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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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班,然後摸魚。
    這年頭,生活節奏慢悠悠的,二隊的站崗任務雖然單一、枯燥,倒也悠閑。
    秦遠一連悠悠哉哉上了三天班。
    周六下午,他提前翹班,去了趟交大,找到一位工程方麵的教授,請教問題。
    “孟教授,您好,我想向您請教個問題,我老家鄉下想打一口井,對於這個位置的選擇,想谘詢一下您的建議。”
    孟教授剛上完課,抱著課本從教室出來,頗為熱心,很有興致道:
    “古代講‘坑前不坑後,坑左不坑右’,說的就是對打井位置的選擇,頗為講究。
    首先得選地勢較高或平坦處,打井區域土質也得幹淨,還要與房屋保持一定距離。
    最好遠離牲畜圈、廁所等汙染源,避免水質被汙染。
    還有一些民俗禁忌,類似‘前左吉,後右凶’這些,鄉下比較在意這個。
    你要是有需要,我也給你仔細說說...”
    倒是沒想到孟教授挺率性,連民俗禁忌都有涉及。
    秦遠聽的很認真,並且用筆認真記下各種細節。
    。
    周日,天朗氣清,一輪紅紅的朝陽躍出東邊。
    秦遠起了個早,簡單洗漱一番後,還沒到七點半,那位黃記者便登門拜訪。
    黃顯聲手裏拿著一個看起來笨笨的照相機,瞧見秦遠,興奮說道:
    “秦隊,您要的相機,我給您找來了,它可是咱們報社的大功臣。
    像您在報紙上看到的很多照片,便是由它拍攝。”
    秦遠好奇看了眼那相機,見它棱角方正,頂部印有一行繁體小字。
    SH照相機二廠製。
    SH牌的,純機械,不用任何電池。
    好像後世改名為海鷗牌照相機,蠻出名。
    “看著蠻時髦,這相機不便宜吧?”秦遠好奇問道。
    “前年出產的SH584相機,仿西德設計,賣150塊一台,而且還要工業券,一般人根本想都別想。”
    黃顯聲臉上露出自豪,說的頭頭是道,頓了頓,又詢問道:
    “秦隊,咱們現在就去我外婆家那漁村?”
    秦遠擺擺手,朗聲說道:
    “先不急,先去一趟我老家橋東生產隊,做一些準備工作。”
    過年時,他跟王根寶簡單說了一下手壓井的事情,鑄造井筒、手柄、活塞杆需要個土高爐。
    王根寶拍著胸脯答應,讓他爸壘。
    想來這會兒應該已經壘好了。
    。
    早上九點,冷風習習。
    橋東生產隊,村尾,一個剛壘不久的土高爐,瞧著高約一米五,此時,正滾滾冒著熱浪。
    小高爐前,王根寶正一下一下奮力拉著風箱,不時還朝高爐裏加些木炭。
    並衝秦遠大聲邀功道:
    “遠哥你就瞧好吧,這木炭是我和我爸連夜上山砍柴,燒製的,風箱一吹,溫度高著呢。
    這高爐裏的鐵一會兒便融化了。”
    秦遠聽的暗暗點頭,看著嗡嗡作響的土高爐,手裏拿著紙筆認真記錄、總結。
    從無到有搭一口手壓井,要盡可能簡單,取材容易,即使橋東村這樣簡陋的條件,也能獨立打造,這樣才有推廣意義。
    沒一會兒,等他放下筆,卻見王衛國抱著口生鏽、破洞的大鐵鍋,湊過來。
    並興衝衝詢問道:
    “阿遠,隻有20斤鐵料夠用嗎?不夠的話,我又找到一口鐵鍋廢料,5斤來重,也可以加高爐裏。”
    秦遠擺擺手,笑著回道:
    “20斤已經足夠用了,衛國叔,你去看著高爐,就等裏麵的鐵水融化,鑄造了。”
    需要用到鐵的地方隻有井筒、手柄、活塞杆等這幾個部件,其他的像支撐架、水管都可以用別的代替。
    水管比較麻煩,之前沒仔細調研,秦遠打算用鐵管或塑料水管。
    一查才知道,像鋼鍛的鍍鋅鐵管,百貨大樓裏有賣,五、六米長的一根鐵管,要10塊錢,還要工業券,太難買到。
    而塑料水管更難得,需要上麵分配,得是農科院這樣的單位,才能獲得,鄉下就別想了。
    好在水管也有平替。
    思緒亂飄間,王大全扛著一根10多米的長管子走過來,興奮說道:
    “阿遠,你要的水管,我從鎮裏買來了,不要票,才5毛一根。
    雖說是竹管子,但它上麵塗了桐油,也耐用。
    鎮上菜田裏就用這種竹水管灌溉,日曬雨淋五、六年了,一直還在用著,一點沒壞。”
    秦遠讓他把竹水管放好,又來到小高爐旁邊一塊空地上。
    這兒擺了幾個砂鑄模型。
    此時,一個六十多歲老頭,正拿著泥抹子,輕輕拍打砂鑄模型。
    這老頭叫陳巧手,隔壁橋西村的,手藝人,民國時造假古玩的。
    見老頭心不在焉,秦遠輕聲叮囑道:
    “巧手叔,這鑄鐵的尺寸、規格很重要,你可千萬把握好。”
    “阿遠你把心放到肚子裏,以前更難的青銅器我都鑄過,成功賣給洋鬼子。
    就你這幾個鑄鐵小玩意兒,我閉著眼都能弄。”
    陳巧手信心滿滿地回了一句,接著左右瞧了瞧,又湊到秦遠身邊,小聲說道:
    “阿遠,聽說你這手壓井搞好了,可能弄個打井隊,有城裏工作的缺兒,這是真的嗎?”
    秦遠連忙擺擺手,輕聲謙虛道:
    “沒譜,沒譜的事兒。”
    “有譜的。”陳巧手做過背調,煞有介事道,“我去阿遠單位打聽過,曉得阿遠你現在可牛了。
    打水井的事,費了你不少心思,連大記者都來了,你肯定有把握,弄出點大動靜。
    巧手叔不求別的,就想讓我家三小子滬生,像根寶一樣,過來幫你忙。
    嗯...阿遠,這是巧手叔的一點心意,你收下。
    一幅畫,唐寅的,30年前,我在SH灘淘的,真跡,好物件,你拿回去好好把玩。”
    說罷,他敞開大棉襖,從懷裏掏出一卷畫,不待秦遠回話拒絕,把畫硬塞到秦遠手裏。
    瞄了眼手裏紙張泛黃的古畫,看著尺寸應該不大,秦遠撓撓頭,輕聲說道:
    “那...那巧手叔,讓滬生過來吧,但進城工作這事,我可不敢打包票啊。”
    他不懂古畫,但唐寅的大名還是聽過的,明四大才子之首的唐伯虎。
    估計放後世,這畫賣個千八百萬的,問題不大。
    聞言,張巧手欣喜點頭:
    “誒,我待會就讓小兒子滬生過來,阿遠有大本事,這事準成。”
    說罷,他又衝不遠處喊道:
    “衛國,我這砂模做好有一會兒了,你那生鐵還沒融化嗎?”
    “化了,化了!根寶,可以爐了。”
    “誒!”
    幾人說話間,王根寶麻利地拿著火鉗,捅開高爐的出鐵口。
    緊接著,王大全父子倆抬著個坩堝料鬥,放入出鐵口下方。
    秦遠好奇湊過來,隻覺熱浪襲人,通紅的鐵水緩緩流入料鬥。
    王大全爺孫仨配合嫻熟。熔鐵時,加了硼砂,王根寶拿刮子輕輕刮去鐵水上的雜質。
    接著王大全父子手穩、腳快,抬著料鬥,穩穩把鐵水注入砂模。
    而後陳巧手倒入冷水冷卻。
    不多時,等鑄鐵件完全冷卻,陳巧手便清掉砂模,露出裏麵粗糙的鑄鐵部件。
    秦遠走過來,好奇用手指敲了敲。
    硬邦邦的,聲音清脆,表明這鑄鐵含碳量高,用來軋鋼不合格,而鑄造成打水井部件,也算廢物利用。
    秦遠把這些組件用皮尺量了量,再把它們又組裝起來,試了試。
    手柄、杠杆、活塞杆組成活塞係統,沒問題。
    底部閥門、活塞閥門,也沒問題,而需要的密封橡膠墊不好搞,可以用牛皮墊代替。
    成了!
    至此,一口手壓井隻等找地安裝。
    看著秦遠拿著組裝好的手壓井主體,麵帶笑意,一直存在感挺低的黃顯聲拿起相機,“哢嚓”一聲,拍照記錄下這一幕。
    秦遠把主體交給王根寶,讓他在自行車上綁好,接著衝陳巧手豎起大拇指,笑道:
    “好手藝,巧手叔,零件鑄的很成功,去叫滬生過來吧。”
    “誒,我這就去!”
    。
    下午,暖陽高掛在南邊,冷風習習,吹皺江水。
    黃浦江畔,SuZ河下遊,漁村。
    秦遠一夥人,跟著黃顯聲來到村口。
    眾人不遠處,SuZ河緩緩從村前經過,流入遠處黃浦江。
    伴隨著遠處黃浦江傳來低沉的輪船汽笛聲,SuZ河汙水橫流。
    秦遠能清晰看到黑黑的河水,裹挾著爛菜葉和髒兮兮的鴨毛,一片渾濁。
    來時,眾人在上遊幾百米處看到過,那兒養了一大群鴨,嘎嘎嘎吱哇亂叫,煩人。
    即使是大冷天,河水散發的臭氣,依然清晰掠過鼻端,讓秦遠不由皺眉。
    而在河邊,幾個婦女正用髒兮兮的河水漿洗衣服。
    婦女們旁邊,一個漢子借助河水,邊清洗,邊殺魚,半米來長的大黃魚,著實糟踐。
    “哢嚓”一聲,黃顯聲用相機拍下這一幕,接著朗聲說道:
    “咱們先去我外公家,他是漁村的生產隊長,有他幫忙,會很方便。”
    秦遠點頭讚同,幾人推車走進村子。
    黃顯聲邊走邊介紹:
    “這村子叫臨河村,規模不小,足有300多口人。
    除了打魚,村後還有一大片農田要種,平常灌溉的水,也都是引的SuZ河髒水。
    每年因那河水生病的人不在少數,而且村裏活到70的老人,沒有幾個。”
    聞言,王根寶一陣感歎:
    “還是我們村好,扒了好幾次河,村前經過的小河,水清著呢。
    而且村裏還有口古井,裏頭的水清甜的很,夏天冰個西瓜吃,可爽了。”
    黃顯聲聽得一陣羨慕。
    他在臨河村威望不小,路上不時有人問好,剛才那殺魚漢子,動作麻利,腳步快,殺完魚,從幾人身邊經過時,高聲打著招呼:
    “顯聲,又來看望你外公、外婆啊,好孩子!還有,這幾位同誌看著麵生,顯聲你不給介紹一下?”
    黃顯聲揮手指著秦遠,撿好聽的說,笑著介紹道:
    “海平叔,這位是農科院來的秦領導,知道我們臨河村飲水難,這次專門帶人,來給我們打水井。
    往後大家就能喝上幹淨的水啦。”
    “啊?這是真的嗎?真...真的給我們打水井?”叫海平的漢子又驚又喜道。
    “當然是真的。”黃顯聲微笑回道,“秦領導可是咱農科院來的幹部,那還能騙你?”
    “太...太好了!打水井肯定需要人幫忙,秦領導,我這就叫人來幫忙。”
    海平喜出望外,飛奔跑向村裏,奔走相告這好消息。
    五分鍾後,秦遠一行人來到黃顯聲外公家,受到熱情款待。
    矮矮的土牆院子裏,砌了個茅草屋。
    屋裏,老隊長目光熱切地招呼秦遠坐下,又衝老伴朗聲說道:
    “翠花,水打來了吧,趕緊給各位領導燒壺茶喝。”
    幾人不遠處,有個帶著鏽跡的鐵通,裏麵裝滿水。
    那水有點渾濁,但比黑乎乎的SuZ河水幹淨很多,不過依然能清晰聞到異味。
    瞧見秦遠詫異的目光,黃顯聲低聲解釋道:
    “這水是從村裏唯一一口古井打來的水,村裏300多口用這一口井,非常緊張。
    那井挖的離SuZ河很近,以前河水幹淨還好,這會兒水髒兮兮的,會滲到古井裏。
    這邊多雨,一到暴雨天,水漫古井,水質更差。
    秦隊,你給村裏裝手壓井,真是幫了大忙了。”
    秦遠點點頭,又看了眼手表,發現已經快下午2點,也就不做過多寒暄,站起身,朗聲說道:
    “老隊長,時間不早,我們還是先去把水井打好吧。”
    黃顯聲外公連忙點頭應是:“對,對,先打水井要緊。”
    不多時,眾人來到門外,正好碰見海平帶人過來,烏泱泱一片人。
    瞧見秦遠,海平目光火熱道:
    “秦領導,我把人都叫來了,您給我們村打水井,大夥都想出把力,您有什麽活,盡管交給我們。”
    話音落下,引得身後一片熱烈附和。
    “說的對,我們有的是力氣。”
    “村裏就一口水井,太耽誤事了,秦領導幫我們多打一口井,真是大好人啊。”
    “秦領導,下命令吧!”
    迎著村民們熱切的目光,秦遠沒矯情,揮手讓眾人安靜下來,朗聲問道:
    “打水井要選土質幹淨、遠離汙水的地方,大家有什麽推薦?”
    海平當即回道:
    “那就打在村西頭吧,村裏旱田在那,土質幹淨,離髒河也遠,有三四、百米。”
    說完,他頭前帶路,一眾人烏壓壓朝村西趕去。
    村西有個小祠堂,秦遠門口小空地上,找個位置,然後囑咐王根寶、陳滬生這倆開挖。
    他從農科院借來兩把洛陽鏟。
    見狀,臨河村裏的村民也來幫忙,沒有洛陽鏟,找來鐵鍬幫忙。
    而秦遠則從一個麻袋裏掏出手壓井組件,重新組裝,為了方便運輸,它們又被拆開了。
    海平有點見識,湊過來幫忙,當即驚訝說道:
    “這...這是手壓井吧?我之前在外灘一座洋房前,見過這種水井,聽說是以前洋鬼子打的。
    那水井要比秦領導這複雜不少,整體鋼鍛的,用了好多鋼,而且用水泥做支撐架,貼了瓷磚,聽說那水管還是用銅水管。
    乖乖,這值好多錢啊。這種手壓井比古井好,幹淨,咱這地窪,一下大雨,古井一漫水,沒眼看。
    所以我當時就夢想著,要是我們村有這種井,該有多好。
    沒成想,這夢想今天讓秦領導實現了。”
    秦遠笑著解釋道:“我這手壓井,要比洋鬼子造的那種簡練不少。”
    80型鑄鐵手壓井,主打一個便宜。
    這年頭,水泥、磚頭不便宜,甚至支撐底座,秦遠直接用木頭代替,照樣能用。
    他一絲不苟地組裝主體部件。
    忽地,一聲驚呼打斷他的思緒。
    “挖...挖到地下水了!”
    人多力量大,這邊地勢比農科院那邊低很多,這才挖了八、九米深,便挖到地下水層。
    秦遠當即朗聲命令道:
    “根寶,去把水管拿來。”
    “誒!”
    竹水管很快拿來,竹水管底部被秦遠打了一些孔,方便進水。
    王根寶和陳滬生從坑裏出來,接著,把竹水管底部插入地下水層,隨後開始填土,夯實。
    再裝手壓井主體,最後找來幾根合適的木頭簇擁、固定主體,至此一個手壓井便打好了。
    接著,秦遠朝壓水井裏倒些水引水,又快速用手壓了壓,很快清澈的地下水從井口湧出。
    村民們緊緊圍著水井,又是好奇,又是興奮,海平大聲驚呼:
    “出...出水了,這水真幹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