
    這才哪兒到哪兒呢?
    來吧,戰吧!
    辯經台上。
    對於台下老儒們憤怒的謾罵,崔峴充耳不聞。
    在萬千目光的注視下。
    他走到左側站定,施施然開口道:“《關雎》序言‘後妃之德’,合於《儀禮》奏樂規製……”
    這話,分明是對‘古文經學派’有利的言論。
    但,卻讓老儒們越發憤怒。
    因為他們看懂了,崔峴隻是看似在為古文經學派發聲,實則是為了引出自己後續駁斥的言論。
    他在否定古文經學派的道統!
    畢竟,他有兩個‘馬甲’。
    因此沒等崔峴把話說完,再次引來台下一群老儒們的斥責。
    “豎子!”
    “狂妄!”
    “東萊先生,您就眼睜睜看著自家徒弟,在台上發表大逆不道之言論嗎?”
    “胡言亂語,滿口荒唐!”
    任誰都沒想到,驚豔出場、登上辯經台履行五年之約的崔峴,才剛剛開口。
    便從獲得滿堂喝彩,到無數謾罵。
    台下。
    老儒們目眥欲裂,滿臉憤怒。
    崔峴被迫閉嘴。
    周圍一片嘩然。
    東萊先生則是故作滿臉茫然:啊?發生了什麽?老夫不知啊。
    而裴堅等四位大哥,和嚴思遠等小黑粉們,在聽到這些老儒們的謾罵後,則是狠狠蹙起眉頭。
    本來,他們還可以忍耐的。
    但,眼看那幫老儒越罵越髒,裴堅忍不了了。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看向那幫老東西,憤怒大聲道:“閉嘴!都他娘給老子閉嘴!”
    “你們這幫老東西,講不講武德?”
    “在台下嚼舌根算什麽回事兒?這是辯經台?懂?”
    “真有本事,直接上去辯論,別他娘的擱這喊垃圾話,玩兒陰的,真是讓人笑話!”
    另一邊。
    暈厥醒來後的嚴思遠同樣震聲道:“要辯論就上台,不辯論就閉嘴,聒噪的老東西!”
    這話說完。
    台下的老儒們臉色極為難堪。
    而裴堅、嚴思遠竟是互相對視,難得生出了一些‘惺惺相惜’。
    裴堅當然是無條件護著自己小弟。
    至於嚴思遠……他麵無表情的想,我也不是為政治神童崔峴話說。
    我隻是想聽聽——這個政治神童,究竟有什麽屁話要說。
    是的,就是這樣!
    不僅嚴思遠,其餘小黑粉們,也都麵無表情的這樣想。
    但其實,怎麽想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爭奪話語權的過程中,誰的簇擁者更多,誰便更能取得最後的勝利啊!
    聽聞嚴思遠、裴堅的話。
    開封府學大門處,那位頭發花白的老儒冷聲笑道:“既如此,老夫陳衝,今日便登上這辯經台,同你這黃口小兒,辯上一番!”
    “莫要以為你是東萊先生的弟子,便可信口雌黃!”
    說罷。
    在一片震驚嘩然聲中, 那陳衝,登上了辯經台!
    “二十年前,輸給東萊先生半招的陳衝?”
    “他竟然在開封府學教書?”
    “老天!惹到他,崔峴怕是要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