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巫女的騙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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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青二隊出一掛馬車去西崗拉白漿土,提供給各家扒炕抹牆用。秦占友趕車,黃士清跟車,一連拉了兩三天。日落西山,馬車路過老姨家柴草垛,黃士清斜眼看見垛頂有一隻黃鼠狼,正供著兩隻前爪拜日頭爺兒。他操起管鍬,回身就打過去,那黃鼠狼嚇得呲溜一下沒了蹤影。
    “你打它幹哈,那東西不中招惹。”秦占友提醒完,又煞有其事地說:“黃皮子修煉多年,都有點兒道行。沒聽說嘛,黃皮子在山頭村口討封,頂著草帽直著身子,尖聲細語地問人,你看我像不像人哪,說像,討封成功,修行上個層次,也會給說好話的一些好處;說不像,損失道行多少年,甚至回去還得重修,也會給不會說好話的一些報複。有的不是摔壞了腿,就是讓石頭子崩瞎了眼睛。”黃士清不以為然:“說的挺玄乎,都是人編的瞎話而已。”秦占友說:“二老狠,你別不信,等給你眼罩戴的!”
    黃士清上柴草垛找回管鍬,往老姨家院門口卸土。黃得貢走出院門觀看,聽黃士清一連打了幾個噴嚏,扯起笑話:“你這噴嚏打的真響,快趕上打雷了!”黃士清笑問:“咋地?嚇著老姨夫啦?”黃得貢說:“你好像傷風了!”秦占友神神秘秘地說:“他八成是衝著啥了,他才剛給黃皮子一管鍬。”黃士清梗了梗脖子,滿不在乎地說:“不就是一個小動物嘛,有啥大驚小怪的。”
    然而,睡一宿覺,天明時黃士清卻起不來炕了。春心用手摸摸他額頭,感覺不算太熱,問道:“二老狠呐,你咋這麽苶呢,感覺哪不舒服?”黃士清有氣無力地說:“有點迷糊,渾身拿不成個兒。這兩天天氣反常,我可能是受了風寒。”春心找治療感冒的藥讓他服下,過了一天卻不見病情好轉,找來村醫雍大牙給黃士清看病。
    雍大牙是雍樹的外號,他鼓牙床上的厚唇總也包不住一副大齙牙。村民笑話他,說他串門,人沒進來牙先進來了。誰家小孩子哭鬧,隻要一說雍大牙來了,小孩子就立刻停止哭鬧。雍大牙是獸醫出身,後來也學會給人看一些常見病,也習慣給病人紮大針管。雖然醫道平庸,卻把他忙的如同個狗顛肚,背著個藥箱子滿村轉。
    把了一會兒脈,雍大牙用上嘴唇子把大齙牙嗍嗍,說道:“他有異脈侵入,脈象雜亂,像是得了虛病。這樣吧,我再給他推一針,不過你們應該想想別的辦法,也可以讓老長過來試試。”推了一針,背起藥箱告辭。
    “大夫說他是虛病,不能隻當實病治。”春心叨咕完,支使老憨,“一會兒你去請老長來給看看。”老憨極不情願地大聲說:“她在我麵前一整就擺譜,我請不動她那尊大神。還總是念咉給我聽,欠她兩個癟子兒好像能賅黃似的。”春心就不用好眼神看他,嚷道:“你嚎嘮啥呀?發神經啊?讓你幹點兒啥咋就這麽滯扭呢?這點兒小事兒你就拌蒜,你還能辦成啥大事兒?”老憨強嘴:“我能幹的事兒多著呢!”春心數落道:“你說你能幹啥?你是能行風啊還是能行雨,你是龍啊還是鱉呀!”老憨梗脖子時那富貴包似乎更大了,又橫叨一句:“在你眼裏我啥不是,中吧?”春心接著數落:“瞅瞅你,說你兩句還觸絕橫喪的,別跟我整那死出,一天天啥也不是。世上什麽都有治,唯獨強種沒法治。”老憨逞能:“說我強我就強,哎,當梯子不怕踩,挑擔子不怕沉,當菜墩不怕剁,當腰帶不怕抻。”春心白楞他一眼:“賤皮子,一天不呲噠你就難受。”
    黃士魁過東屋來詢問弟弟病情:“媽,你真要找我老姨跳神呀?那能管用嘛!”春心說:“俗話說,有病亂投醫,看不好也看不壞。”往屋外走時還嘟囔,“那臉跟個抽巴腚似的!都厹死了,家裏油瓶子倒了都不帶扶的,炕都快讓他壓塌了!”
    春心走進妹妹家,兩個半大小子從屋裏瘋跑出來,帶起了院子雜陳的碎屑。她進了屋時還叨咕:“院裏造匹兒片兒的,紇弄都拌腳了,咋不掃一掃?你看這屋裏提溜拴掛的,瞅著多亂哪!”黃得貢說:“大姐呀,你妹子從打請神看病越來越懶了,經常頭不梳,臉不抹,連那大襟掛嘎巴都不洗,像個片兒湯一樣。”春心說:“別光說老長,她沒心思顧家,那你幹啥了?一天天遊手好閑,嬉了馬哈,踢了趿拉的。要是勤拾掇拾掇!也不至於造個破欄破戶的。”
    此時,杜春桂正在一心一意地給神位上香,把這兩人的對話當成了耳旁風。
    西山牆上掛著一塊寫著神仙名字的紅布,左右還有一副對聯,寫的是:
    居深山修真養性
    出古洞行善揚名
    上麵的橫額寫的是:有求必應
    神位前擺著香碗、燭台、供品等。上完香,杜春桂和姐姐搭話:“姐來半天了,是有啥事兒吧?”春心說:“這兩天二老狠病得邪乎,丟兒當兒的,吃藥也不見好,想請老長去給看看。”杜春桂沒有馬上答應,黃得貢卻說:“姐呀,跟你說實話吧,她一陣風一陣雨,有沒有道行我最清楚,你咋能信她呢!”杜春桂瞪男人一眼:“你再賣弄我,我讓大仙兒給你眼罩戴。”春心說:“實病實治,虛病虛治,萬一給看好了呢。”黃得貢提醒老長:“既然大姐鐵了心請大仙,你就別抻著了。”杜春桂這才應下,說道:“不是我有啥特殊能耐,是老仙把我選上了。人有為難遭災的事,自己解決不了,總想找個能通靈的人與神仙溝通。我隻是替仙家給人解難消災,不幹喪良心事。”春心說:“我知道,這我都知道。”
    掌燈時分,杜春桂和曲二秧來到老宅東屋。一些喜歡熱鬧的鄰居聞訊前來觀看,唯恐錯過一台唱到炕頭的精彩大戲。
    曲二秧在條琴蓋上鋪了一塊紅布,擺上一個香碗,再擺上兩摞饅頭、幾盤拚菜、兩盅白酒,讓春心拿了兩元錢壓了堂子。杜春桂先上香,畢恭畢敬地點著三根香,插在香碗八分滿的小米裏,口中一陣嘟嘟囔囔。青煙嫋嫋衝上屋頂時,曲二秧站在一邊,左手持皮鼓,右手拿鞭槌,把鼓後麵掛著的一串銅錢搖得“嘩嘩”作響,敲打幾下唱道: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戶戶把門關。喜鵲老鴰奔大樹,家雀蒲鴿進房簷。大車行路奔客棧,小船過河靠岸邊。十家上了九家鎖,還有一家門沒關。
    頭頂七星琉璃瓦,腳踏八棱紫金磚。腳踩地,頭頂天,邁開大步走連環。一步兩,兩步三,三環九轉到堂前。雙足站穩營盤地,擺上香案請神仙。
    曲二秧唱功很好,雖然嗓音像磨砂似的,卻唱得字滿腔圓,非常耐聽。有些詞是多少年傳下來的,有些卻是他即興發揮的。那調有點兒鋸大缸的曲風,又有點兒地蹦子的味道,聽得圍觀的人像喝了小燒酒似的醉了。
    杜春桂盤腿坐在了南炕上,閉目合眼,牙關緊咬,披散的頭發間那張長臉顯得更長了。曲二秧子拽過一條板凳,坐在炕牆邊,繼續鞭打皮鼓唱道:
    左手拿起文王鼓,右手拿起武王鞭。文王鼓,柳木圈,小小驢皮蒙上邊。斜山轉角八根弦,有朝北來有朝南,四根朝北安天下,四根朝南定江山。武王鞭,一尺三,扁不扁來圓不圓。這把鞭可不一般,楊二郎用它趕過河來趕過山。趕走高山露荒地,趕走大河露沙灘。幫兵用它配這鼓,專請那八方各路仙。
    杜春桂神態木然,仿佛是一具埋葬了千年的木乃伊,顯得古朽而神秘。油燈的光線照到她身上,給她那張長臉增添了幾分暖色,隻有那凹陷的眼窩裏眼珠偶爾的轉動,證明她還是個活物。曲二秧又舉鼓弄槌,每擊三下一頓,轉急而微,繼續唱道:
    神鼓一打響嗡嗡,搬搬老堂人馬老堂兵。請來胡家為首帥,請來黃家為先鋒,請來長蟒神通大,請來悲王能顯靈。大報馬,二靈通,快嘴撩哥學舌精。南山跑,北山登,各個山頭把信通。都說老仙你有道行,別忘帶上那寶三宗。套仙鎖,捆仙繩,馬後捎帶著拘魂瓶。離古洞,下山峰,到咱這人間走一程。
    曲二秧唱神調非常投入,時而眯眼像沒睡醒似的,時而挑眉又好似半盲人。隨著唱曲,杜春桂像遇到一股寒風侵襲,身體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老仙家,紮營別紮低窪地,低窪之地出困龍,人馬喝了困龍水,人困馬乏怎出征。鞭子打,鼓出聲,請來胡家的人馬胡家的兵。胡三太爺上邊坐,胡三太奶也威風。胡老爺子快發令,把胡家大兵調齊整。胡天霸,胡天青,胡天黑,胡天紅,後麵跟著胡二愣怔。胡家大兵請聽清,都到咱這大堂來商量事情。
    杜春桂忽然周身搖晃起來,嘴裏嘟囔著無人能懂的鬼嗑仙咒。曲二秧忙問:“老仙家呀,報一報你的大名。”杜春桂嘴唇哆嗦,喃喃作語時嗓音變得古怪而沙啞:“我是南山胡天英。”曲二秧對病家說:“胡大仙姑到了,快叩拜!”
    遵照二神指示,春心拉著老憨跪炕上叩拜,懇求胡大仙姑幫忙治病。
    杜春桂一連打幾個哈欠,斜楞二神幾眼,挑理見怪道:“你這幫兵太不懂事,沒見我這人困馬乏嘛!”二神忙在二大碗裏倒了半下小燒酒,端給大神:“大仙姑哇,請原諒我這小幫兵,來來來,喝幾口哈喇氣輕鬆輕鬆。”杜春桂咕咚咕咚喝下去,還一個勁兒地吧嗒嘴,曲二秧忙提醒:“快給大仙姑來一根蘭花條卷,過過癮,精神精神。”老憨把父親留給他用的那杆烏木銅鍋銅嘴煙袋遞過來,曲二秧說:“不是蘭花杆子,要卷煙。”春心忙從煙笸籮裏拿起已經卷好的一根旱煙遞過來。杜春桂把葉子煙撇在嘴裏,使勁吸一口,咳嗽了幾聲,又晃著腦袋一陣吧嗒,不一會兒一根煙就抽沒了。
    曲二秧說:“都曉得胡大仙姑本事大,五湖四海立萬揚名。你看這病家害了頭疼的病,請醫吃藥都不見輕。你老快給好好看看,讓他消災去病安生安生。”杜春桂搖頭晃腦,兩手十指交叉,弄得骨節一陣亂響,突然渾身一抖念叨出一套嗑來: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惡人來驚嚇,可恨二老狠,回頭一鍬把。
    這幾句話一說出來,就把黃士清嚇夠嗆,春心和老憨也有些吃驚。曲二秧說:“要去病,心得誠啊。拿一捆線香,兩隻大蠟,三尺紅布,四斤小燒,還有十五個餑餑,這些條件應不應?”杜春心和老憨忙說:“應,應。”曲二秧子說:“老仙家的條件都應下了,快救下小子一條小命!”春心哀求說:“大人不計小人過,還求大仙開恩呐!”杜春桂吩咐黃士魁,把二老狠扶起來盤腿坐著,嘴含燒酒,往黃士清臉上噴了兩口。
    曲二秧問黃士清:“這是仙家給你個眼罩戴,以後還敢不敢隨便撒野了?”黃士清忙說:“不,不敢了!”於是進入送神環節,曲二秧又敲打神鼓唱道:
    你要走,我不攔,霸王槽頭把馬牽,先解韁繩後背鞍,老仙家揚鞭打馬要回山……
    剛唱了幾句,杜春桂渾身又一哆嗦,忽然靜了下來,聲音也恢複了本音,說聲好累呀,又問看對沒有。春心急忙說:“對,對,可找到病根兒了。”一場神跳下來,曲二秧也渾身疲憊了,覺得口幹舌燥的,臨走還拿了剩下的半瓶白酒。
    事後,春心買了衛生香和蠟燭,蒸了十幾個兩摻窩頭,讓老憨送到春桂家。老憨皺皺眉頭:“親戚裏道的,還用送這些東西?這得花多少錢?”春心數落道:“一腳踢不倒兩角半錢,你還瞧上眼兒了。不怕老長挑理,就怕大仙見怪。送吧,咱說話得算話,不能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
    老憨隻好從命,黃得貢見姐夫提著東西來敬供,內心歡喜,嘴上卻客套:“哎呀,不外人,就免了吧!”老憨把東西放炕上說:“那不行,不怕你們挑理,就怕大仙見怪。”杜春桂瞥一眼供品:“沒湊齊呀,四斤小燒呢?”老憨麵有難色地說:“老長啊,趕上賤年,東西不好整啊!”杜春桂說:“先記著吧,記得以後補上!”
    又過三天,黃士清病情果然有所好轉。老憨誇說:“老長有點兒道行,上真章還真管用。”黃士魁卻有幾分懷疑:“這世間哪有什麽神仙哪,叫真章誰親自碰見神仙顯靈了?”春心告誡道:“可不能那麽說,沒親自看見神仙,不等於沒有神仙,可不能口無遮攔,出言不敬。”
    黃士魁回西屋跟艾育梅說起跳大神的事情,依舊滿腹懷疑:“二老狠的病,雖然好了,但不一定是老姨跳神鼓搗好的,也許是碰巧感冒好了。”艾育梅說:“凡事信則有,不信則無,有些事是說不清道不明的。”
    黃得貢始終不相信春桂的巫術,總想私下裏探問媳婦的底細。這天黃昏,兩口子正在收拾菜園子,黃得貢揮著耙子撈枯枝幹蔓,探問道:“哎老長,你說‘可恨二老狠,回頭一鍬把’,是不是捋杆兒爬?”杜春桂笑笑說:“不是我說的,是大仙點化的。”黃得貢白愣白愣眼睛:“你別跟我扯哩個愣,我還不知道你,雲苫霧罩的。”杜春桂小聲說道:“其實,二老很是偶感風寒,過了勁兒了就好了。”黃得貢用教訓的口吻說:“你說你,誰你都騙。”杜春桂說:“我是利用一切機會創名,不這樣哪來的好煙好酒,總比仰巴腳子望房芭強吧?”黃得貢說:“我摸清了你的老底兒,往後你在我麵前就不用吹了!”
    撈了幾下枝蔓,杜春桂忽然警告說:“我醜話說在前,你可別賣弄我,可別砸了我的飯碗子。”黃得貢眯眯著眼睛:“我是你男人,對我你咋還不放心呢?我就是背地裏跟你理論理論,實際上對我沒好處的事兒我從來不幹,所以你盡管把心放肚子裏……”杜春桂用大下巴子向大街上示意:“小點兒聲,障子外有人來了。”
    黃得貢直起腰,看見姚老美在籬笆牆外的街上溜達,高聲嚷道:“老姚,來,說一段順口溜聽聽。”姚老美眼珠一轉,衝他倆一笑:“這容易,咱肚子裏有貨,給你們來兩句《怪哉》。”說罷,高聲念叨:
    怪哉怪哉真怪哉,一張香案供起來。不見顯靈難看病,空掛名頭咋破災。求神本是荒唐夢,何必一心許願散家財。
    杜春桂一開始還滿心歡喜地聽呢,可聽著聽著臉麵便冷落下來:“他這是故意跟我唱反調兒呢!”說著,橫著扁擔鉤子眼神,邁開撂叉子大長腿,要去障子邊逞強鬥氣,黃得貢急忙拽住媳婦:“是咱讓人說的,別管說啥了,能聽就中。”這兩口子嘀嘀咕咕,姚老美並不理會,緩緩離開的時候還繼續高聲念叨:
    怪哉怪哉真怪哉,披頭散發跳起來。妖言惑眾狂抖擻,鬼話連篇亂表白。跳神就像一場戲,何必燒香磕頭跪塵埃。
    見姚老美走遠,杜春桂罵道:“這個該死的姚老美,趕明個兒非請大仙兒好好收拾收拾他!”黃得貢一蹙眉頭:“哎呀,你可別吹了,我沒見你那大仙兒收拾過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