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揭開身世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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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令春替生命垂危的奶奶來給杜春心傳話,說奶奶讓春心姨去一趟,好像有啥重要事情要交代。兩家東西院住著,平日關係處的不錯,小腳婆已經撩炕多日,春心也曾去瞧看過。她跟在春妮後麵,看著那辮梢輕輕擺動,心裏還劃著問號:“小腳老太太這節骨眼兒要交代什麽後事?難道還對當年土改搜身的事念念不忘?”
    土改“掃堂子”那暫,麻臉子領著婦救會一群年輕婦女到大戶家搜查。小腳婆正坐在老宅炕上盤著小腳兒掉眼淚,麻臉子進屋眼睛四處撒眸,盯住小腳婆褲襠指使杜春心:“看看小腳老太太褲襠藏東西沒有?”春心上炕把手伸進了小腳婆的褲襠裏,裏麵果真藏了個東西,感覺那是一件綢緞子夾襖。剛要往出拽,她忽然遲疑了一下。這若是拽出來老太太肯定得受皮肉之苦,弄不好性命不保。想到這兒,她把綢緞子夾襖往褲兜子裏塞了塞,空手抽了回來。
    麻臉子問:“有沒有東西?”春心故作鎮靜地回答:“沒有,啥也沒有。”麻臉子又問:“連個毛都沒有?”這一句把年輕婦女們都說笑了。春心認真地補充一句:“真啥也沒有,褲襠濕濕的,八成是尿了。”麻臉子狠狠地說:“諒她也不敢藏東西,藏了東西就打死!”春心心眼兒好使,讓小腳婆逃過了一劫。此事過去多年,小腳婆始終念著她的恩情,晃常就叨咕一番。
    “祥通,你媽情況咋樣?”春心隨春妮一走進孟家東屋,就小聲問。“大姐,我媽病大發了,喘氣都費勁,病的不輕。也不知道我媽是咋啦,非要見你不可。”鄭校長說:“我嶽母她懂事理,誰要對她好,她都牢繃地記著。”
    春心看一眼炕頭臥著褥子蓋著薄被的小腳婆,不禁心裏咯噔一下,隻見小腳婆虛合著眼,泛黃的臉上仿佛沒一點兒血色。她瘦成了皮包骨頭,已有些脫像了,看一眼就會讓人心生畏懼。
    孟祥通聽見母親哼哼幾聲,上前探身說:“媽,你想見的人來了。”小腳婆發出微弱的呼喚:“春心……”春心湊過去:“孟嬸,我在這兒?”小腳婆有氣無力地說:“土改那會,來抄家,如果不是你,我興許,不會多活這二十來年,我這多出來的壽路,是你給的,你心眼兒好,積大德了,我很感激你,就是到了那邊,也保佑你……”
    她要和春心單獨說事兒,等屋裏其它人都出去,突然抓住春心的手說:“我,想來想去,有件事情,我必須告訴你。”停了一會兒,小腳婆終於鼓起了勇氣,“我,要不行了,我不能,再隱瞞了。其實五爺是,是你親爹呀!”春心睜大了鳳眼,仿佛不認識了小腳婆:“你說啥?五爺是我親爹!這怎麽可能呢?”小腳婆斷斷續續地說:“這,是真的!你一來投奔,五爺就對你留心了,他跟我說,他看到過,你的銀鐲,認準是你了。你若不信,看看銀鐲,銀鐲裏邊,有個孟字……”
    春心平時並沒有注意那銀鐲子裏有沒有字,但她斷定這臨終的話肯定是真的。一時間,仿佛所有的委屈和悲傷都一起湧上心頭,她扭過身子抽泣起來。小腳婆顫顫地伸了幾次手想安撫杜春心,又顫顫地把手縮了回來。
    春心抹了一把眼淚說:“如果五爺真的是我爹,那他幹嘛把我扔了?”小腳婆長歎一聲:“你爹他,以前不知道還有個閨女!知道以後,本想認下你,可當時正鬧土改,他怕連累你呀!上吊那天晚上,他囑咐我,將來找時機一定把你身世說清楚。”
    小腳婆說到這裏顯然是有些累了,停了好半天才接著說:“你爹,原是上江人,為躲災投靠哈爾濱我姑父孟樹德,就在那時候,我跟你爹成的家。不久,警察總局在東省特別區域監獄設監所,我姑父當了監督,你爹,就在裏麵當差。後來,因你爹放跑了個未決犯人,被我姑父打發到孟家窩棚。”緩了口氣,又說,“你別記恨你爹,五爺,是好人呐。我和你爹來這裏不久,你娘從上江尋到省城,又尋到咱這裏,看你爹已經成家,她就出了家。”春心迫不及待地問:“那我媽是誰?她現在哪裏?”小腳婆說:“你娘,就是,大廟的,妙印。去,去認你親娘吧……”她似乎已經竭盡了力氣,說完這句就再也不言語了。
    春心腦海裏忽然浮現出跟老憨慪氣出走住在慈音寺裏的情景,當時妙印法師與她非常親近,現在看來妙印法師一定是知道底細的。她從孟家出來連自家也沒回,直接去了秦家前門房子。
    艾育梅剛剛哄睡了孩子,杜春心一進屋就讓她把單挎銀鐲擼下來,看看裏麵有沒有字。艾育梅說有字,有兩個字是“天寶”,還有一個字是“孟”,擼下銀鐲,和婆婆一起翻來覆去仔細察看。
    黃士魁從生產隊收工回來,問看啥呢,母親說找個字,艾育梅問婆婆:“媽,你看這兒,這是個孟字。”黃士魁根問這鐲子裏麵咋有個孟字,春心就把剛才到孟家見小腳婆的經過簡單說了,讓黃士魁跟他上大廟去走一趟。娘倆認親心切,匆匆踏上了通往小孤山的羊腸小路。
    黃昏,太陽還遲遲沒有下山,仿佛要把這個殘破廟宇深藏的隱秘再探個究竟。一身灰色僧衣的妙印正在大殿裏閉目合眼地作法,梆梆的木魚兒聲舒緩深沉,忽聽有人進來跪在麵前,微微挑了挑柳葉慈眉,睜了睜丹鳳善目,見是氣喘籲籲的春心和魁子,抽動了幾下嘴角。
    春心眼裏噙著淚水:“我什麽都知道了,你是我親娘,你為啥要出家呢?”妙印依然敲打著木魚,不厭那催人的篤篤之聲。春心擦擦眼角的淚痕:“娘啊,你倒是說話呀!”
    妙印道:“罪過!罪過!”兩行清淚從眯縫的眼裏默默流下,她緩緩地講起鮮為人知的身世來:“出家人都是生活所迫,萬般無奈才皈依佛門。說來話長,我原姓莊名小毓,家是上江莊家堡子有名望的大戶,是開‘蘊璞堂’玉器作坊的。我十六歲那年,相中了比我大六歲的長工孟繁臣,一來二去我們倆就到了難舍難分的地步。有一次被你姥爺抓個正著,差一點把我倆打死。後尾,我偷偷把姓孟的放了,分別時我問他逃哪裏去,他說哈爾濱有本家可以投靠。你姥爺怕我也逃走,就把我關了起來。幾個月後我的肚子卻大了,你姥爺說孩子是孽種,生下來就弄死。到了四月十八,孩子生下來,你姥爺就讓我老叔把孩子扔山上喂狼。我沒有別的辦法,偷偷讓老叔送給一戶人家,還在包裏放了孟凡晨給我的龍鳳銀鐲子。四月十九那天早晨,我老叔送完孩子回來告訴我,他把孩子放到太平嶺無兒無女的老杜家門口,在樹棵子後眼見著杜神漢把包裹抱回了屋裏。”杜春心顫顫地叫了一聲:“娘——”
    停頓片刻,妙印繼續說道:“不久,你姥爺給我許了一戶人家,可我始終放不下孟繁臣,沒等到人家來迎娶,我就逃了出來,千裏迢迢來到哈爾濱,尋到孟樹德家,方才知道你爹已經娶了小腳女人,並且已經去了孟家窩棚。見不到你爹我不死心呀,就一直攆到這兒,隻和他見了一麵,我心灰意冷出了家。你爹漸漸發了家,還成了遠近聞名的‘孟五爺’,給我重新修了這尼姑庵。雖然土改時附近村民拆了後麵的配殿,可山門還在,大雄寶殿和寮房還在,還能供我們幾個容身修行。”
    聽到這裏,春心心裏一陣發酸,抽泣起來。窗外,風搖樹木,仿佛受到這揪心話語的感染,也發出嗚嗚的悲鳴。
    黃士魁懇求道:“姥姥,你還俗吧,我們來供養你伺候你。”妙印搖搖頭說:“我已經受了具足戒,塵念已絕,不可能再還俗了,我要伴著這荒廟青燈了此餘生。”春心說:“這都是孟五爺的錯,是他害了你!”妙印說:“切莫這麽說,不要記恨孟五爺,他也是想活出個人樣來。你也不要記恨我,我一個未婚女人就有了孩子,敗壞了莊家門風啊!我何曾不想母女相依為命,可我一個柔弱女人怎麽養護你呢!”
    天色漸暗,大地渾茫,慈音寺顯得有些陰森了。風搖得緊了,那樹木的枝條招搖中發出呼啦啦的響聲,攪得人心更加難以平靜下去。春心別過頭抽泣,身子不住地顫動。“這都是天意啊!”妙印長歎一聲,起身走出大殿,佇立在院子裏默默數著念珠,那灰色僧衣被風撩撥著如旗幟一般向一側呼呼漫卷。春心和黃士魁站在殿堂門口,聽到妙印緩緩的吟詠聲:
    若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若知後世果,今生作者是。
    黃士魁覺得那聲音悲切中有幾分古怪,憂怨中有幾分神秘,他不知道那到底是解脫,還是無奈,隻是心裏浮上了一層荒涼。
    從小孤山回到長青大隊已經夜幕低垂,聽到老宅東院傳來大人孩子狼哇的哭聲。娘倆趕去看時,原來是小腳婆天剛黑時咽了氣,遺體放在北屋地搪起的板鋪上。孟家一幹人等都戴上了孝布,忙活著舉喪事宜。
    姚老美、張鐵嘴兒、曲大浪、聞大褲襠在東屋坐夜。南炕放了一張炕桌子,四個人各把一麵看起小牌來。他們撈大爬犁,總是輪流著有一個人休息一會兒。
    姚老美對坐在旁邊的鄭樹人說:“鄭校長,你老丈母娘平時對你真是不錯哈!”鄭校長說:“嗯,就像對自己親兒子一樣的,有啥好吃的也不忘了招呼我。”聞大褲襠說:“老丈母娘疼姑爺兒,那是實心實意。打,二餅。”姚老美吃了一張牌,打出一張九條。曲大浪抓了一張牌,說:“坐你下家真倒黴,一張牌也吃不上。”
    夜深了,聽電了,孟祥通點亮兩支大蠟燭,放在牌桌兩端,然後去西屋眯一覺,三喜子、鄭樹人也回家休息。玩到半夜,幾個人都有些迷糊,可依舊被一百二十張牌這個支眼棍撐著。輪到張鐵嘴兒歇手時,他一邊下地一邊說:“我去解個手,誰和牌誰替我撈爬犁。”牌走正張,聞大褲襠的牌已經上聽,就在他去抓牌時,向北屋地瞄了一眼,隻見一隻貓從小腳婆身上蹦了過去,搪排子吭楞一聲傾斜了,小腳婆遺體向低處滑去,他不是好聲地叫道:“詐屍!”一個高跳到地上,帶起一股風,碰倒了大蠟,紙牌散落一地。當他從半開的東屋門顛腳跑出去,另外三個人也驚慌失措地紛紛奪門逃躥。
    張鐵嘴兒去茅樓解完手正往回走,忽然看見坐夜的從屋裏跑出來,喊道:“你們跑啥?”聞大褲襠打著顫音說:“媽呀!詐屍了。”張鐵嘴兒說:“淨瞎扯,詐啥屍?如果詐屍,咋沒見老太太追出來呢?”幾個人這才回過神兒來,果然不見小腳婆追出來。
    張鐵嘴兒讓他們進屋察看,一個個顫顫兢兢互相推委,張鐵嘴兒罵了一句:“瞧你們那熊膽兒!”掌了燈,壯著膽子,一步一挪地蹭到東屋門口,大蠟已經滅了,裏麵黑咕隆咚的,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他將燈往高舉舉,探頭往裏一看,隻見小腳婆的頭部已經出溜到了地上,對跟在後麵的坐夜人說,“是墊搪棑子的磚塊子散落了,沒搪穩,啥事兒都沒有。”
    響動驚醒了在西屋和衣睡覺的孟祥通,他過來察看一番,跪下磕頭:“媽,你別嚇唬我們,你還要啥?你說,我們都給你。”叨叨咕咕一陣,又把孝子賢孫們都叫過來紛紛跪下磕頭,然後重新墊好搪棑子扶正遺體。
    張鐵嘴兒說:“這說啥有啥呀,我聽說以前有個老人死了,半夜詐屍,把四個坐夜都嚇跑了,一個攆著一個,都以為後邊是死者。跑了不知道有多久,實在跑不動了,直到天已經有些放亮了,一個一個都往後看,才發現他們都是攆前一個人,把其中一個攆吐血了。你們仨要真跑了,說不上把誰跑出事兒呢!”
    天大亮了,棺木買回來了。眾人將小腳婆入了殮。公冶山前前後後幫著料理後事。張鐵嘴兒和張嗚哇坐在靈棚裏吹響了鎖呐聲,《十八悲》《哭天皇》《吊孝》 等幾個曲子變換著吹,曲子極盡悲哀,如涼風從天而落,推動著親人們的悲傷不時潮湧,連幫忙看熱鬧的人情緒也被感染,隨著那悲鳴淒惶。
    眾人在靈棚前閑話,說了一些小腳婆生前的種種好處,又說起孟五爺的種種善事。張鐵嘴兒便又打開了話匣子:“這說啥有啥!今兒不興吹哀樂,咱就講講孟五爺這名字的來曆。孟五爺排行老五,大號孟繁臣,原是上江人。早些年孟老五不知道啥原因,從上江投靠了哈爾濱本家親戚孟樹德,並由孟樹德做主,將妻子的小腳外甥女許配給了他。國民政府接收哈爾濱道裏俄國監獄後,孟樹德在東省特別區域監獄當了監督。不久,孟監督補了個看守長,安排孟老五當了看守。那時監獄關押未決犯二百多人,裏麵有個姓蘇的人命犯,孟老五與他投緣交往也密,私下裏稱兄道弟的。姓蘇的相貌英俊,為人豪爽,孟老五很欣賞,總想找個機會放他一條生路。當時監獄管理混亂,犯人越獄反獄絕食的事兒常有。後來姓蘇的果真越了大獄……”
    眾人紛紛猜測,那姓蘇的越獄肯定是孟老五故意放的。張鐵嘴兒點點頭,繼續講道:“俗話說是親三分向,孟監督不想讓本家看守獲罪,把他打發到了咱孟家窩棚,經管四方土地,其中兩方是熟地,兩方是生荒。等把生荒都開墾出來,這家業漸漸地變大了。那個姓蘇的日後拉杆子,成了遠近聞名的土匪頭子,得綽號小白龍。都傳說他行俠仗義劫富濟貧,小綹子都願聽他招呼,一些大綹子也懼他三分。小白龍最講江湖義氣,心中始終不忘恩人。有一天,他打聽到恩人的下落,穿著白綢緞,騎著高頭大白馬,帶著十幾號人馬前來報恩。他與孟老五拜了把子,命屬下跪地磕頭,喊五爺吉祥。孟五爺一時聲名大震,遠近幾處綹子輕易不敢前來冒犯,使咱這兒少遭了不少匪患哪。”
    聞大褲襠問:“五爺的事兒鐵嘴兒咋知道的這麽詳細呢?”張鐵嘴兒說:“早些年,我聽五爺親自講過。”曲二秧問:“那小白龍後來咋樣了?”張鐵嘴兒搖搖頭說:“可惜,從民國二十五年以後就再沒有他的消息了。後來有人說他投靠了抗聯,再後來有人說他讓日本鬼子打死了,還有人說他在九龍溝被抗聯誤殺了。”聽到這裏,姚老美說:“小白龍不過是一條落寇山野的草龍,難成大氣候。”
    棺材槐頭前有一炕桌,桌上香碗裏插著三根點燃的衛生香,旁邊的小碟裏點起了長明燈,三個大碟子裏擺上了供品,那是五個摞一摞的兩合麵饅頭。來看熱鬧的幾個小嘎子們早留心了,隻是有大人在沒敢下手。
    黃昏時分,靈棚暫時出現一段無人看守的空檔。二祿家的四丫子、三喜子家的黃老笨、老憨家的黃士根這三個淘小子悄悄靠近了棺材,一齊將髒兮兮的小手伸向了供奉的三摞饅頭,一人拿到一個供尖後快速地跑出院子,藏到園子後邊的樹叢裏美美地品嚐去了。
    孟祥雲從屋裏出來,看供品缺了,回屋說:“那供尖,都沒了!”曲二秧說:“是不是你媽她顯靈了?”鄭樹人說:“八成是讓小嘎子偷去了。”賈佩綸說:“也沒看見有誰來呀!”孟祥通說:“算了,沒就沒吧,再補上。”孟老丫又拿三個兩合麵饅頭,用一根筷子的小頭在饅頭上點了紅點兒,然後拿到供桌前,把三個供品尖又填補上了。
    躲在樹棵子裏的三個淘小子吃完了,都說沒有吃夠,後悔拿少了,商量了一下,又回來繼續作案。他們鬼鬼祟祟剛靠近棺材槐頭,就被躲在一邊的孟祥雲、孟祥霞抓住了。
    “可逮著你們了,我讓你們饞,這回非收拾你們不可!”
    “那是給我媽的供品,你們也敢動,真好大的膽子!”
    吵吵聲驚動了屋裏的人,人們都出來圍觀。鄭校長讓三個小嘎子站好,板著麵孔問道:“你們仨竟敢偷供尖,膽子也忒大了!都十來歲了,四六不懂。說吧,誰出的主意?”
    根問再三,黃老笨、黃老根都把目光投向站中間的四丫子,四丫子隻好低頭。鄭樹人轉到四丫子前麵,異常嚴肅地問:“這麽大點兒就起了賊心,這要不好好管教管教還了得!”四丫子歪著頭說:“我爹說,偷供不算偷。”鄭校長狠狠地教訓:“狡辯!純粹是狡辯!隻要是偷,偷啥都是偷,偷就是手腳不幹淨。懂不懂?”四丫子又說:“吃供尖不……不得病。”鄭校長又訓斥道:“偷了貢品還折綹子?這又是你爹說的?我看你們就是肚子裏有饞蟲,勾起了賊心……”
    老憨一看有自家的孩子,氣不打一處來,扯過黃士根就要動武,被孟祥通一把攔擋住了:“不就是幾個饅頭嘛,別跟孩子一般見識,算了算了。” 在孟祥通的勸說下,老憨將揚起的胳膊放了下來,指著黃老根的鼻子尖說:“你等著過了事兒我再收拾你。”香草說:“你們還不快走,等挨揍哇?”經這一提醒,三個小嘎子撒腿就跑,不一會就沒了蹤影。
    孟祥通剛往正房走了兩步,忽然聽見棺材裏有響動,便停下腳步叫眾人過來聽。眾人不敢近前,賈大膽顯示自己膽子大,到棺材旁邊側耳聽了聽,跑向人群嚷嚷:“這回是真詐屍了。”孟祥通著急地問:“那咋整?”曲二秧說:“我聽說用一扇石磨壓,能壓住。”鄭樹人有些疑惑:“能不能是活過來了?”孟祥雲說:“人都死透成了,還活個啥?”曲二秧說:“要壓就快點兒,等成了氣候就來不及了。”
    幾個年輕力壯的勞力到老宅房西空地尋了一盤破舊的磨盤,抬到棺材旁邊,賈大膽、黃士清壯著膽子把棺材天掀開,幾個勞力抬起磨盤往棺材口裏移動,院門口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快住手!”眾人聞聲,見是金書承。
    原來幾個人忙著去尋一扇磨盤時,詐屍這件事兒已經在屯子裏迅速傳開。金書承急忙來到孟家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此刻見有人將棺材天掀開,要把磨盤壓在小腳婆的身上,他急忙阻止:“你們這是要幹啥?”曲二秧說:“老太太詐屍!用磨盤壓!”金書承不信邪,把眼睛一瞪:“屁話!詐啥屍?人死一攤泥,啥妖勁兒也沒有。你們這是迷信,迷信害死人。”他對站在孟祥通身後的鄭樹人說:“他們愚昧,你當老師的也糊塗?”鄭樹人說:“我也覺得詐屍不靠譜,可我說不聽啊!”金書承說:“我當兵好幾年,見死的人多了,沒一個詐屍的。我聽部隊的醫生說過,有人死是假死,能活過來。”
    孟祥通將信將疑,招呼一家孝子賢孫跪棺材頭前磕頭:“媽,你別嚇唬我們哪!你要沒死就說話,我們給你磕頭了!”春妮磕頭磕得實實在在,腦門子都磕破了。就聽棺材裏有了喘氣聲,眾人呼啦一下四散開,不敢前去觀看。金書承走到棺材前,往裏探頭一看,小腳婆果真緩過氣兒來,在裏邊哼哼呢,回頭招呼孟祥通:“快過來,你看你看,老太太緩過來啦!”這時雍走進院子,聞聽詐屍奇聞,也說:“多虧大眼珠來,這要是用磨盤壓,可就吭了老人家了。”
    孟祥通和兩個妹子到跟前觀看,母親微微睜著眼睛。孟祥雲萬分驚訝地說:“我媽眼睛睜開了!”孟祥霞驚喜地問:“媽,你活啦?”小腳婆非常虛弱地說:“哎喲,好累呀!”雍和提醒說:“快把靈棚撤了吧!老人家身子虛弱,好好給她補補。”孟祥通這才招呼眾人把母親抬回了屋去。
    小腳婆死而複生,人們都認為是個奇跡。等她緩過勁兒,嘶啞的聲音如同拉壞的二胡:“快麻溜給我點兒水,嗓子幹哪。”孟祥雲給母親?了水,小腳婆潤了嗓子,說起死後的經曆,卻讓人驚悚不已。
    “我真活了,你們誰也別害怕。我告訴你們,我是咋活的。一開始,有倆小鬼兒到這兒了,倒著把鎖鏈子套我脖子上了,拽著就往大門外走,我的臉衝著家的方向,尋思自己沒好了,你們的哭喊聲我都知道。我後腦勺對著那倆小鬼兒,感覺出了前麵的木柵欄門,有個小鬼兒還回頭看了我一眼,媽呀一聲,說咱倆抓錯了,不是她,趕緊給放回去。另一個小鬼兒說咱回去也得遭懲處,快給鬆開。說把你送到木柵欄門你自己回去吧,剛一鬆開,我就回來了,擱棺材裏躺下,想痛快告訴你們我活了,腳腕子絆著動不了,我幹著急,用胳膊敲棺材幫……”
    眾人聽了,都連連稱奇。金書承對孟祥通說:“你媽是假死,是做了個怪夢而已,趕緊讓雍和給瞧瞧。”雍和上前把一隻手搭在嶽母的手腕子上,訝異連聲:“有脈,有脈,真是罕見的奇跡!”孟祥通感激道:“老金哪,多虧你來的及時,要不然準得活生生把我媽壓死。”金書承笑了:“記著,欠我一頓好酒好菜啊?”孟祥通忙說:“別說一頓,就是十頓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