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放包袱

字數:10170   加入書籤

A+A-


    齊二克和宋紅韻到長青二隊參加生產勞動,由於不是莊稼人出身,無論他們怎麽努力,鏟地隻能攆上半拉子。每當他倆落後一大截,黃士魁都去接壟,每次都是先接宋紅韻,再接齊二克。
    又一次接完壟,齊二克習慣地推了推眼鏡,低聲說:“黃隊長,工作隊最近要找大小隊‘四不清’幹部‘上樓洗澡’了,跟你透個話,那名單裏有你。”黃士魁問道:“怎麽還有我呢?”齊二克說:“主要是群眾有反映,四個小隊的隊長和個別副隊長都得過關。”黃士魁滿不在乎地說:“我個人腳底下利索,不怕有人背後使壞。”齊二克提醒說:“你主要問題有兩條,一個是照顧了一些成分不好的社員,另一個是搞小農經濟。‘上樓’時至少要把這兩條說清楚,最好有個思想準備。”說完急匆匆先行幾步去追趕鏟地的大幫社員。望著齊二克的背影,黃士魁若有所思。
    晚上收工回家,黃士魁學說了齊二克背地裏給他透風的事兒,艾育梅說:“二克私下給你透話是出於好心,是想讓你順利過關,你就配合一下走走過場唄。”黃士魁卻不以為然:“我在‘樓’下邊,憑啥讓我‘上樓’。想拿我湊數,我不慣著他們。”艾育梅說:“我覺得你該去還得去,說對了問題就自然下來了。”黃士魁說:“我不去!讓我‘上樓’,我就撂挑子,反正我已經幹夠了!如果整急眼,我就謅當謅當,我有對他們不利的證據。”艾育梅把大碴子水飯盛二大碗裏:“我看你沒必要硬頂,也沒必要做仇,你再好好想想。”
    經駐紅原公社工作團同意,長青大隊的幹部在老秦家西屋挨個“上樓”,姚老美、張鐵嘴兒、二祿、三木匠等十幾個作為社員代表參加,會議由佐向東主持。本著先易後難的順序進行,先是大隊副書記、團支部書記、民兵連長、婦女主任等人放包袱,由於他們談思想認識問題比較主動,問題也不是很嚴重,都順利過關。
    輪到三喜子“放包袱”,他先回憶了一番舊社會的苦,再講自己給孟五爺扛活、搞農會鬧土改的經曆,然後又說自己當大隊長、大隊書記的經曆,最後才轉入正題:“自打當上大隊領導以來,特別是近一二年,思想上放鬆了要求,工作上降低了標準,作風上出現了漂浮。自我總結是四多四少:浮在大隊部時候多,下生產隊參加勞動少;幹的活不多,拿的工分不少;考慮個人頭上這頂官帽子時候多,真心為群眾辦實事兒少;遇到麻煩事打哈哈時候多,敢較真碰硬的時候少。”姚老美說:“總結的一套套的,這‘四多四少’總結的忒好了。”
    聽到有人給自己叫好,三喜子原本繃著的臉一下放鬆,撲哧一聲笑出了聲,自己意識到不該出這狀況,忙收斂了笑容:“真不好總結,為琢磨自己的問題,我昨晚半宿沒睡,可費老勁了。我媳婦說我,你老翻過來掉過去的,要是想不開尋短見就麻溜的,別讓人連覺都睡不成。”大家一陣嘻哈。三喜子繼續說:“比如說,兩家鄰居因胡同掏空發生爭執找我評理的時候,我總是嘻嘻哈哈地當‘和事佬’。有群眾說我太油,太能打哈哈,不敢做老包公。再比如,每年補助兩千個工分,大小隊幹部裏我得最多,我總覺得自己‘資格老’是應該拿的。實際我沒幹多少活,下生產隊也是走走過場,做做樣子。我不應該躺在過去的功勞簿上白享受現在的待遇……”
    這一番話,說的看似坦誠真切,實際上沒有什麽實質的問題。但是由於說的親切圓滑,十幾個代表還是願意聽的,所以順利過了關。
    索老歪做自我檢查時,他不敢抬頭正視大家。盡管頭低低的,但那臉上被六指兒撓的幾道檁子卻無處藏匿。他硬著頭皮,一五一十地說了自己對群眾態度不好、多吃多占、個人生活作風等問題。
    “我過去對群眾態度有時不夠好,說話嗓門高,有人背後說我是‘大馬牙子’、‘東霸天’,這是疏遠了和社員群眾階級感情的緣故。我對多吃多占滿不在乎,以為是小事一樁,甚至侵占社員集體財產,這是忘了本。我在給大隊蓋大禮堂時候,上臥佛嶺林場拉木料,給自己用了四十根椽子,當時沒打借條。我們開會工作到夜間,有時用公家的米麵熬大米粥、烙油餅,也喝過酒。我自己蓋三間房時除了請社員幫工脫大坯、打羊草、上房架、苫房子、裝瓤子外,還用木匠打門窗七八天,後來我讓記工員給木匠多記了七十個工分。還有,六指兒揭發的問題都存在,我當上大隊長兼長青四隊隊長以後,確實有幾個相好的,有的是我給一些好處主動勾引就上套的,有的是她們自己上趕子貼我求我賞個俏活的。說白了,都是因為自己有點兒小權力,大小在她們眼裏也算是個官兒。六指兒檢舉我是因為我喜新厭舊,她看我跟別的女人好,心裏記恨我了。我這個幹部當的太失敗了,真不夠格。借著這次教育機會,我決心痛改前非……”
    佐向東仔細打量一下他臉頰上被撓的痕跡,橫道:“索老歪,你挺狡猾呀你,你說的不夠全麵,還有沒說的,趕緊交待。”索老歪低著頭,不敢正眼看人,啜喏道:“我,我去年夏天,把六指兒她姑娘小莠子,領到抹斜地頭柞樹趟,送她一塊香皂一雙尼龍襪,然後就……”還沒等他交代完呢,二祿就罵道:“然後你就不是人了吧?”金鐵匠說:“你,你這老驢,還,還啃嫩草呢!”
    索老歪往日的威風早已蕩然無存,痛心疾首地說:“我有罪,我有罪……”姚老美說:“大馬牙子,你以前不挺能嚎喪嘛。今個兒那威風勁兒哪兒去啦?”索老歪頭垂得更低了:“我那是官升脾氣長,我錯了!”
    遲成翰和吳邊上來推推搡搡,說他問題交待的不徹底,讓他繼續交待問題,索老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沉悶了好一會兒,擦擦頭上冒出的汗:“還有啥問題?是經濟問題?我實在想不出來,你們能不能提示一下?”佐向東隻好攤牌:“那好,那就提示提示。我們在清理四小隊賬目時發現了一筆窟窿,那還是你兼任四隊隊長時的事情。不知道你對去內蒙買馬還有印象沒有,好好想想是怎麽差的賬。”
    索老歪一聽,嚇得渾身一抖,臉色煞白:“怎麽會差錢呢?當時都圓賬了呀,能不能整錯啦?”佐向東說:“現在我們隻是發現了問題,還在深入清查核實,你仔細想想,是哪裏出了問題。”索老歪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佐向東警告說:“問題沒查清之前,你不要離開村上,隨叫隨到,聽候處理。”
    輪到大隊會計錢大算盤進行自我檢查時也遇到了麻煩,盡管非常主動地交待問題,但卻遲遲不能下樓:“我主要的問題有兩項,一個是有多吃多占。這方麵和書記、隊長說的都差不多。主要是隨幫唱影,認為讓吃白不吃,讓拿白不拿,吃過小灶,往家拿過信封信紙啥的。還有一個是用公家的東西不夠節儉。我是大隊會計,經常寫寫算算,浪費了一些賬本、紙張。別的好像沒啥了。”佐向東嚴肅地說:“不夠深刻呀,你還需要‘洗澡’,不能讓你‘下樓’。”錢大算盤一時想不起自己還有啥問題。“錢會計,你好好盤算盤算,你平時都有啥毛病。”齊二克提示說,“你主要有三個問題,你自己交待了兩個,還需要深挖病根。”錢大算盤一聽,汗都下來了。
    輪到小隊幹部“上樓洗澡’,鬼子漏一一通知完,回到秦家西屋時,已經有小隊長先到了。索良正坐在西牆彎炕前麵的長條凳子上主動反省自己的問題:“總的來說,我作風不夠民主,好一個人說了算,忽視了副手的感受。我也有多吃多占、用工分交過人的問題,撿豆腐也吃了不少肥邊豆腐……”隻交待了一會兒就順利下了樓。
    佐向東環顧一下眾人,皺皺眉頭問:“黃士魁呢,他怎麽還沒來?沒通知到嗎?”鬼子漏忙說:“都通知到了,他說他在‘樓’下邊,憑啥讓他‘上樓’哇,我沒說啥就走了。”佐向東沉吟一下說:“我明天親自會會他,給他來個揭蓋子,讓他心服口服。來,進行下一個……”
    太陽下山了,牛馬犁陸續回到生產隊院子,“駕,喔、籲”和呼喚聲便又嘈雜起來。幹了一天活兒,牲口也都渴了,老板子卸了犁杖,把牛馬直接牽到井沿旁,搖起轆轤,拎起盛滿水的柳罐鬥,把水倒進長長的椴木水槽子裏,牛馬貪婪地喝起來。
    秦占友正在飲馬,黃士魁靠近說話:“老秦叔,看把這灰馬蛋子渴這樣,道上沒找水飲一飲?”秦占友說:“路邊溝的水,老牛能喝,馬一般是不願喝的。”黃士魁哦一聲:“老秦叔,你這灰馬蛋子好像瘦了不少。”秦占友說:“這段日子趟地活累呀!”打著眼罩望向馬號後門,“來人嘞,好像工作組的。”
    黃士魁扭過頭,看見工作隊的佐向東和齊二克從虛掩的馬號門進來,心想他們一定是為了“上樓”的事來的,無論他們為難自己都不能報熊。正尋思著,二人進院到了自己麵前。“通知你‘上樓’怎麽不去呢?”佐向東態度冷冷地發問。“我在樓下邊,憑啥讓我上樓哇?”黃士魁梗梗脖子顯得硬氣十足。
    “憑啥?你自己心裏不清楚嗎?”
    “我自己當然最清楚,我不貪不占不偏不向的,我腰杆就直。”
    “怎麽的?不服氣呀?我看你是不能正確對待自己的問題呀!”
    “你們別想拿我湊數!”
    黃士魁聲調一抬高,十幾個社員就圍攏了過來,賈大膽、穆逢時、公冶平、黃士清、黃 士成都站在了黃士魁身後。佐向東橫道:“我們是憑問題‘ 上樓’,不是憑湊數‘上樓’。”黃士魁話裏充斥著火藥味:“我啥問題沒有,根本不用‘上樓’!”佐向東說:“沒問題能找你嗎?那我來問問你。”黃士魁擺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你盡管問,如果是我的問題,我認。”
    佐向東右手向空中亂點:“據我們掌握,有社員反映你安排國民黨上尉趙光當更夫,這是用人立場有問題。”黃士魁辯解道:“我不這麽看。我認為,更倌雖然不用鋤田抱壟,但貪黑值夜也不輕巧。我安排趙賠本當更官,那不是照顧,是讓他更好地改造。他雖天生是個慢抽筋,但他從不藏奸耍滑,有時候,我也讓孟祥通教他怎麽喂馬,他幹啥都很精心。請問,我們對他有啥不放心的,我又何錯之有?”佐向東說:“他畢竟是有曆史問題的,不能使用。”黃士魁反駁道:“我多次聽他說過,他那上尉軍銜是個‘空頭上尉’,是解放時他主動交代曆史問題。不管這上尉連長的軍銜是不是‘空頭’的,既然成了大老黑就得接受思想改造。我認為對這樣的人不是一腳踩死,更不是活活累死,而是給他們出路,否則咋不一槍斃了呢?我分派他當更夫並不屬於照顧,而是不讓他自由,更便於我們的監督。請問,這麽做也錯了?”
    這一番辯白,讓在場的社員們聽得十分過癮。佐向東不想再糾纏這個問題:“趙光是不是‘空頭上尉’,我們是會調查清楚的。”接著就把矛頭指向黃士魁:“據我們掌握,你利用菜園子種小蔥賣過錢,你還往三姓古城賣一麻袋自家產的毛殼,這事兒有吧?”黃士魁點頭承認:“這能說明啥問題呢?”佐向東上綱上線說:“往輕說,你這是富裕農民當道。往重說,你這是小農經濟的典型代表。”黃士魁急道:“你不用給我扣帽子!我不在乎你們這一套!你們嘴大,咋說咋有理。我隻知道我園子種的、自家產的不犯法,我沒貪占國家和集體一分一毛我就不理虧。”齊二克勸說:“你別激動,我們是在幫你卸下思想包袱。”
    佐向東舉例子說:“那你自己分析分析,曲大浪家咋沒過好呢,你咋過好的呢?”黃士魁說:“那好,我算算你聽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在二隊幹三百多天,他在一隊幹幾十天,那生活條件能一樣嗎?再說,我一年生產隊給補助一千二百個工分,這是集體給的待遇。他就知道不務正業,耍嘴皮子的章程。那人能一樣嗎?”佐向東嚇唬道:“你要這麽說,那你可就得掛著了。”
    “掛著?“黃士魁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愛咋掛咋掛。”佐向東拿話敲打:“你對抗可沒任何好處。”黃士魁動了怒氣:“算個屁呀,大不了不幹到頭。”佐向東也放一句狠話:“就是撂了挑子也得放包袱!”黃士魁火騰一下竄了上來:“你們有啥資格查我?查查你們自己吧,你們就沒有多吃多占哪?有請吃的,你們有沒有去的?有派飯超標準的,你們有沒有吃的?整急眼咱謅當謅當,看誰有問題。”
    此話一出,院裏空氣驟然緊張。
    齊二克知道黃士魁肯定掌握著真憑實據,但不想把問題擴大,往上推了一下眼鏡,表情嚴肅地說:“我們來到農村也是在實際工作中積累經驗,工作中肯定有這樣或那樣不足。你剛才說的問題很重要,過後我和你單獨談談,如果我們隊員真出了問題,一定嚴肅處理,絕不姑息。但如果是聽來的謠傳,一定要注意說話的分寸和場合。你呢再好好檢點自己,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黃士魁說:“你們這樣對我,讓我太失望了。二小隊隊長我不幹了,你們另選高人!”說完揚長而去。
    “嘿吔,還拿上把了呢!”佐向東說,“這地球離了誰都照樣轉呀!”齊二克卻說:“黃士魁是優秀的小隊幹部,他撂挑子可惜了。怕隻怕二小隊要受損失,怕隻怕這些社員不答應啊!”
    這話看似提醒佐向東,實際是故意說給社員們聽的。話果然奏效,姚老美帶頭嚷嚷:“二小隊不能沒有黃士魁。”賈大膽也吵吵:“我們都指望著他呢?”佐向東說:“我保證,會給你們選個新隊長,或者給你們派最好的隊長。”話音未落,社員們圍上來七嘴八舌一陣嚷嚷:
    “不能讓黃士魁撂挑子!”
    “別人來我們堅決不要!”
    “工作隊不能把我們的好隊長整下去!”
    “不讓黃士魁當我們小隊長,我們堅決不答應!”
    社員們紛紛要求工作隊給答複,隻有二祿在人群後邊背著手看黃士魁的笑話。
    齊二克低聲對佐向東說:“群眾的意見不能置若罔聞,生產隊也不能群龍無首。不能讓黃士魁撂挑子,不然群眾這一關咱都過不了。”佐向東一時沒了主意,用征詢的眼光看著同伴:“那你看咋辦?”齊二克大聲對社員說道:“大夥別吵吵巴火的,有事好商量嘛。工作隊並沒有停止黃士魁的工作,隻是他本人一時因為放包袱想不通有些情緒罷了。工作隊在這裏承諾,不會讓黃士魁撂挑子,一定會給二小隊社員一個滿意的結果。”聽了這話,社員們才讓開。
    見這二人從馬號後門匆匆離去,人們又議論開來:
    “咱隊長真有鋼!”
    “他有來言,咱有去語,咋問都不倒槽。”
    “工作隊這回算是卷了刃了!”
    “他們就不該拿好人開刀。”
    二祿見狀,先行離開了。回到自家胡同時,見春心正在老宅院子裏喂豬,手中的豬食瓢不時地磕磕豬食槽子,一頭精瘦的白豬正在喝著槽子裏的稀湯寡水。幾個孩子在窗台前瘋耍,不時發出一陣喧鬧聲。二祿拖著斜陽拉長的陰影,進了老宅院子,春心主動搭話:“二哥回來啦!”二祿“嗯”一聲:“剛才在生產隊,工作組找魁子問話,讓他反省自己有啥問題,你兒子挺能抗上,跟工作組的人整僵了,一氣之下撂了挑子啦。”春心有些驚異:“是嘛!這小死鬼真有脾氣!是不是背後有損人鼓搗?”二祿說:“這我哪知道?唉,這年頭幹部也不好當呀!有工夫去勸勸魁子,讓他別上火。”
    夜幕降臨,春心來到前門房子詢問情況,問是誰背後鼓搗,黃士魁分析是二大。春心說:“應該是他!好事他從來不給我報信兒,壞事他倒第一個傳過來了。他這是看你笑話,背地裏幸災樂禍呢!”艾育梅說:“你兒子說,工作組不說理,拿他湊數算成績。你兒子跟工作組的人杠上了,一點兒不倒槽,給工作組的人頂一愣一愣的。”春心說:“魁子,幹工作脾氣大不好,別跟人家頂牛,得向你三大學學圓滑,那樣才能幹長遠。幹啥得有長性,不能見硬就回。你這麽年輕,正是幹事業的料,撂挑子可惜了。”黃士魁安慰道:“媽,你別為我操心。其實呀,我早就不想幹了。”
    這時候,錢大算盤走進來,和杜春心打了招呼,身子嵌在炕沿邊上,嘮起索老歪的事來:“不知你們知道不?索老歪要倒黴啦,整不好得貪事兒!”艾育梅說:“他貪啥事兒了?是生活作風問題整大扯了吧?”錢大算盤說:“事兒可能不小哇,不過不是搞破鞋的事兒,好像他買馬時給四小隊留下一筆窟窿帳呢!看來他這‘四不清’幹部是沒跑啦!”春心說:“那可夠他喝一壺的。”錢大算盤說:“整不好他大隊長的職務保不住了。”
    艾育梅忽然想起錢大算盤上樓沒過關的事兒,問道:“老錢叔,我聽說你還沒下樓哇?”錢大算盤滿臉愁容:“嗨,別提了,我正為這事兒犯難呢!工作隊讓我交待問題,說我有三大問題,我交待自己有多吃多占,有浪費現象,可就是不知道第三個主要問題是啥。我當會計這麽些年賬目清清楚楚,手續齊齊全全,肯定不會在賬麵上出漏洞。我左思右想,就是找不出來我差啥不能‘下樓’。”春心笑了:“你看你,自己的悶兒啥時候能看明白呢,你應該找個聰明人幫你分析分析。”錢大算盤說:“你看這些老農民,一個比一個實誠,有幾個是腦袋夠用能看清事兒的?”春心說:“這不在眼前嘛,育梅腦袋就夠用,你讓她幫你分析分析呀!”錢大算盤一拍腦門子:“可不是嘛,我咋就沒想到呢。既然你婆婆都推舉你了,那就求艾出納給分析分析。”
    艾育梅思忖片刻,忽然笑著提醒:“老錢叔,咱爺們兒處的不錯,那我就給你提個清盆兒,你自己掂量看是不是這回事兒。你平常不是好說‘寧交一個奸的,不交一個苶的;寧交一個精的,不交一個嘎的’嗎,我覺得你的主要問題應該就出在這兒啦,是敬上不敬下。”錢大算盤一聽,如夢方醒,一拍大腿:“對呀,我就是這樣人!這話我經常掛嘴上呀!育梅呀,還是你當過老師的有頭腦!你咋說這麽對呢,你可幫我大忙了!”見他下地就走,春心問:“你著急忙慌的幹啥去呀?”錢大算盤頭也不回:“我得上後院,主動‘上樓’去,早點解脫。”
    從後院西屋傳出念讀聲:“……所以全國知識青年和學生青年一定要和廣大的工農群眾結合在一塊,和他們變成一體,才能形成一支強有力的軍隊。”錢大算盤進了秦家西屋,見工作隊的同誌正聽宋紅韻念著作選讀,遲疑了一下立在了門旁。
    宋紅韻眼皮瞭了他一眼,還想繼續往下念,佐向東向錢會計發話了:“大算盤,你是不是盤算清楚啦?”錢大算盤喘著粗氣,點頭道:“工作隊的同誌,我找到病根兒啦,我發自肺腑地向你們真心坦白,徹底承認我的錯誤。我平常好說‘寧交一個奸的,不交一個苶的;寧交一個精的,不交一個嘎的’,我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敬上不敬下。”佐向東起身拍拍他肩頭說:“這回妥了,這回認識到位了,找到思想根源了。我代表工作隊鄭重向你宣布,經過這一次‘放包袱’,你可以‘下樓’了。”
    錢大算盤如釋重負,退出外屋的時候,就聽佐向東向隊員們說:“同誌們,不深入開展教育,這樣的幹部就不能洗心革麵。錢大算盤通過反省,提高了思想認識,這就是個鮮活的例子。”
    黃士魁撂挑子,讓工作隊長佐向東有些頭疼。黃士魁是四個生產隊比較優秀的隊長,群眾基礎確實很好。如果另找替補人選,恐怕會遭到二小隊社員的極力反對。黃士魁本人沒什麽大問題,讓他“上樓”也不過是應個景。如果借此機會就把一個優秀幹部打壓下去,對集體多少是個損失,對他個人也有失公允,也會影響二小隊幹部和社員們的生產積極性。最關鍵的問題是他掌握著工作隊成員的一些“把柄”,佐向東也不想把問題鬧大,況且齊兢代表工作隊在二小隊已經表態,還是應該抓緊讓他回到任上為上策。
    想到這裏,佐向東便把勸說的任務交給了黃支書:“現在是鏟趟時節,黃士魁這節骨眼兒摔了耙子,一時半會兒不好物色人選,即使有合適人選也可能因為有顧慮不願意上任。考慮到二小隊社員的呼聲,覺得應該把黃士魁留在任上。”三喜子說:“黃士魁還在氣頭上,不一定能勸服。這樣吧,我先去試試,看是啥反應。”
    三喜子走進秦家前門房子東屋,屁股剛坐穩就打問:“聽說你在二小隊馬號院裏當場向工作隊將了一局,你手上攥著他們啥把柄?”黃士魁說:“工作隊的人不檢點,我掌握著他們到人家吃請的證據。鬼子漏那晚準備了四個硬菜請的佐向東,就算是吃派飯也超了標準,是姚錦冠跟他爹嘮嗑說漏了。我當時在二隊馬號激了工作隊一下,他們真就老實多了。但不到萬不得已,我不能點名道姓。”三喜子囑咐說:“這事情就說在這裏,不能再擴大了。如果讓上麵知道,工作隊的人會倒黴的,也許一輩子就完了。誰也沒抱誰孩子下井,咱犯不著折騰他們。”
    艾育梅一邊奶孩子一邊插話說:“三大說的對著呢,魁子真需要跟你多學著點兒!”三喜子說;“工作隊不會總在村上,他們工作一段時間就走了,需要咱咋做咱就配合一下,跟他們頂牛較勁犯不上。”黃士魁說:“頂牛都是話趕話,那佐隊長說話太氣人了,不然我不會撂挑子。”
    艾育梅又插話:“他呀,就是年輕氣盛啊!其實遇事應該油著點兒,何必太較真呢!”三喜子勸說道:“要想當官兒,你得眼見形勢,該裝大爺裝大爺,該裝孫子裝孫子。魁子,幹工作得有耐性,哪能遇到一點挫折就打退堂鼓呢!聽我一句勸,別撂挑子啦,二隊社員不想讓你下去,工作隊吃不住勁了。我這次來做你思想工作,既是我個人的想法,也是工作隊的意思。以後再跟他們打交道,緩和緩和就過去了。”
    一番苦口婆心的勸說,並未能讓黃士魁回心轉意:“按理說,三大你來做我思想工作,也是為我好。既然已經撂挑子,就沒想回到任上,至少工作隊在村裏就不回,我可不受他們揉搓了!”艾育梅說:“三大,既然他不願意幹就隨他吧,讓他冷靜冷靜也好。”三喜子說:“那好吧,既然去意已決,我尊重你的想法。我隻是覺得你這材料不當隊長可惜了!其實我是想重點培養你,將來想把你扶到大隊重要崗位上。”黃士魁說:“三大的心思我懂。”
    三喜子一回到工作隊駐地,佐向東就從他不悅的臉色猜到沒有做通思想工作,便說:“黃支書白跑一趟,粘了簾子吧?”三喜子屁股剛坐穩當就說:“他還在氣頭上,不肯回到任上。”佐向東搖搖頭:“呀,這人挺有老豬腰子啊,這是故意尥蹶子呢。行吧,別強人所難了,抓緊從副手裏物色新隊長人選,現在是鏟趟時節,生產隊不可缺頭頭。”
    三喜子說:“倒有個人選,就是副隊長穆逢時。隻是在這個特殊的節骨眼兒上,即使有合適人選也可能因為有顧慮不願意上任。”佐向東說:“在沒有合適人選之前,二小隊隊長職務由黃支書你兼任,直到有人頂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