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討了公道分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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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社黨委書記康民下鄉檢查農業生產,三喜子和索老歪陪著走了兩個生產小隊。臨近中午,他們路過小學校連著中心道的路口時,艾育梅拿著一本書,從一群蜂擁四散的小學生裏走出來。
“艾老師下班啦?”康民跟她打招呼。
“喲,是康書記呀!又下鄉啦?”艾育梅應承道。
“前天我上小孤山,還和你爹說起你呢!我正好有事想找你,公社機關食堂現在急缺人手,我想把你借調去,編製暫時留在教育口,就中午一頓飯,不用按時坐班,也不怎麽累,這樣對照顧你這雙身板和將來的孩子也能騰出時間,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
不等艾育梅回應,三喜子翹了翹大拇指:“康書記你可選對人了,我侄媳婦做飯菜那真是一流的。” 艾育梅微笑一下:“行是行,就怕做不好啊!”三喜子說:“我覺得你很適合,康書記會看人用人呐!”康民說:“你跟家裏商量一下,要行就盡快到公社食堂報到。”
艾育梅回家把康書記的想法跟黃士魁學說了一遍:“人家大書記讓我到公社機關食堂工作,你看我是去還是不去呀?”黃士魁分析說:“去和不去都有利弊。從遠近來說,你在咱大隊小學教書離家近便,在公社上班離家稍微遠些;從輕重來說,在學校教書帶班級比較累,在公社食堂幫著管中午一頓飯比較自由。既然人家那麽大的書記瞧得起咱,不去也不好。我看你還是去吧,反正說借調,不行再回來唄!”
有了黃士魁的支持,艾育梅第二天就到紅原公社機關食堂上班,每天步行往返公社好幾裏路並不覺得辛苦,工作幹得也好,很得大師傅的賞識。
黃士魁對她來回上下班徒步走有些不放心,看見公社衛生院的雍和每天上下班騎著大金鹿自行車,心裏忽然就有了主意。他找到雍和說:“雍叔,我看你每天騎著自行車上下班啊?”雍和說:“是啊,想借自行車嗎?借車盡管說,我那大金鹿老抗造了!”黃士魁說:“我不借車,我是想,雍叔能不能方便時順道帶一帶艾育梅,我怕她過於辛苦。”雍和爽快地應下:“好說,好說,就是行個方便嘛,沒關係。打明個兒起,就讓育梅在南村口等我。”
然而搭車僅僅半個月,艾育梅卻因此蒙受了一場冤屈。
二祿見雍和經常讓艾育梅搭方便,內心生出一條壞主意。他晃蕩著水蛇腰來到老宅,神秘兮兮地對老憨兩口子說:“我看,你們別讓她上班了。”春心說:“你看你,進屋當啷一榔頭,不著頭不著尾的,你這話是啥意思呀?”二祿一呲有些發黃的大板牙,抿了抿厚嘴唇子:“漂亮女人招風,時間一長準出事兒。”春心白愣一眼:“沒影的事兒可別亂說呀!”老憨卻探問:“你把話再說明白點兒,到底是咋回事?我看你是話裏有話呀!”
二祿梗了梗角瓜腦袋,擠了擠三角眼,小聲說:“我看見,育梅上班坐雍和的自行車。”春心說:“雍和在公社衛生院上班,育梅在公社食堂上班,是順路搭腳,論起來,育梅還管雍和叫叔呢!”二祿搖搖頭說:“不那麽簡單,我看這裏邊準沒好事兒。你看育梅年輕漂亮,人家平白無故的憑啥帶著她?我看見他倆用一個自行車,育梅摟著雍和的後腰,都貼一起了,你們說這正常嗎?”春心一臉狐疑:“你不是叭瞎吧?”二祿說:“咱是一家人,我能騙你們嘛?不信你們留心點兒自己看看,準能看出門道。”老憨粗魯地罵了一句髒話:“看不出她還有這一手,這還了得,得管管她。”二祿幫著出主意:“你們得策略一點兒,這捉賊捉贓,捉奸捉雙,等哪天你們到羅鍋橋上等著,她下班回來準碰上。”
二祿走了,春心對老憨說:“咱先別言語,先讓育梅別上班,看她能不能依咱,要依咱,事情就了了。再有,二哥的話不可全信,咱自己長點兒心眼兒。要說育梅有那路事兒,我可信不實。”
吃過晚飯,老兩口到西屋,春心對兒媳說:“育梅,你是個懂事兒的人,你上班掙了錢月月都往我這交,我心裏有數。可我覺得這上班也沒啥意思,多累呀!一開始在咱小學校教書還算離家近,現在借調到公社食堂離家就遠了。你看人家讓你上哪就上哪,讓你幹啥就幹啥,多不自由,還是在家好。”老憨悶聲悶氣地說:“女人在外邊拋頭露麵,不好。”黃士魁說:“你們是不是不同意育梅上班呀?”老兩口異口同聲:“是,是,是這意思。”艾育梅說:“能有這份工作多不容易,我舍不得丟下。”春心和老憨對視一眼,臉子都拉拉下來,回了東屋。
老兩口不甘心,第二天上午去了趟紅原公社,找到書記辦公室。
康民正在看報紙,見有人進來,仔細打量一下:“你們兩個是?”春心首先自報家門:“書記同誌,我是孟家窩棚的,我叫杜春心,這是我老伴老憨。”老憨臉上堆出僵硬的笑:“領導同誌,我是長青大隊的,我倆是兩口子,我叫黃得財。”康民問:“你們來是有事兒吧?”
老憨捅了一下杜春心,讓她說話。春心問艾育梅在公社食堂幹得咋樣,康民說挺好的,問怎麽了,春心吞吞吐吐地說:“沒,沒怎麽,我們想,想求你把她工作辭了。”康民說:“好端端的,為啥要辭她?”春心說:“一個女人家上班不把握,我們擔心。”康民站起身說:“看你們說的多離譜,天底下女人上班的多著呢。啊,按照你們的說法,那女人就得乖乖在家伺候男人?啊,凡是女人上班都會有啥問題?”
碰了釘子,老憨和春心都低頭沉默了。
康民繃緊了臉子:“可笑!”又大聲重重地說,“太可笑了!你們真是愚……”他想到了“愚蠢、愚昧、愚頑”這幾個詞,但是不足以表達自己的評價,覺得用一個“愚”字更準確,接著說,“你們就是愚呀!太愚了!”老憨看看春心,小聲問:“說咱愚,愚是啥意思?”春心低聲說:“說咱愚,就是說咱腦瓜不開竅。”康民說:“你們的思想也太落後了,都啥年月了,還不讓女人上班,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來扯後腿,這是阻礙小艾同誌幹革命事業嘛!行了行了,你們都回去,別在這方麵犯糊塗了!”老憨和春心大眼瞪小眼,都沒了話,隻好默默退了出來。
暮色初來,大地暗淡了,有兩隻鴨子忘記了歸巢,還在大禮堂南邊火燎溝的一小片水域遊動,時而尋覓食物,時而梳理羽毛,蕩漾的水波把倒映的景物晃碎了。
雍和騎著大金鹿自行車,馱著腆著肚子的艾育梅剛剛上了羅鍋橋,就聽一聲斷喝:“站住!”雍和急忙用腳叉在橋麵上,笑嘻嘻地問:“四哥,咋地了?”老憨怒氣衝衝:“你幹的好事?”艾育梅從後座上下來,還沒等問清是咋回事,老憨已經扯住雍和的脖領子:“我讓你勾引育梅,媽了個巴子的,我今天給你點兒顏色看看。”雍和一梗脖子:“四哥,咱屯中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你可別血口噴人!”春心拽住老憨:“你有事兒說事兒,扯人家脖領子幹啥?”雍和生了氣:“你們這是沒事兒找事兒,我可跟你這憨人扯不起!”他掙脫開,騎上自行車下了橋。
老憨指著艾育梅罵道:“你個不要臉的,天天坐人家自行車,你說你都給人家啥好處了?”艾育梅這才徹底明白,原來公公是懷疑自己跟了別人,忙反駁說:“我坐他自行車咋了?我們啥關係也沒有,你們不能誣陷我!”
老憨拽住了艾育梅的大辮子,把她拖倒在橋上,一邊用大頭鞋踢一邊罵:“我讓你嘴硬,你個騷貨,我看你還跟不跟別人?”艾育梅嚇壞了,哭道:“你們是想往死裏逼我呀!”老憨罵道:“你拿死嚇唬誰,像你這樣不要臉的,死了幹淨!”艾育梅坐在地上委屈地哭泣,春心給了老憨一巴掌:“死鬼,有話說話你踢兒媳婦幹啥!你沒看她有身孕嗎?”
羅鍋橋離長青二隊不遠,吵嚷聲把一些社員吸引過來。張鐵嘴兒和姚老美最先趕到,把老憨拽住了。黃士魁聞訊,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來,氣喘籲籲地問:“你們這是幹啥?”老憨指著艾育梅,高聲說道:“幹啥?你媳婦跟人搞破鞋,給你戴綠帽子啦!”黃士魁說:“爹,這可不是隨便說的,誰看見了?誰抓住了?”老憨說:“沒有魚下鍋,咋會出腥味?沒有那事兒,人家咋會說閑話?”
三喜子從人群後擠進來:“誰這麽缺德扯老婆舌,老憨你今天必須得把這個人遞出來,我看看到底是誰這麽壞。”老憨隻好把二哥說出來,三喜子埋怨道:“哎呀,你咋這麽糊塗呢?二毛驢子是啥人你們不清楚哇?他的話你們也信?”老憨還是疑惑:“她為啥總坐人家自行車?”三喜子說:“我看你們都想歪歪了!怎麽的,坐人家自行車就說明有事兒呀,糊塗!”黃士魁說:“爹你聽我說,育梅坐人家自行車這事兒是我求的人家,真的啥事兒都沒有。”春心揪住老憨:“死鬼,還愣著幹啥?還不快去給人家雍和賠個不是?”說完拉了老憨就走。
艾育梅沒有過東屋去吃晚飯,黃士魁將飯菜給端了過來。她草草地墊巴了幾口就放下了,黃士魁歎了口氣勸道:“你千萬別把悶氣堵在胸口裏,氣大傷身。”艾育梅說:“你說我招誰惹誰了,這麽埋汰我!知道的說不怨我,不知道的說不上咋想呢?”黃士魁勸慰:“咱自己腳正不怕鞋歪,身正不怕影斜,誰願意說啥說啥,真的假不了,假的安不牢。”艾育梅說:“臉皮撕破了,這以後咋還能在一塊兒過?你跟爹媽說,咱分家另過吧!”
黃士魁有些為難,皺起愁眉。艾育梅抬高了聲調,故意讓東屋聽見:“你要不分家,我就不跟你過了。”黃士魁壓製道:“你也消停點兒吧,分啥家?”艾育梅叫問:“分不分?”黃士魁頂嘴:“不分!”艾育梅吼叫:“那好,你自己摟枕頭過吧!”說完往外就走。
一聽鬧分家,老憨在東屋氣得暴跳如雷,嚇得參差不齊的幾個兒女躲在一旁,不知所措。老憨向門口一衝一衝地過來,被春心擋住,罵道:“你這惹事兒的根苗,你不作死兩口子不消停是不是?”老憨氣得直喘粗氣:“你看這才幾天翅膀就硬了,還鬧分家呢!”猛的掙脫開,到西屋看黃士魁傻傻坐著,返身追到院子裏,可艾育梅已經跑沒了影。春心急忙喊魁子:“你還愣著幹啥?快看看你媳婦上哪兒去了!”
大隊烘爐是大禮堂西山牆空地接出的廈屋,廈屋西邊還有個一人高一庹寬的拴馬樁,從敞開的房門,時常能看見張嘎咕幫著生火、封火、添煤、拉風箱的身影,也時常能聽見金榆弄出的叮叮當當打鐵聲,十八磅的大錘隨著小錘的節奏上下飛舞,把火紅的鋼棍砸成馬蹄形,扔回烘爐時夾出一個燒得通紅、冒著火星的馬蹄鐵。
隨著一陣“嗒嗒”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輛馬車在烘爐門前的空地停下。曲三哨邊卸套邊對金鐵匠說:“換馬掌,搭不住蹄兒啦。”隨手把一匹外套馬拉進拴馬樁,用肚帶綁牢。金鐵匠看嘎咕站在了那匹馬身後,喊話時依然習慣在每句開頭重複卡頓:“別,別站馬後麵,這,這馬不老實。”聽見他喊聲,嘎咕急忙躲開。
看見黃士魁匆匆經過,嘎咕晃著大腦殼嚷嚷:“大姐夫,找大姐吧?在我家哭呢,快去,快去……”在旁邊賣呆的黃得貢“呦呦”兩聲說:“這準是幹仗了。”曲三哨叨咕道:“家家都有難唱的曲,戶戶都有難念的經啊!”
見黃士魁走向秦家前門房子,黃得貢收回目光,跟金鐵匠說話:“鐵匠,你咋知道這馬不老實?”金鐵匠說:“憑,憑經驗唄!馬,馬不耐煩會刨蹄子,要,要跑跳就翹尾巴,眼,眼睛圓瞪是有戒心,馬,馬若抬頭或轉頭就需要特別注意了,不,不是踢,就,就是咬。”說著小心地一提馬腿,蜷起來放到馬凳上。
曲三哨說:“這馬確實不老實,我都讓他踢過,為這我給了它三鞭子,把胯下都打血印了。”曲二秧也湊過來說:“幹啥都有門道啊,老金把這些馬都琢磨透了。”金鐵匠用一把彎鉤起子把舊掌拆了下來,用鏟刀鏟平了馬掌底麵,衝嘎咕喊:“十,十三號馬掌。”張嘎咕把需要馬掌和釘子遞過來,金鐵匠把馬掌放在削好的馬蹄上比量,覺得大小合適,轉眼間就把四個釘子釘上了。
等把四個蹄子全釘完,這才直了直腰板,仰起飽經風霜的臉,卡巴著眼皮子,嘖嘖兩聲說:“得,得貢,你,你比我強多了,沾,沾了大仙的靈氣兒,有,有煙還有酒,天,天生的口頭福哇!”黃得貢擺擺手:“可惜呀,我煙抽不上半截就迷糊,酒喝不上半兩就醉。”曲三哨把馬從拴馬樁卸下,回頭笑罵:“得貢你真是陰間的叫花子……”黃得貢追問:“咋講啊?”曲三哨笑而不語,曲二秧替他作答:“窮命鬼唄!”見曲二秧叼個洋煙卷,金鐵匠伸出大拇指,也羨慕道:“二,二秧子混得不賴,比,比大仙還仙。”曲二秧得意忘形,吐著煙圈說:“這二神不好當啊,別提我有多累了。要不是看在老長誠心誠意三番五次求我,我真不願意幹呢!”金鐵匠笑罵:“俏,俏活你幹著,好,好處你得著,嘴,嘴上還諞著,你,你是得了便宜,賣,賣著乖呀!”
艾育梅心情就像被蟲子嗑過的大楊樹葉子,糟亂得很。她照常上班,抽空去了一趟小孤山,在長安大隊部找到父親,沒說幾句話,父親把她往家領。她雖然還對後娘心存芥蒂,但還是跟著父親走了。
那年八月,艾國林娶了一個刁姓寡婦,把家成在了孤山屯。刁寡婦前夫在朝鮮戰場上犧牲了,改嫁時帶了個女孩子,改嫁後又生了個小子,艾國林跟刁婆子多次商量,終於回孟家窩棚將十五歲的艾育梅和四歲的艾育花接了過去。艾育梅不僅承擔照看妹妹弟弟的任務,還得經常幫後娘幹活。
有一天,艾育梅做飯時不小心把泥盆碰到地上,摔個七裂八瓣。後娘怒氣衝天,破口大罵:“你個白吃飽,笨手笨腳的,好端端一個大盆給打成這樣,你這個敗家子。”罵著罵著不解氣,順手給艾育梅一個耳光,摁在鍋台上一頓狠揍,打的艾育梅媽呀媽呀直叫,嚇得小育花躲到了牆旮旯裏,驚恐不已。後娘一邊打一邊喝問:“你是不是成心的?啊?”艾育梅戰戰兢兢地回答:“不是成心的,真是我沒拿住。”後娘狠狠扇過來一巴掌:“我讓你強嘴。”艾育梅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給後娘直磕頭:“我沒強嘴,我真不是故意的,媽你饒了我吧!”後娘跳了一通老虎神,到鄰居家串門子去了。
遭到後娘的一頓謾罵和毒打,艾育梅心裏別提有多委屈了,對小育花說:“刁婆子看不上咱,咱要在這兒得受大罪。咱回孟家窩棚自己過。”小育花含著眼淚,不住地點頭。趁著後娘不在屋,艾育梅背起小育花,離開了孤山屯。
聽了育梅遭到欺侮的來龍去脈,刁婆子說道:“育梅,你別跟他過了,我再給找個好的。”艾國林瞪了媳婦一眼:“說啥呢?這出一家進一家哪有那麽容易。寧拆一座廟,不破一場婚。她雖然包屈,可咱也不能把人家給拆散了。”艾育梅果決地說:“不離,那就分家另過。”刁婆子說:“堅決分家,別跟他們一鍋攪馬勺。”艾國林說:“育梅,我明下午抽空去一趟,一定出頭給你討個公道,把這事兒給你平乎了。”
親家公上門,而且陰沉著臉子鼓著大眼珠子,杜春心知道這次來者不善,忙扯過煙叵籮,熱情招呼:“呀,來來,大眼珠子,快坐炕頭兒。”艾國林卷了一根煙,點著火,悶了半晌,終於語氣沉重地問話了:“我想問問,育梅自從進了你們老黃家,是潑米了?還是撒麵了?”春心忙搖頭回答:“沒有,都沒有。”艾國林又問:“那是做賊了?還是養漢了?”春心說:“看你說的,都是沒影的事兒。”艾國林歪起頭,抽起臉上的肌肉,咧著嘴像牙疼似的發出吸氣的聲音:“嘶,那我就納悶了,這一沒潑米,二沒撒麵,三沒有作風問題,那你們憑啥給我打呀?這不是舊社會,不是封建大家庭,不像在早那暫,兒媳婦娶進門得乖乖地順順地,老人咋說咋是,就是老人錯了也得順從。現在是新國家了,講尊重人哪!兒媳婦是啥?不是你們的小雞小狗,說打就打說撈就撈,就是小雞小狗急了還嘰哩哇啦叫幾聲呢。”春心忙賠不是:“都是誤會,誤會,都怨我們,怨我們。”
艾國林“吧嗒”一口旱煙,吐出一團煙霧,繼續訓道:“你說你們不把事情整清楚就動武把抄,這是幹啥呀?是顯威風?顯能耐?還是好日子過夠了?這不是拿狗屎盆子硬往自己個兒腦袋上扣嘛!別說育梅啥說沒有,就是有,動武力能解決啥問題?這事情啊都講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們倒好,無事生非,越鬧越不像話,你說你們都這麽大歲數了還鬧啥?小兩口的事兒往一塊攏還攏不過來呢!你們自己倒跟自己掰生,不怕讓人笑話呀?”
挨了一頓數落,春心和老憨都耷拉了腦袋。艾國林臉上的肌肉鬆弛下來,語氣也有些放緩:“得了,我呢也不是興師問罪來的,說這些也是希望你們多動動腦子。我就想問問你們,這事兒到底想咋辦?”老憨叭嗒一口旱煙袋:“你說咋辦?”艾國林語氣沉沉地問:“你們想不想讓他們小兩口離婚?”春心搖頭:“不想,因為這點兒事就離婚不值當!”艾國林說:“事情已經鬧到這一步,不離的話還咋在一起過呀?”老憨插話:“咋過?育梅她咒我死呢!”春心罵道:“你待著,那不都是在氣頭上話趕話嗎?你還咬個粑粑橛子死強!”
艾國林擺擺手說:“都別計較了,還是把事情看長遠一些,我看讓他們小兩口分出去過吧?”春心唉聲歎氣:“我真舍不得呀!”老憨狠吸了一口旱煙袋:“有啥舍不得的!出去就出去,省著別扭,離了他們還不做曹子糕了?”艾國林說:“那我就讓他們盡快搬出去吧,該給啥不給啥你們說了算。”
春心心頭一酸,竟抽泣起來:“這好端端的一個家,說分就分了!”老憨罵道:“哭啥?我還沒死呢!”春心埋怨:“都怨你,死爹哭娘的手,不招你日子能過散花嗎?”艾國林下地要出屋,回頭又說;“算了,算了,你倆也別嘰咯了,天底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小鳥大了也分窩,何況人呢!分家對小的老的都有好處。”
送走了親家,春心數落老憨:“這回好了,鬧分窩了吧?這回你如作了吧?”老憨用手摸摸腦袋:“這也不能賴我呀,不招前院二鬼做醋哪能這樣!”春心說:“人家做醋你就喝呀,那人家給你做毒藥你也灌?你長沒長腦子?”老憨被說得啞口無言,暗暗生氣。
艾育梅重新收拾了前門房子東屋,便及早搬家,一刻都不想耽擱。秦占友套了馬車來,艾淑君、張鐵嘴兒、張嗚哇和聞大呱嗒都來幫忙,張嘎咕、秦黑牛、小育花也跟著湊熱鬧。
老憨和春心給小兩口的東西有:舊炕櫃一口,橫板子一塊,被褥兩床;碗筷兩副,碟子兩個,小盔一個,二大泥盆一個,掉了漆的臉盆一個,鋦過紋的小二缸一口;簸箕一個,鋤頭一把,鎬頭一把,鐮刀一把,半禿的大蓋子鍬一把,小筐兩個;高粱米半麵袋,玉米半麻袋,柴禾一小車。
秦占友那掛馬車停在了老宅大門街,艾育梅把炕櫃裏的東西先倒騰在炕上,黃士魁把一個藍布包拿起來,對母親說:“媽,這契約我拿著了,留個念想。”母親說:“這契約也沒大用了,你願意留就留著吧!”黃士魁把布包放在櫃裏再返回屋裏時,湊熱鬧的張嘎咕順手把紅布契約從布包裏抽了出去,像得了寶物似的跑向院門外。黃士清和黃士旺把炕櫃先抬出來,穩穩地橫放在車鋪板前頭,黃士魁把兩床被褥裝車上,忽然從敞開的櫃門發現裝契約的布包空著,便問誰動紅布契約了,母親表示沒動,四亮把掉了漆的臉盆放車上,提醒說:“剛才還見嘎咕在這兒繞晃,這會兒咋沒影兒了,是不是讓他拿去玩了呢?你快攆去看看。”
黃士魁跑出院門,追到中心道口的時候,張嘎咕正揮舞著紅布嗷嗷叫著。“嘎咕——嘎咕——”迎麵與麻臉婆和任多嬌娘倆走個頂頭碰,也顧不上打招呼,直奔嘎咕跑去,嚷道:“快給我,那是我的契約!”張嘎咕把紅布一抖,蓋在了頭上,腦袋擰了擰,嘻嘻笑著,嘴裏出的氣吹得麵前垂下的紅布直飄擺,看得任多嬌露著小虎牙,嘻嘻發笑。黃士魁上前一步,一把揭開蓋頭,嚇唬道:“再偷我契約,剁了你的手!”把嘎咕嚇得一時愣住。任多嬌說:“這嘎咕,真招笑,這新娘子裝得挺像呢!”
麻臉婆家在第四趟後街中心道道東把頭,離三喜子家隔道斜對著。麻臉婆和二侄女往家走時,看見老宅院門口有人往馬車上裝東西,問道:“呦,誰搬家呀?”黃士魁不自然地笑笑:“分窩了,我搬出去單過。”麻臉婆說:“單過好呀,單過事兒少省心……”
忙活了小半天,安頓好東西,黃士魁對媳婦說:“咱重打鑼鼓另開張,新的生活開始啦!”艾育梅抱怨道:“你看他們給的這點兒東西,跟我月月交家的工資比,哪多哪少?”張鐵嘴兒扯笑:“他們不知好歹,等於把財神給攆走了。”黃士魁安慰育梅:“咳!我媽家有啥?能給點兒就不錯了。”妖叨婆說:“古語說得好,好兒不爭家產,好女不爭嫁妝。”艾淑君說:“過家不容易,這萬事開頭難,挺過幾年就好了。”艾育梅對黃士魁說:“咱要把家過起來,讓他們氣得上不來氣。”張鐵嘴兒“撲哧”一笑:“有誌氣。過日子就得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