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設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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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多嬌娘家在紅原公社,隔三差五地往長青大隊跑,在姑姑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入冬,鄉下吃兩頓飯。這天吃完早飯已日上三竿,霜窗被寒陽映得晶瑩耀眼。任多嬌幫揀桌子刷碗,金鐵匠對麻臉婆說:“你,你看多嬌總往咱這兒跑,給,給她介紹個好人家,把,把她留咱村得了。”麻臉婆喜道:“主意挺好,可是給誰家呢?”金鐵匠手摸下巴尋思一會兒說:“二,二鱉咋樣?”麻臉婆大聲對外屋問話:“嬌嬌,老姑想給你在我們大隊介紹對象,你看三喜子家二鱉咋樣?”任多嬌把洗好的碗摞在一起,往鍋裏控控水,放裏屋牆角碗櫃子裏,有些難為情地說:“姑和姑父看好就行,我聽你們的。”
三喜子家是三間房,東西屋都是南麵一鋪大炕北麵一條萬字炕,空間顯得有些局促。麻臉婆踩著一層清雪,從中心道拐上前街。到了三喜子家,黃士貴甜嘴巴舌地打招呼:“金三娘來了?”麻臉婆應一聲,誇道:“黃支書呀,你看你家二鱉越來越出息了,多咱見我都有大是小的。”三喜子笑道:“出息個啥,那都是些眼邊前事兒,誰不會呢?”賈佩綸說:“這小子不安分,總想出去闖蕩,他想去當兵,到部隊上鍛煉,去年冬天征兵時他就有心思去,若不是我別著,興許都去成了。”麻臉婆說:“去部隊是好事,那裏鍛煉人,二鱉要去肯定還能出息。”
說話時,她盤腿上炕,接過賈佩綸遞過來的旱煙,點著煙頭,深深啯了一口,往出噴了一股煙氣,接著往黃士貴上嘮:“可真,二鱉這麽大了,咋不張羅定婚呢?”三喜子笑道:“沒上媒人咋張羅呀?有相當的他金三娘給串連串連。”麻臉婆把星星點點的麻子臉轉向坐在北炕沿的黃士貴:“二鱉,三娘給你介紹一個,你願不願意?”黃士貴嘻嘻笑道:“那可感情好,金三娘要給介紹還省我自己琢磨了。”曲卉聽見東屋嘮得熱火,也過來閑扯,她問:“三娘,你想給我二小叔子介紹誰呀?”麻臉婆笑道:“我娘家大哥家在咱紅原公社中心屯住,他家好幾個丫頭,二丫頭嬌嬌沒少來咱村,你們都應該有印象的。”
黃士貴喜形於色:“那小女子挺帶勁,小虎牙一笑挺好看,就怕人家相不中我。”麻臉婆把臉轉回來,對三喜子兩口子說:“看見沒?一說起我那二侄女,二鱉倒是挺中意的。”曲卉忽然說:“可是二鱉已經報名當兵,如果政審合格上部隊咋辦?”麻臉婆說:“好辦,先把婚定下,他當他的兵唄!”賈佩綸附和道:“他三娘說的是,咱訂婚當兵兩不誤嘛!”麻臉婆說:“不瞞你們說,我侄女現在就在我家呢,今天早晨,我跟鐵匠合計過了,我侄女說聽我們的。”三喜子笑道:“這麽說,就有了一出戲了。”“何止是一出戲呢,往後得唱八出戲呢!”麻臉婆打保票說,“你們就?好吧,這親事等於板上釘釘了。”
征兵工作接近尾聲,黃士貴體檢合格,在公社武裝部順利拿到政審表。在麻臉婆的張羅下,雙方在金榆家見了麵,待了一會兒,麻臉婆就讓他倆單獨嘮了。
站在房子東山牆下,任多嬌打量著黃士貴,見他帽耳上翻,卻不紮在帽頂,而是任其支楞著,就笑話他好像豬八戒,說得黃士貴有幾分難堪,麵紅耳赤地嘻笑討好:“你長得真俏皮,一笑小虎牙更好看。”任多嬌笑問:“好漢無好妻,癩漢守花枝,這話對不對?”黃士貴知道這話裏埋坑,就拔起強眼子:“也不全對,那古語看用在誰身上,我二鱉不是癩漢也能守花枝。”
麻臉婆趁熱打鐵,讓三喜子和任江山兩家換中過禮,親事就正兒八經地訂下了。又過兩天,黃士貴如願以償地穿上新軍裝,在公社大院登上了接新兵的汽車。
任多嬌經常來姑姑家,每次來也都到三喜子家住一宿兩宿。半年後的一天,麻臉婆忽然聽到黃士貴回來探親的消息,急忙回家告訴侄女:“二鱉回來了,說是出差辦事順腳回來一趟,你麻溜上前院你公公家去,跟他近邊近邊。”出院門時,她瞪了侄女一眼,耳語道,“你主動點兒,一定要抓住這次機會……”望著侄女從中心道拐上前街的身影,眉頭一直舒展不開。
前些日子,麻臉婆到紅原公社的大哥家串門兒,大嫂子偷偷對她說嬌嬌懷孕了,當時把她嚇一大跳,一再逼問孩子的爹是誰,任多嬌終於說出實情。麻臉婆把嬌嬌一頓臭罵:“你說你像誰呢,咱們老任家咋出你這麽個貨呢!那二鱉雖然是個實誠貨,可畢竟是個小夥。那中心村小隊長馬大棒是有家的,你跟他能有啥好結果。這事兒一露,麻煩就大了,弄不好就貪上個罪名。”任多嬌急哭了:“姑,那咋整呢?”麻臉婆抹搭一眼:“咋整?想辦法唄,明兒個就跟我回長青大隊,然後找機會跟二鱉那個……”
傍下晚黑,任多嬌小聲對黃士貴說:“陪我上廁所,外麵天黑我不敢。”黃士貴便跟到了院子西南角,聽見未婚妻在茅樓解完手,輕聲叫他,還以為她膽子小,忙說:“你別怕,我在這兒呢!”任多嬌怨道:“好你個二鱉,你咋不明白我心思呢?我是讓你進來,有話跟你說……”黃士貴猶豫一下,走進茅樓問:“啥事兒?非得進來說?”任多嬌說:“咱倆都訂婚這麽長時間了,平時也不在一起,你想不想我?”黃士貴摸摸大脖子,傻笑道:“想。”任多嬌拉住他:“你難得回來一趟,咱倆今晚就那啥……”
事情來得突然,黃士貴有些懵了。正不知道如何是好,任多嬌把身子貼上來,黃士貴突然犯尋思:這丫頭咋這麽膽大呢?是不是給我下啥套呢?這樣一想就冷靜下來:“別,別別,這樣不好!”急忙掙脫,跑出茅樓。
任多嬌隨後跟出來,輕柔地說笑:“挺大個小夥子,你跑啥?我還能把你吃了不成?你這完蛋玩意,真不是個爺們兒。我是為你好,解你心裏的念想,真白瞎我苦心了。”黃士貴傻笑兩聲:“我,我怕,沒結婚怕把你肚子弄大嘍!”
“哎,你可別想歪啦!”
“不能。其實我也想,就是不敢。”
“能在家住幾宿?”
“兩宿,我戰友在三姓縣城等我一起回錦裕縣駐地。”
“你在那兒好好的,我等你轉業娶我呢!”
“嗯。”
任多嬌回到姑姑家,麻臉婆偷偷問到一塊沒,見侄女搖頭,又追問引起懷疑沒有,聽侄女說把他穩住了,便罵道:“這個二鱉,真實誠,沒想到他能坐懷不亂。我以為二鱉這次回來是天賜良機,隻要他跟你一那個,他有嘴也說不清了。想不到這貨不上套。”任多嬌急道:“姑,肚子捂不住哇,早晚得顯懷,我不想擔那罪名。”麻臉婆沉吟半晌,忽然說:“我有個主意,萬一懷孩子事情暴露,就往你大伯子身上栽贓,我保證你擔不上罪名,還得讓三喜子家乖乖娶你。你這麽辦……”
又耳語一番,任多嬌有些不情願:“可,可我沒看上大蔫。”麻臉婆指點一下侄女的腦門兒:“你呀,這工夫你還挑人?你主動點兒,隻要大蔫他對你動了念頭,就好辦了。”任多嬌有些犯難:“咋主動啊?”麻臉婆懟了一句:“你那章程哪去啦?”任多嬌低頭不語,麻臉婆又出招說:“不想讓他得逞,那就給他來個弄假當真。”任多嬌又擔心道:“就怕,就怕讓他占了我便宜。”麻臉婆一臉嚴肅地說:“真讓他得逞,那他更是有嘴說不清了。隻要目的達到就能賴上他!”任多嬌又說:“如果大蔫也不上套咋整?”麻臉婆說:“上套的門兒大,別看他是蔫人,他也有花花心。自古以來,英雄難過美人關,何況是凡夫俗子呢……”
回到三喜子家,任多嬌跟醜嫂有說有笑的。與往日來時一樣,她住西屋南炕梢,大蔫睡炕頭,中間隔著曲卉。北萬字炕炕稍有個大泥盆,黑黑的如同幾千年前的陶盆似的,泥盆上有一個蓋簾,蓋簾下壓塊提布子,從邊沿露出幾瓣頂著綠的豆芽兒。
入睡前,任多嬌把黑泥盆偷偷往炕邊挪了挪,壓到炕沿子上。曲卉躺下不久就入睡了,呼嚕聲時起時伏,任多嬌卻睡不實,等待機會。
熬到半夜,她聽炕頭有動靜,偷偷一看,大伯子穿著線褲下了地。聽到外屋尿桶一陣嘩嘩作響,她忙翻身悄悄下地,等大伯子剛回屋時,就迎上去,輕聲耳語:“哥呀,我想……”
黃士成一時血脈賁張,火急火燎地把她擁坐到萬字炕上。
“哥呀,你咋能對我起邪心呢?”
“哎?你不是上趕子?”
“我睡懵了,把你當成二鱉了。”
“我把你看在眼裏,早饞在心裏了!”
任多嬌被順炕洞壓住時,伸手用足力氣把黑泥盆猛的一下推下炕沿。一陣咕通嘩啦,泥盆落地瞬間摔得七裂八瓣,豆芽散落一地。
曲卉從酣睡中驚醒,一個軲轆爬起來,毛毛楞楞地叫問:“咋地啦,啥聲?”任多嬌見嫂子醒了,照黃士成臉上使勁兒撓了一把,哭道:“大哥呀,你可把我悔了啊!”黃士成覺得臉上火刺燎的,又聽任多嬌哭鬧,急忙起身跑回炕頭。
等曲卉明白過來,氣得吩哧吩哧的,騎到黃士成身上一通摑打:“你這蔫人,大麵兜兒,你咋有花花心呢!那是你沒過門的兄弟媳婦呀!我真是瞎了眼,咋嫁給你這麽頭獸呢!”黃士成辯白:“我沒,沒沒,沒得逞啊!”曲卉又捶打幾下:“媽呀,你可別辯白了!我都親眼看見了,你還有啥臉說……”
曲卉打罵累了,聽見任多嬌坐在北萬炕嚶嚶啜泣,忙過來安慰:“是你大哥他一時糊塗,做下這醜事,你千萬別聲張啊。這事兒若傳揚出去,對誰都沒好處呀!”任多嬌覺得對不起大嫂子,抱住她哭道:“嗯,我知道嫂子對我好,可我就怕不等二鱉回來,懷上大哥的孩子啊!”曲卉哄道:“別擔心,不一定那麽準成,要是真懷上孩子,讓你大哥負責。”黃士成用拳頭砸了幾下自己腦袋,腸子都快悔青了。
見計謀實施成功,任多嬌暗暗佩服姑姑。她不便久留,趕緊穿好衣服,急忙回姑姑家去。鐵匠金榆見任多嬌半夜回來,迷迷糊糊地問:“咋,咋這時候也往回跑呢?”任多嬌說:“大蔫對我起邪心……”金鐵匠一軲轆坐起來罵道:“這,這損玩意,竟,竟然打兄弟媳婦主意,該,該攆驢圈去。不,不行,我,我得去說道說道。”麻臉婆壓製道:“去啥?啥好事兒呀?消停打好你的鐵就得了。”金鐵匠重新躺下,翻個身又睡了。
任多嬌上炕,從炕櫃上撈下一床被褥,挨著姑姑的被窩躺下。麻臉婆和侄女偷偷嘁咕:“事兒成沒?”任多嬌頭枕在枕上點了點。又問:“大蔫得逞沒?”任多嬌說:“他沒得逞,就是覺得對不起大伯子家。”麻臉婆說:“大蔫攤上這事兒也是活該,誰讓他對你也有邪心呢,等事情露餡就拿他頂缸。”
賈佩綸早起到生產隊豆腐房用小盆撿了幾塊大豆腐,回來做早飯時,三怪說:“媽,我告訴你,大哥臉被撓了。”老笨也說:“我也看見了,他臉上有四條血檁子。”賈佩綸去西屋,特意看了黃士成掛花的臉麵,問道:“睡一宿覺,咋還把臉睡出道道了呢?”黃士成氣囔囔地說:“昨晚衝著鬼了,讓鬼撓了!”賈佩綸見曲卉眼睛發紅,問是不是嘰咯了,曲卉卻不吱聲。
剛要吃早飯,麻臉婆來興師問罪了:“你們老黃家出息了,大伯子上兄弟媳婦炕,這叫我侄女今後咋活?”三喜子和賈佩綸都心裏劃魂兒:“真有這事兒?”麻臉婆橫道:“咋?是我埋汰你們是咋的?我還能給自個兒侄女身上潑髒水呀?不信你們問曲卉。”曲卉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大蔫不是人,我半夜醒時都看見了,他倆在萬炕那個,把泥盆都碰掉地上了。”
三喜子一聽,扯過黃士成脖領子罵道:“你咋這麽不是人呢?淨給我捅簍子!這事兒傳出去你讓我這張老臉往哪擱,我這支書還咋叭叭說人?”賈佩綸也數落:“想不到你囊了巴嘰的,還有這份邪心。”黃士成委屈道:“我,我我,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三喜子罵道:“你占了人家還想洗清?我揍扁你個損獸。”掄起胳膊就是一巴掌,還要教訓時,賈佩綸急忙攔住:“行了,沒有好根哪有好苗。”三喜子知道媳婦又拿話磕打他,隻好忍氣作罷。
麻臉婆這時說道:“我侄女忍不下這口氣,要告大蔫,我強勸下。”賈佩綸說:“你壓事兒就對了,家醜不可外揚,挑明了對誰都不好啊!”麻臉婆沉吟片刻,進一步說事兒:“要隱瞞也不難!我既為你們老黃家著想,也為我侄女著想。眼下,就是不能讓二鱉知道,就當啥事兒都沒發生,等他複員回來就抓緊辦婚事兒。”三喜子、賈佩綸、曲卉都點頭,隻有黃士成低頭不語。
麻臉婆下地要走,忽然問曲卉:“老醜哇,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如果嬌嬌懷孕咋辦呢?”曲卉說:“真要那樣,就讓大蔫負責。”麻臉婆連連發問:“咋負責呀?難道讓大伯子娶兄弟媳婦不成?若真那樣你往哪擺呀?”見曲卉一時無語,這才說,“但願她別懷孕,那咱們就省下麻煩了。這樣吧,你們家所有人都把嘴把牢點兒,千萬別傳出去,更不能讓二鱉知道。”曲卉點著頭說:“行,行,隻能這樣了。”
麻臉婆扭扯扭扯走了,三喜子坐在炕桌前生悶氣,夾起一張油餅剛要吃,發現餅黢黑,又扔回盤子裏:“這餅烙得糊了巴黢的,咋吃?”賈佩綸沒好聲地說:“吃吧,藥不死。”三怪和老笨正在吃飯,三喜子叮囑道:“記著,這事兒爛在肚子裏也不能往出說!”三怪和老笨愣眉愣眼地點頭應下。
又過數日,麻臉婆掌燈時分突然到訪三喜子家,拍打拍打落在身上的雪花,賈佩綸知道她肯定無事不登三寶殿,忙倒水拿煙招呼著:“嬌嬌她,他挺好吧?”麻臉婆故作愁容,語氣重重地說:“好啥,讓人最擔心的事兒還是來了。”曲卉忙過東屋探虛實:“真懷上了?”麻臉婆說:“點一次種就有苗了,這也太他媽準成了。我來就是跟你們吱會一聲,是想讓你們早有個思想準備。”屋裏一時變得異常安靜,三喜子、賈佩綸、曲卉的臉色都非常難看。
黃大蔫喘了半天粗氣,突然冒出一句:“孩子不可能是我的,那天晚上我根本沒得逞。”三喜子罵道:“事情都到這一步了,還在那咬個粑粑橛子硬強!”麻臉婆不想給黃大蔫分辯的機會,數落道:“是啊,你強就沒意思了,都抓你現行了還有啥可強的。”黃大蔫非常委屈地說:“我,我都冤出大紫泡啦!”麻臉婆說:“你呀,就是跳進黃河也難洗清身,你就認了吧。”賈佩綸也說:“是啊,你認了吧!”黃大蔫啜喏道:“我,我認啥呀?”三喜子衝他發脾氣:“哪有你說話的份!你消停眯著!”
黃大蔫不再辯白,麻臉婆也放緩了口氣:“我看你們還是從長計議,研究研究這孩子生下來咋辦吧!”曲卉說:“真要生下來我養著吧,正好我們還沒個孩子呢!”麻臉婆搖搖頭說:“那可不行,早晚是羅爛。”三喜子一時難住了:“我們也沒啥主意,他三娘你看咋辦好呢?”麻臉婆故作思忖,出了個主意:“我看這樣吧,生下來送人算了。這樣呢,既不影響大蔫他們家庭穩定,也不影響二鱉退伍回來成家,一家人的名聲也都保全了。”三喜子說:“隻要瞞過二鱉就行。”賈佩綸也說:“那就麻煩他三娘你多費費心。”麻臉婆急忙應下:“行,這事兒就包在我身上吧,誰讓我是嬌嬌他姑呢!”又叮囑黃大蔫千萬別再提這茬了,方才離去。
她回家告訴侄女:“事情都辦妥了,你隻管回家養身板生孩子,然後我聯係人家把孩子送人,這期間你就別回來了。”任多嬌露出一絲喜色:“嗯,都聽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