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喜嗑助興婚禮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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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秦家前門房子聚集了很多親友,忽然聽見張嘎咕晃著大腦殼興奮地嚷嚷:“來了,來了,娶親的來了!”眾人往東望去,接親婆卜靈芝領著黃士魁正從大隊院子向前門房子走來,秦占友趕著大膠皮軲轆車跟在後麵,那馬鈴鐺晃晃作響。
艾育梅穿好偏襟黃花紅夾襖,梳洗打扮完畢遲遲不肯下地,外屋的嗩呐聲就響了起來。秦黑牛一個勁兒地看姑父張鐵嘴兒和大表哥張嗚哇的腮幫子,被響器發出優美聲調迷住了。東屋,黃士魁過來給新娘子穿了鞋,艾育梅咬著嘴唇不吭聲,忽地想起那亡故多年的母親來,眼淚就溢出了眼角。艾淑君用手給她擦擦淚,勸慰道:“姑娘大了要嫁人,這是當不了的。除了尼姑、家孤姥,有幾個一輩子不嫁的。好在嫁得不算遠,還都在一個屯子,悶了隨時都能回來的。”妖叨婆催促:“哎呦呦,差不多了,麻溜兒下地吧,別誤了時辰呐。”艾育梅囑咐妹妹要照顧好自己,小育花抱住姐姐直點頭。
公冶蓮夾著兩個紅布包裹向門外走,剛出屋,鬼子漏公鴨嗓逗笑:“新娘子沒出來,你倒頭一個出來了,是不是著急改嫁呀?”公冶蓮眼睛一抹搭,沒理他,聞大呱嗒幫她說話了:“哎媽呀,你咋誰都逗呢,她可是你小嫂,小心書啟削你!錦冠哪,你說你老爺們兒是不是邪心不小哇?你可得好好管管哪!”姚錦冠一推鬼子漏:“損鬼,去去去,別沒事兒跑這兒逗殼子。”
黃士魁把艾育梅攙出來,扶上了馬車。就聽姚老美高聲喊:“黑牛,黑牛——你還不快上車,想不想要押車錢了?哎,這小子哪兒去了?”張嘎咕也跟著喊:“念京——押車——”聽到喊聲,秦黑牛從喇叭匠身後鑽出來,應道:“我來了,我來了。”跑到馬車前,翻身一躍,坐在外轅耳板上,回頭衝姐姐扮個鬼臉兒,“嘿嘿”直笑。
天氣晴好,微風涼爽。老憨家門上貼紅,撈忙兒的道喜的看熱鬧的給老宅院增添了人氣。一群人正在議論老宅門兩旁貼著的一幅對聯,穆逢時誇獎道:“鄭校長的毛筆字寫的越來越浪了,挺有甩頭哇!”公冶山說:“這對聯詞兒編的也好,新老結合。”四亮跑回院子報告說:“接親的馬車正沿著屯子大道轉大圈兒,一會兒就到了。”於是姚老美大呼小叫地讓迎親的各個角色都做好準備。
見此情景,杜春心忽然生出許多往念來。
時至今日,她仍不知自己的真實身世,隻曉得是杜家的養女,是被人遺棄的。據養父母說,杜家是旗人,父姓是祖上從罕紮氏改換來的,母姓是祖上從赫舍裏氏簡化來的。養父是個神漢,養母會紡織手藝。
那年四月十九,天還沒亮,杜赫氏聞聽門外好像有娃的哭聲,推醒熟睡中的杜神漢,開門尋看,門外沒看見有什麽人,低頭卻發現地上有一個繈褓,樂顛顛地抱回了屋。打開一看是個女嬰,還有一對龍鳳銀鐲,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信物。兩口子成家三年沒生育,偏偏來了個送上門的寶貝,都非常稀罕。在起名問題上兩口子各持己見,杜神漢主張叫春蘭,媳婦主張叫可心,最後取個春蘭的春字,又取可心的心字,意思是春天可心上來的。兩口子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把孩子將就活了,便讓她隨了杜姓。雖然家境貧寒,也沒有舍得把那副銀鐲子賣掉,那畢竟是孩子親人留下的唯一憑物。
春心六歲那年春天,杜赫氏生下了一個女孩兒,因這孩子繼承了母親的馬臉子,就喚作老長,起大號春桂。家裏有了兩個孩子,生活就更傫了。到了冬天,小春心穿不上棉衣棉鞋,杜家兩口子就常常唉聲歎氣。
她八歲那年冬天,梁汗牛在湯池碰上給人看病的杜神漢,杜神漢誇養女嘴甜懂事兒,卻為日子過得緊巴犯愁。梁汗牛想抱養春心給青鎖當童養媳,杜神漢認為春心遇到了貴人。梁汗牛問給多少養護錢,杜神漢說:“十個官貼吊。”梁汗牛出手多給了一吊。
小春心正在自家附近打出溜滑,不小心出溜到了井沿邊上,突然被一雙大手拽住,裹在了大皮襖裏。趕馬車的黃老秋湊過來,對東家說:“這小丫頭長得真挺俊啊!”女孩子單薄的身子老老實實地依偎大人溫暖的懷抱,揚著白嫩且凍得微紅的臉蛋兒,用水汪汪的兩眼看著梁汗牛。杜神漢說:“這就是我閨女春心。”梁汗牛把小春心抱起來說:“你穿得太少了,在外邊耍會凍壞的。你若是上我們家,我會讓你吃飽穿暖,願意不?”小春心兩眼眨了又眨:“怕我爹不讓呢!”杜神漢忙說:“讓,爹讓……”
梁家作坊是三合院的大院套,大門柱、青石便道、瓦蓋正房、草蓋東西廂、還有馬棚。跨進梁家大院那一刻,小春心就認定這就是自己家了。她東瞅西瞧,覺得這裏比自家好多了。雖然梁家的人挺陌生,但她覺得大家對她的到來都很友好。
當青鎖出現在門口時,她本能地貓到梁汗牛身後。黃老秋咧咧缺了門牙的嘴,逗道:“瞧哇,這丫頭這麽大點兒,還知道害羞哪!”小春心躲了一會兒,忍不住探出頭來,瞄了幾眼,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大著膽子問了一句:“喂,你幾歲了?”青鎖不好意思地低了頭。黃老秋說:“青鎖,麵子咋那麽矮,人家問你話呢。”青鎖甩下一句“我十六了”,就跑了出去。嫂子們跟出來,大嫂問青鎖:“看這丫頭咋樣?”青鎖說:“挺好,就是小了點兒。”二嫂說:“媳婦小抗老。”三嫂說:“小怕啥,七八年不一晃就過去,別急。”
梁汗牛把小春心當成親閨女一樣對待,關懷得無微不至,不讓她受一點點委屈。梁家人誰也不敢錯眼珠兒,對她更是多了一份關照。時間一長,春心和青鎖就有了兄妹一樣的感情。那一聲聲甜甜的“青鎖哥”,把青鎖叫得滿心歡喜。
一晃兒八年過去,春心出落得水靈靈的,青鎖看在眼裏喜在心上。梁汗牛便擇了黃道吉日,用一頂大紅花轎去太平嶺迎娶。
娶親的大紅花轎停在了杜神漢家門前。杜赫氏把布包裏的一對龍鳳銀鐲拿到春心麵前,一邊給她戴上一邊說話:“這對鐲子原來在包你的包裹裏,咱家雖然窮,我卻沒敢賣,始終壓在櫃底,這是你親人留給你的。”杜神漢說:“若是真有哪一天,有親人來認你,這就是物證!”春心給養父養母跪了,磕了頭,眼淚像斷線的珠子落下來,說道:“把我扔了的就不是我親人,來了我也不認,我就認你們。”杜赫氏趕緊把春心扶起來,替她抹去了淚痕。
起轎時,春心忍不住撩起大紅蓋頭撥開花轎窗簾,戀戀不舍地看一眼這個讓她活下來的地方……
“哎?咋了?發哪門子呆呀?”聽見老憨嚷嚷,春心這才回過神兒,用手輕輕抹了兩把濕潤的眼角。她暗問自己,給魁子成家就等於把他的心拴住了,可這樣做是不是愧對了梁家?
四亮又從大門街跑進院子,指著院外嚷道:“馬車到了,把大嫂子接來啦!”人們紛紛向大門街望去,接親的馬車已經停在了老宅院門前。
一時間,張鐵嘴兒和張嗚哇爺倆的嗩呐聲又高揚起來,吹得浪不溜丟的。姚老美主持婚禮,無比喜興地喊道:“新娘子下車——”艾育梅被公冶蓮攙下車,在院門口邁過火盆,進了院子。黃家一群小嘎子把五穀雜糧拋向新娘子,讓黃士魁給遮住了。
院子裏有一個大方桌子,放著一個裝了五穀雜糧的鬥和一杆大秤,意味著五穀豐登和不離不棄。姚老美指揮一對新人晃鬥提稱。院子裏擺了椅子,老憨和春心坐了,在姚老美的吆喝聲裏,一對新人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他拉過艾育梅,高聲道:“改嘴,大聲叫爹,大聲叫媽。”艾育梅怯怯地叫了,老憨和杜春心滿臉湧起笑紋,一一應下。
春心拉過育梅的手,從手腕上擄下單挎銀鐲,戴在艾育梅右手腕子上,小聲說:“這是我親娘扔我時留給我的龍鳳銀鐲,看來我是找不到我親娘了,留給你吧!這鐲子原是一對,另一隻魁子他親爹去世之前戴了兩個月,說是能排毒,不想也隨他入土了。剩下這一隻雖不值幾個錢,總歸是個物件,給你留念想。”艾育梅撫摸銀鐲的紋飾說:“挺好看的,我喜歡。”一抬頭,正房一幅對聯映入眼簾,隻見那流暢的行書寫的是:
百世良緣由夙締
一生佳偶自天成
橫批是:天長地久。
艾育梅覺得這副對聯很熟悉,沒啥新奇之處,以前多次看到辦喜事的人家用過。良緣?自己的婚姻算得上良緣麽?佳偶?自己的另一半算得上佳偶麽?正在尋思,就被親友們把她送入了西屋的洞房。姚老美吆喝新人上炕坐福,一對新人馬上照辦,時間稍長,艾育梅用手碰了一下黃士魁,低聲說:“讓你坐福你倒不下來了,你想坐到晚上啊?”下了地,艾育梅看見屋裏門框上也有一幅對聯:
攜手齊走革命路
齊心共唱幸福歌
橫批是:美好婚姻
這副對聯倒是挺趕時髦,就是口號味太濃。艾育梅思想正在溜號,聽見卜靈芝提醒代東的:“老姚,押車錢還沒給呢!秦黑牛還在車上坐著呢!”姚老美一拍腦門兒:“他娘的,忙昏了頭了,咋把押車的孩子曬幹兒了!”趕忙來到院門口,給秦黑牛兩塊錢,秦黑牛紅頭漲臉地下了車。
張嘎咕晃著大腦殼,走進老宅院子,姚老美逗問:“嘎咕,你來幹啥?”張嘎咕的大腦袋把脖子擰了擰,翹起嘴唇,鼓動鼻翼,嗚啦嗚啦道:“我,看新媳婦。”姚老美拿他逗趣:“嘎咕也知道新媳婦呀,趕緊讓你爹給你找一個!”張嘎咕拽住張鐵嘴兒的喇叭杆子:“爹,我也要媳婦。”張鐵嘴兒哄勸:“去去去,別鬧。”張嗚哇也哄騙道:“你還小,等你長大了就給你說媳婦。”張嘎咕摸著腦袋自語:“我都老大不小了,給嗚哇說媳婦不給我說媳婦,偏向……”擰著腦袋悻悻而去,姚老美憋不住樂:“這嘎咕還沒傻透氣,還知道要媳婦呢!”卜靈芝說:“他要媳婦也是說的傻話。”
姚老美又高聲逗趣兒:“新人入了房,支賓靠了牆。天一黑,燈一吹,黑咕隆咚往塊一堆,你是親呀,你是笑呀,真是大姑娘豎白條——隨便。”聽得人心裏發癢,臉上生笑。卜靈芝說:“瞧老姚說的,咋不分個老少,你這輩子是注定沒個正型了。”聞大褲襠說:“他酒沒喝,話就走板兒,喝醉了酒,還不把當年結婚時那點兒事兒全謅當出來!”曲二秧說:“待會兒把他灌醉,看他說些什麽?”
聽到院子裏的喧鬧,黃士魁心裏十分快活,艾育梅也紅了臉麵。她說不清自己的心為什麽有些緊張,是害怕做人婦?還是覺得難為情?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幸福麽?
這時就聽院子裏響起一聲:“給東家道喜了!”一聽那聲音,人們就知道,那是二杆子曲有源到了。隻見他胡子拉茬的,戴一頂黑色三塊瓦向上折成三耳的舊氈帽,穿一身打著補丁的舊衣裳,一手拄個榆木拐棍,一手拿著個呱嗒板子,張口唱出一套《喜歌》來:
一進大門抬頭觀,空中來了三位仙,增福仙,增壽仙,劉海兒本是那海外的仙。神仙不落凡間地,差派來人送吉言,吉言送到老宅院,富貴榮華萬萬年。
眾人一陣報好。老憨笑皺了鼻子,笑得連小眼珠都躲起來了:“好!二杆子說得挺順溜,聽著心裏舒服。”姚老美要求再來一個,曲有源微微一笑,走到老憨麵前:“那好,來一首《十字歌》,怎麽樣?”眾人齊聲響應,曲有源打了幾下竹板,張口唱道:
一家喜事大家歡,兩朵紅花戴胸前,三羊開泰呈祥瑞,四時吉慶讚康年,五福臨門常富貴,六和通順美名傳,七星高照家和睦,八仙擔酒賀良緣,九世同居古來有,十社皇門中狀元。正賀喜事抬頭觀,喜神提筆寫對聯。上聯寫:碌碌紅塵歌二美;下聯寫:浩浩銀河渡雙星。橫批上寫四個字:“門生貴子”在上邊。
這喜嗑剛說完,眾人又一陣叫好。姚老美嫌內容太舊,要求來個現代的,不等曲有源回應,從人群後鑽出一個人來,眾人一見,是曲三哨。別看他相貌不濟,但他嘴上功夫了得。受他爹影響,他打小就學會了一些道喜嗑和哨嗑。因肚子裏的哨嗑多,一般人和他打擂都不是對手,久而久之,也就沒幾個敢和他鬥嘴。曲三哨說:“要聽新式的我來說,苕條做土籃子——就是編唄!請大家聽一首《新十字歌》”姚老美說:“今個兒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啊!”曲三哨晃晃葫蘆樣的腦袋,轉轉黑豆樣的眼珠,張口唱念:
一塊彩雲罩當空,二人同樂福無窮,三麵紅旗指方向,四方歡慶樂融融,五州高歌人民公社好,六億中華兒女齊響應,妻賢夫善播撒革命火種,八歲齡童上學把書攻,久後為社會主義多做貢獻,十萬裏江山代代紅。
人們歡聲笑語,讚歎不絕。
“夠味兒!挺藝術嘛!”
“這叫推陳出新呐!”
“這爺倆真有意思,說得比唱的都好聽。曲三哨比他爹說得好,能合乎當前形勢。”
“曲二杆子應該退休了,讓三哨接班啊!”
“這叫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勝前人呐!”
老憨樂得嘴都合不攏了,提醒說:“說得這麽溜道,多喜興,別光顧了聽,快給賞錢哪!”春心一高興,掏出一元錢,讓姚老美給賞,姚老美給東家裝臉麵,每次都翻倍報賞,他高聲吆喝:“東家賞錢兩塊。”
喊聲剛落,賞錢就遞過來,曲有源卻不接,說了東家不少好話:“今兒個不要錢,就是為給東家祝祝興。老憨家的人心善,咱村人誰不知道?誰家求她,連個撥攏回都不打。有多少家得到她的好處,怕是說也說不清呢!你是老婆生孩子,你是小孩子有個小毛病,多虧老憨家的!就說我家吧,老憨家的給我大兒媳接生,克窮下生不會叫,草眯。老憨家的提溜兩隻小腳丫,往後背上拍打半天,後背都給拍不是色了,這小子就乖乖叫出了聲。你們說,我得人家多大的恩情。我們爺倆說幾句喜嗑,能要錢嘛!”三喜子誇獎道:“說的對呀,這叫知恩圖報哇!”
婚宴開席,曲有源跨過外屋門檻站定,又高聲說道:“我再給新郎新娘道個喜。”清清嗓子,又道出一套詞兒來:
高挑龍簾掛金鉤,十字街前拋彩球,
彩球拋到狀元府,千金小姐配王侯。
“爺,我奶沒氣兒了!”一聲喊叫,中斷了喜嗑。曲有源的孫子曲克窮一把扯住爺爺,“快回去看看吧?”曲有源慌了,一轉身被門檻子一絆造一個趔趄,問:“死沒死?”曲克窮說:“又緩過一口氣兒來。”曲有源埋怨道:“沒死你詐啥驚?”返身又要回來,被曲三哨拽走了,曲有源一邊聳搭一邊說:“我那喜嗑還沒唱完呢……”
放了兩悠席,桌桌那點兒菜肴都被橫掃得碟空碗淨,老憨挨個桌看看,歎口氣轉身晃蕩到院子裏,滿麵愁容地對三喜子說:“菜添不上來了,吃的甜嘴巴舌的。”三喜子勸慰:“也就是這個意思吧,雖然臉麵有點兒掛不住,可大家都是來湊個熱鬧圖個喜興的,都不會說啥的,不用放心上。”
鬧哄了一天的人們散去了,天雀蒙眼的時候,黃香柳按照紅官綠娘子的說法,把紅被捂到西屋炕頭,綠被緊挨著紅被,而且將紅被搭就在綠被上。杜春心把黃士清、黃士旺從西屋轟出來,輕輕帶上了房門。
艾育梅把油燈從西屋萬炕上橫著的板子上拿下來,送到南炕頭隔壁的牆窩裏,豆大的火苗幽幽地散發著昏黃的光線。她脫了鞋,上炕坐在被子上,身影凝固在燈影裏,從逆光的角度看去,猶如用剪子精巧地剪出來的一幅傑作。頭上的青發垂到前額幾縷,兩根大辮子搭在前胸,挺秀的鼻子、微凹的嘴唇、圓圓的下顏、高挺的脖頸、向前微凸的乳峰……那曲線勾勒的形態渡著光亮恰到好處。
黃士魁看得醉眼朦朧,心裏卻有了一份溫馨和親切,燈影裏的輪廓改變了角度,暗影對著他。他使勁兒揉揉眼睛,咂咂嘴唇,將身子移到了她身邊,去拉她柔軟的手時觸碰了銀鐲子。
“哪來的鐲子?”
“你媽給的。”
“這是龍鳳銀鐲,有些年頭了。”
“媽說給我留念想。”
艾育梅把手鐲子擼下來細細端詳。這是個足銀實心開口銀鐲,扁平的鐲麵鏨刻龍鳳呈祥裝飾紋,平直的背麵有“天寶”銀樓戳記。再一細看,發現“天寶”旁邊還有個字。
“你看,這背麵咋有個‘孟’字?”
“不知道啊,沒聽我媽說過。”
夜色深沉了,街上小嘎子的歡鬧聲聽不見了。艾育梅似乎睡著了,黃士魁盡情地感覺著身邊那一股特有的女人香氣和有些急促的呼吸,心情再也無法平靜了,伸過手臂摟住了新婚妻子……
老憨在東屋南炕抽了一會兒煙躺下睡了,春心摟著小根兒也進入了夢鄉。可黃士清睡不著覺,滿腦子怪念頭,側楞著耳朵聽西屋的動靜,聯想出許多稀奇古怪的情景。因為父親的鼾聲咬牙聲幹擾,聽不太真切,他受好奇心驅使,悄悄下了地,光腳丫子從半開的屋門溜到外屋,將臉湊到西屋門前,側楞著耳朵聽聲……
“小死鬼!你邪心不小哇!”這輕輕的罵聲突然從背後傳來,黃士清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更不敢大聲喘息,回頭一看,黑暗中能感受到母親那冷峻犀利的目光。“你不睡覺像個更官似的跑這聽啥?那事兒也是你該聽的?你不想活了是不?你爹要知道,不要你命也扒你一層皮!”黃士清不敢搭話,根本不知道說啥是好。“你才十八,再急,也得等,等再過兩年,媽也給你尋個好閨女。”黃士清急忙悄悄溜回炕上。春心卻沒走,聽西屋翻雲覆雨,心頭喜悅得很,心說:“離抱孫子那一天不遠了!”她在外屋地的尿罐子上泚了一泡尿,提著褲子回了東屋。
一對新人躺在被窩裏,寂靜中能聽到彼此的呼吸。兩個人一時難以入眠,輕聲耳語。
“你說我好像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好像不知道咋過日子呢,就跟了你了。今後的苦日子還長,咱咋過呢?”
“別想那麽多,我有力氣,人也不笨,也能維持這個家的,你教書也有收入,還怕家過不起來嗎?”
“魁子,咱倆命都夠苦的,你小時候沒了爹,我小時候沒了媽,其實你多少比我還強一些,你有母親護著,我卻無依無靠,家裏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張羅,想一想真是難哪!”
“咱倆真有相似的地方。咳!那些總算都過去了。不管咋說,我養父大麵上對我還行。”
“那也是你學乖了,根本就不惹他生氣。再說了,不怕有後爹,就怕有後媽。”
沉吟一會兒,艾育梅忽然冒出一句:“人家說你媽原先是要嫁給你二大的,是你後爺死活不讓呢!說休妻毀地,到老不濟,還說……”黃士魁突然打斷她的話,橫叨叨地問:“你聽誰瞎說的?”艾育梅說:“是你三大,他在我姑父家喝多了說的。咋地?真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嗎?”黃士魁嚴厲地說:“再關於媽的事兒,咱少插嘴,也別問。”艾育梅嘟囔:“你急吜啥?我不過是照實學話,還值得你發邪火?沒想到,結婚第一夜就對我這個態度,早知道你這臭脾氣,我說啥也不嫁給你!”
黃士魁自知理虧,後悔不該用這樣的口氣對待新婚妻子。雖轉身給艾育梅一個後背,語氣卻柔軟下來:“好了好了,不早了,睡吧。”
艾育梅也轉過身子,聽著黃士魁發出的輕微鼾聲,眼淚無聲地流下來。不知道為什麽,她同齊二克在河邊約會的情景又浮現在腦海裏。自己已經嫁人了,咋又想起齊二克了呢?這不是同床異夢嘛!既然成了黃士魁的人了,還想齊二克幹啥?那不過是一場虛幻而已,哪裏值得你去牽掛!也許人家早已結婚了,也許正摟著老婆鼾睡呢!你想人家,人家也許早把那個不應該有的約會忘了呢!既然是做了黃士魁的老婆,就不能有二心,就得對他專一,連想別人都不應該呀!育梅,你要遵守婦道,做個本分的媳婦啊!她默默地反省著自己,告誡著自己,漸漸走進夢鄉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