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發飆
字數:7774 加入書籤
天氣異常悶熱,小咬似乎都躲了起來,隻有瞎蒙還在滿世界亂撞。午後的老神樹下,十幾個閑人又在胡侃,中心道旁覓食的雞們忽然炸了群,驚惶失措地弓著身子拚命飛奔,場景懾人心魄。
人們都不自覺地望向天空,一隻老鷂鷹在空中盤旋,嚇得雞群掙命似的四散奔逃,跑回各自院裏,就近急鑽狗窩雞窩和棚子,篩糠一樣瑟瑟發抖。那隻老鷂鷹俯衝幾次,沒有捕獲到獵物似乎仍不甘心,又在老神樹上空盤旋了好幾圈,這才向遠處的河灘飛去。緊接著,一幫戴著紅袖標的中學生吵吵嚷嚷從村西雜樹林間小路奔進村子,所到之處搞得雞飛狗跳的。
三姓第四中學就設立在紅原公社,這是一群讀初中二年級的學生。自從“狂風”乍起,秦黑牛、黃三怪、黃香芪、黃四亮和許多學生一樣,再也無心閱讀剛發到手的《物理》新課本,情緒激昂地參加大大小小的活動。
黃三怪提議橫掃長青大隊老神樹,便帶領十多個學生,風風火火地湧向長青村。他們從二小隊抬來一口大鋸,潮湧到老神樹下。人越聚越多,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的。退伍回來的黃士貴和新婚不久的妻子任多嬌,鬼子漏、黃士魁都腳前腳後趕來。
張嘎咕搖晃著大腦殼嗷嗷叫起來:“鋸樹嘍——鋸樹嘍——”二祿從人群後鑽進來,拉住閨女問:“香芪,你們為啥鋸樹?這樹跟你們有仇咋的?”黃香芪告訴爹:“這不是神樹嘛,是神樹就是封建的東西。”二祿說:“哦,那快鋸吧,我早都看它不順眼了。”
黃三怪和秦黑牛先上陣,把大鋸鋸口對在老神樹樹幹離地半米高處,剛鋸了兩下,猛然聽見一聲斷喝:“住手!”黃三怪一驚,大鋸把手從手裏滑落,落地的一瞬間把秦黑牛這一頭也震落了。
三喜子擠進人群,從大鋸上踏過去,鐵青著臉指點著這一群中學生:“小兔崽子,不在學校念書,跑來發飆作禍了!都出息了是不是?”一個外村男學生質問:“你敢阻礙我們‘破四舊’?你誰呀你!”黃三怪趕緊告訴同學:“汪境,他是,是我們大隊支部書記。”一個外村女學生說:“是大隊書記,就更應該支持我們行動了。”黃三怪告訴這個女同學:“閔鳳,少說兩句,這是我爹。”閔鳳吐了一下舌頭。
三喜子用身體影住樹幹:“既然還知道我是你爹,咱就說道說道。這棵樹是咱長青村的標誌物,回村離老遠一看見它就像看見家一樣,這樹下就是個乘涼閑聚的好地方,哪個社員對它沒感情?民國年間發大水,老榆樹被衝歪,扶正培土澆水,第二年又吐出新芽。抗戰時期,鬧大旱災,可這老榆樹照樣吐芽。青黃不接的荒年,用榆樹巧兒煮稀飯、做蒸菜團子、做榆錢餅子,度過了多少難捱的日子!生子栓紅、結婚掛鎖,一輩輩虔誠地把老榆樹求著敬著。你們響應號召我絕對支持,這個覺悟我有。我就問你們,憑什麽要鋸老榆樹,老榆樹礙著你們啥事兒啦?它犯哪一條了?你們把它要毀了那就是犯眾怒!”
秦黑牛仰頭望望樹冠頂部懸掛在兩個枯梢上一塊褪了色的紅布,據理力爭道:“有人說它是老神樹,還有人認它做幹娘,既然是封建樹,就應該掃除。”三喜子說:“老榆樹被人們叫做老神樹不假,認老神樹做幹娘這事兒也有,但問題出在人上,不是出在樹上。名字不是老榆樹自己封的,幹娘也不是老榆樹自己願意當的,是人給它強加的,和樹有啥關係?自從認幹娘的往它頭上掛了紅布,那兩個枝杈就沒綠過,說起來這老榆樹也是受害者,還巴不得有朝一日給它平反呢!如果因為這些就砍,那是大錯特錯。砍了這個,還有千千萬萬個這樣的樹,你們都能砍光?”向遠處的西南山指指,“那臥佛嶺還傳說是橫臥的神佛呢,你們難道把那山也整個挖去不成?”秦黑牛扯扯黃三怪衣襟說:“你爹說的有道理呀?咋辦?”
黃三怪正不知道如何收場,黃士魁擠進來出招:“我給你們出出主意,你們隻需要掃去強加給老榆樹身上不好的東西就行了。現在應該做兩件事,一個是改名,老神樹這名字確實陳舊,你們應該給它改個新名字;再一個是摘布,就是把樹上那布郎當摘下去,別讓它繼續招風。”秦黑牛伸出大拇指:“大姐夫的這個主意好。”黃三怪也說:“對對對,就按大哥說的辦。”
中學生們一陣嗆嗆,最後決定給老神樹改名為‘迎新樹’,並由黃三怪向現場圍觀的人鄭重做了宣布,然後問同學們誰敢爬樹摘布,一個個都望而生畏。
正在犯難之際,隻聽有人嚷嚷:“來來來,閃開閃開,我來幫你們。不就是一塊布啷當嘛,有啥可怕的。”賈大膽從人群後來到老榆樹下,“你別說是布啷當,就是吊死鬼我也不怕。那索老歪吊死在抹斜地歪脖樹上,還是我給放下來的呢,相比之下摘這布啷當那就是小菜一碟。”說完,他瞪著青石墩抱著粗大的樹幹向上爬,蹭蹭爬上高處的分枝竄到了中間的樹冠裏。
艾育梅出屋到房東胡同子倒水,循聲往大隊部院子放眼望去,見聚集了不少人,還有人上了樹扯拽紅布,就駐足觀看起來。
當那塊招搖了不知多少日子的紅布被摘下來付之一炬時,鬼子漏眼珠一轉計上心來:“這僅僅是個開場,好戲還應該在後頭!就說裝神弄鬼這一套吧,我們大隊也大有人在。我也給你們出出招,你們應該破破半仙兒、神婆,肯定會大有收獲。剛才還見半仙兒賣呆呢,準是先溜了,要去麻溜的。”
中學生們迅速調轉了矛頭,黃三怪一揮手:“走,先去公冶家,再去老長家。”鬼子漏和一群社員緊隨其後,往前街湧去。三喜子罵道:“這幫兔崽子,把大鋸借來撂下就不管了。二鱉,二老狠,你倆把大鋸送回二隊去。”回頭見黃得貢傻站著,提醒道,“快,快回家讓老長躲躲,他們一會兒就上你家了!”黃得貢這才醒過腔來,著急忙慌地往家跑。
杜春桂正坐在自家炕上為外村的婦女請神看病,弄得屋子裏香煙繚繞的。那外村女人靠著炕頭迷糊著,曲二秧大聲問病家:“給你這一頓紮古,強點兒沒?”那外村女人打起精神,點點頭:“好像好多了。”杜春桂大下巴哆嗦起來,渾身篩糠般顫抖著,散開的頭發遮擋著大長臉的額頭,隱約可見死魚一樣的眼睛微微欠開一道縫隙,現出一副非常疲乏的樣子,還直嚷嚷:“哎呀,脖子後麵咋酸個嘰的疼。”曲二秧見狀,知道看病已經收場,便說道:“今天仙姑到大堂借口傳音,找對了病家苦傷的病根兒,安撫了磨人的煙魂。這一趟人馬勞累,病家感激不盡哪!”接著用鼓槌一邊敲神鼓一邊說唱:
大事了,小事完,一把撒開馬嚼環。人魂歸在人身上,馬魂歸在馬身邊。人得真魂吃飽飯,馬得真魂能撒歡,臨走送你三通鼓,送你古洞去修仙。
解開鎖,卸去繩,馬後捎走拘魂瓶。點上肩頭兩盞燈,咳嗽嘔吐全肅清。你若不走我就扇,別怪幫兵無情麵,扇去道行五百年,你可千萬別怨咱……
送神的詞還沒唱完,黃得貢跑回屋嚷嚷:“四中的學生要來收拾你了,快躲躲吧!。”聞聽這話,外村女人急忙爬起,奪門而逃,曲二秧夾著家什和幾個看熱鬧的婦女也跑了出去。杜春桂一下從炕上竄到地上,急得團團轉,黃得貢催促道:“快點吧,還打啥磨磨!再不跑就把你堵屋啦!”杜春桂一時六神無主,黃得貢把她扯到院子:“去,上後街老宅躲躲……”
杜春桂驚慌失措跑出院門。騰騰的腳步帶起一股煙塵,披散的長發也舞動起來,穿過二祿家胡同時,幾隻覓食的鴨子驚得呱呱直叫噗噗亂跑。
公冶山回家剛把幾本舊書藏在了東牆大鏡子後麵,中學生們就一股腦地湧進了院子。黃三怪帶頭翻箱倒櫃,卜靈芝吵吵:“你們像胡子似的,把東西弄個揚二翻天,到底想幹啥?”金書香也吵吵:“你們翻啥?你們到底翻啥?”鬼子漏嘴角露出一絲得意,拿著腔調警告說:“他們來破破你們這些老古董,都老實點!”黃三怪說:“你家藏不少迷信書,今天我們就是要把你家舊東西都破一破。”
十幾本古舊書籍從箱子裏翻出來扔到了地上,秦黑牛拿起《考證玉堂字典》,對黃三怪說:“這字典,這啟蒙讀物,好像是有用的書,毀嗎?”黃三怪說:“隻要是舊東西都統統燒掉,絕不能手軟!”說著,把秦黑牛手上的書都扔在了書堆裏。
他們說話的工夫,一本彩色的小冊子出溜到鬼子漏腳下,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彎腰拾起,隨手一翻,那彩畫不禁讓他眼睛一亮。忽然心生一念,忙趁人不注意,迅速把小冊子塞進褲兜裏。
書堆被點燃了,越燒越旺,中學生們站在一旁一起呼喊口號,黃香芪又抱出幾本書,好像收獲了重大戰果一樣,嚷嚷道:“這些書都是迷信,藏大鏡子後麵也讓我找著了。”公冶山眼睜睜看著他心愛的舊書一本又一本地扔進火堆裏,就如同剜了他的心一樣。
書籍迅速助燃了火勢,不一會兒就被火舌吞噬了。鬼子漏在一旁幸災樂禍:“半仙兒呀,你那麽能算,算到有今天了嘛?你祖上不是會百鳥之語嗎?你咋不叫喚了呢?你那章程都哪去了?”公冶平、公冶安兄弟氣得鼓鼓的,卜靈芝想衝撞鬼子漏,剛一動身就被兒媳拽住了。金書香喪喪著臉子對鬼子漏說:“二哥呀,你不但看笑話,還說風涼話,讓我說你啥好呢!”
舊書尚未燃盡,灰堆還在冒著一縷縷青煙。黃三怪把手一揮:“走,上下一家。”
黃四亮回到老宅,看見老姨在炕上坐著,告訴她:“老姨呀,剛才我們那幫學生把你家仙堂砸了,造得破欄破戶的。還讓我老姨夫看著你,不讓你裝神弄鬼,監督你上生產隊參加集體勞動。”杜春桂翻一個白眼,忙從炕裏逶蹭到炕邊下地回家。黃四亮衝老姨出門的背影大聲解釋說:“老姨呀,上你家可不是我領去的,是鬼子漏出的主意。”話音未落,就遭到母親一通數落:“你個小死鬼,都兩周沒回來了,逞瘋把家都忘啦!作禍連六親都不認了!你得罪你老姨她心裏能不記恨你?你老姨不搭理你,說明對你老不滿了。”黃四亮嘟囔:“她跳神還跳出理了!”
“記著,天狂有雨,人狂生禍!”春心給四亮提醒,“別虎騰騰的往前衝,露頭鳥先挨打,出頭椽子先爛,行事要三思,給自己多留個尺腳。”老憨也幫腔:“老人不會給你空橋走,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黃四亮學說剛才的一幕,“你們知道不,我們把大廟砸砸了,還把三個護院尼姑逐出山門。那妙印老尼沒地方待了,跑咱大隊了,就剛才,我們在老神樹下又遇見她,讓我把她念珠一下拽斷了……”聽得春心瞠目結舌,老憨連連歎息。
方才,中學生們重新經過大隊部時,妙印正在老神樹下徘徊。黃三怪率先奔過去,大驚小怪地說:“呀,你這老古董,咋溜達這兒來了?沒地方待了吧?”妙印手撚著念珠,默念著什麽。汪境盯著念珠說:“喲喲,這工夫了,還把著這東西不放呢。”閔鳳指使黃四亮:“把她那珠子扯了,讓她啥也念不成!”黃四亮上前一把拽住那一串念珠,用力一扯,把妙印拽個趔趄,念珠串一下斷開,撒落了十幾粒。
這一幕,讓出來晾衣服的艾育梅隔著木障子全看到了。她腳步急急走來時,那群學生已經散去。她把那串斷落在地上的念珠撿起來,又仔細把散落的幾粒念珠一一尋到拾起,隻見這串長珠盤久了,包槳顆顆透黑發亮。她覺得老尼可憐,把她領回家,給她熱剩飯,詢問蓮心同學下落,妙印告訴她,了塵尼姑回江北了。艾育梅勸道:“您落難了,可得想開呀!不會總這樣的。”妙印喃喃道:“人生聚散,本是常事。因緣遭遇,都是注定。”
艾育梅重新串好了紫檀念珠,妙印也撂下了碗筷。艾育梅問:“念珠一共多少顆?”妙印說:“不算隔珠,108顆。”艾育梅說:“呀,還缺8顆,可能滾落路邊水溝了,我再去找找。”妙印卻說:“不必了。少8顆也沒關係,100顆就算圓滿。”
艾育梅正要交還念珠,妙印說:“我時日不多了,不想把這念珠糟蹋了,這法寶就留給你吧。”聞聽這話,艾育梅吃了一驚。妙印喘息了幾聲,說道:“心若有雜念,就無法清淨。修行之道,無外乎就是打住念頭,守住六根。數念珠念佛號,是替代妄想,消除雜念,一但行住坐臥拿珠子形成了習慣,心會專一,久而久之,功夫成片了,就能幫助修行。”
聽了這番話,艾育梅若有所思,望一眼窗外,天空瓦藍如洗,大地啞默無聲。
當艾育梅把妙印領進老宅院落,香柳突然指著窗外驚叫:“看大門口,我大嫂領尼姑來了!”春心跑到院子裏,抱住緩緩走進院門的老尼,嗚嗚道:“呃,我的娘啊,你可遭了難了!”黃四亮驚住了,老憨告訴他:“妙印就是你姥姥,你媽剛認下不長時間。”
春心回身拽著四亮的耳朵把他提溜到母親麵前,命令道:“跪下!你是不是瘋了?連你親姥姥都欺負。”黃四亮急忙跪下低頭懺悔:“姥姥,我冒犯了你,請你寬恕我!”潘桃說:“這四亮是不知出家人是姥姥,要知道,打死他也不敢冒犯哪!”妙印搖頭歎說;“起來吧,記著,無論對誰都要心存善念哪!”艾育梅歎息道:“這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不認一家人了!”
鬼子漏得到一本彩色小冊子如獲至寶。那群中學生獲勝收兵,他便急忙往回走,夕陽把他身影拖在地上,拉長了虛偽的身高。
他跑回家,坐炕頭看一眼睡在繈褓中的孩子,神神秘秘地掏出畫冊細細看起來。這是一卷用木版印製的折疊彩畫,合起來有巴掌寬一尺來長,展開是一米半長的十二連幅畫,左側寫有“避火圖”,右側寫有“莫貪戀”三個字。鬼子漏看了一遍又一遍,直看得心潮蕩漾,垂涎溢出,小眼睛放光如綠豆蠅一般。
姚錦冠放了炕桌子,把一盆大碴粥端到炕桌邊,鬼子漏笑嘻嘻地把展開的兩幅圖畫捧給媳婦看:“好東西,好東西,讓你開開眼!”姚錦冠隻看一眼就紅了臉麵,連那數個小雀斑也羞臊了:“媽呀,你哪是個正經貨,從哪弄來的?”鬼子漏說:“這是在公冶山家搜出來的,你說這老家夥咋有這玩意兒呢!”姚錦冠搖搖頭說:“那誰知道呢,興許是祖上留下的。別看了,看那個能當飯哪?”
鬼子漏把圖冊放到飯桌子上,笑嘻嘻地要演練先人玩的花樣。姚錦冠罵道:“你個損獸,幹一天活累得夠嗆,哪還有心思跟你扯。天還沒黑呢,能不能要點兒臉。”鬼子漏央求:“正是晚飯時候沒人來……”姚錦冠拗不過,抱怨道:“你個死鬼,想當初你糟踐我,我就應該告發你,千不該萬不該委曲求全,這輩子落你手算是徹底毀了……”鬼子漏又“嘻嘻”一笑:“沒聽人說嘛,有累死的牛,沒有耕壞的地。”忽然腳底“呼嗵”一聲,姚錦冠扭頭一看,是飯盆讓鬼子漏蹬翻了,半盆粥全扣到了炕席上。她咬牙切齒地罵道:“你個死鬼,沒好嘚瑟吧,這回好了,晚飯不用吃了。”
暮色來臨,鬼子漏路過老神樹下碰上了張鐵嘴兒,忽然想起自己對《避火圖》的疑惑,便請教一個問題:“看到過一個彩色小冊子,叫《避火圖》,知道是做什麽的嗎?”張鐵嘴兒說:“說來話長啊!火神原來是位美麗小姐,服侍他的丫環有幾十人,後因坐事被玉皇大帝貶為灶下神,因而性情變得暴躁。平時不發怒經常穿淡黃色衣服,這時候就相安無事;可是一發怒就穿上紅色衣服,這時候就會引起火災。由於她出身閨閣,如果在盛怒之下看到這畫就免不了害羞拂麵而去。古人認為把這圖吊在房屋主梁上,火神就會害羞退避三舍,因而避免房屋失火。”鬼子漏哦一聲:“一些破畫還有這麽個講究,我看古人是拿避火打掩蓋,實際上不一定避火……”
大隊部房山頭大喇叭有了響聲,隨後擴音器把鬼子漏“噗噗”吹氣的聲音傳了出來,公鴨嗓拿腔作調:“社員們注意了,社員們注意了,大家要把自己家的老古董都查一查破一破,比如古書、服裝、家具呀,隻要是腐朽的東西都要橫掃。能燒的就燒掉,不能燒的就砸掉。都別有僥幸心理,你若不自己查,我們就幫你查。若有人舉報,別說大隊不客氣……”
妙印當晚沒再進食,卻把春心叫到跟前異常平靜地說:“我要去往生極樂了,到時候把我埋在大廟西北角。就是我死後不許啼哭聲張,不許披麻戴孝,不許發喪吊唁,在大廟西北角空地焚燒,然後把骨灰裝壇就地埋葬。切記,切記。”春心點頭應下,有一種不祥預感襲上心頭。
後半夜起夜時,發現母親在炕頭打坐,到外屋往尿罐子裏解手回來,覺得母親一直端坐著不太對勁,把電燈繩拉亮,到近前細看,母親好像化過妝似的,臉麵紅撲撲的,抬頭紋眼角魚尾紋都舒展開來,一試鼻息,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愣怔好一會兒,才異常淒惶地嗚咽出聲:“娘啊……”
秦占友的馬車到了小孤山時,太陽剛要露頭。馬車經過墓碑被推倒的謝家墳,繞過滿目瘡痍的慈音寺,來到西北一片開闊的空地上。妙印的遺體裹著幹淨的褥單子,被黃家爺幾個從馬車上抬下來,直接放在就地架起的幹柴上麵。見烈焰升騰起來,老憨把大瓷壇子從馬車上抱下來,領著兒子們撤到空地邊緣的樹叢前,放下壇子,跪下叩頭。爺幾個看見那濃烈的黑煙和兩三米高的火苗子裏邊,妙印尼姑的遺體竟然坐起來好幾回。
秦占友引燃一把柴草,跳上馬車,前前後後燎了一遍。
直到太陽升起一竿子高時,遺體才燒煉完畢。待火炭燒燼骨灰變涼,老憨領著兒子細心地把骨灰殮進壇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