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攪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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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子漏參加完紅原公社3?13誓師大會,回村再也坐不住炕了。他對弟弟說:“我想揪鬥黃書記,這也是鮑部長的意思。”金成山說:“黃書記人挺好,不應該難為他。”鬼子漏說:“他不靠邊,我就無法上位。”金四迷糊說:“黃書記對咱家其實也不薄,上麵抽調人員,他還推薦過書山呢!”金書山也說:“那是個好官,可別難為他。”錢五銖說:“走走過程就行了,千萬別整過火。”鬼子漏說:“過不過火,得看他配不配合。”
    鬼子漏走後,金書山匆忙去了三喜子家透露了風聲。金書山一走,賈佩綸說:“這是打算把你拉下馬啦,其實你早就應該主動讓權了。”三喜子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語:“是禍躲不過!該來的到底還是來了。”他用報紙給自己糊了個一米高的尖帽,戴在頭上,照著大鏡子彎腰模擬被批判的情景,問坐炕沿上的賈佩綸:“你看我這回像‘落水狗’了吧?”賈佩綸一陣心酸,竟然抽泣起來:“唉,人家要作賤你,你咋還在那犯傻呢?”三喜子摘下尖帽放到地桌上,勸說道:“別傷心,沒啥大不了的,就當是一場戲,演完就過去了。”
    黃三怪上老宅串門兒回來,見地桌子上有個高帽,問母親:“這是幹啥?”任多嬌說:“那暫,金書山來通風報信,說這幾天鬼子漏要批判爹。”三喜子見二鱉和多嬌都圍攏過來,問道:“你們說說,我應該被鬥嗎?”二鱉和嬌嬌都不言語,黃三怪卻說:“應該,咱村你是最大的官,你不倒誰倒?”三喜子說:“我參加土地改革領著農民鬧翻身,我當這麽些年村幹部兢兢業業清清白白,我怎麽就……”黃三怪打斷父親的牢騷:“關連群倒了,康民也倒了,為啥?”三喜子無言以對,黃三怪嚴肅地說:“你被推倒了,我就與你劃清界限,我不想當你的狗崽子,受你牽累。”
    三喜子一愣,眉頭驟然緊鎖,臉色十分凝重,沉吟了片刻,突然乜斜著眼問道:“我要是不去露天戲台呢?”黃三怪果決地說:“那我把你押去!”三喜子依然斜著眼,從牙縫裏擠出一句:“我要是不上台呢?”黃三怪放狠話:“那我就把你揪上去!”三喜子憋著怒氣,眯眼叫號:“你敢上台鬥老子?”黃三怪斬釘截鐵地回答:“敢!”三喜子渾身顫抖了一下。賈佩綸質問:“小子,為了你自己,連親爹老子都不認了嗎?”黃三怪說:“我必須有這個政治覺悟!”賈佩綸反過來勸三喜子:“孩子這麽想也對,就是化了界限,到多暫爹還是爹,兒還是兒。如果混了線,難道想連累他們不成?”
    三喜子沉默了,午時三刻,三喜子坐靠地桌旁邊的椅子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自己被自己的兒子押上了露天戲台。戲台上中央擺了一把瘸腿椅子。他主動走向戲台中央,麵向台下黑壓壓的社員群眾。“知道該站哪兒吧?”聽鬼子漏這麽一提示,他站到了那把椅子上。由於椅子腿瘸,人一上去晃了又晃。剛立穩當,鬼子漏命令他大彎腰,彎九十度,把兩隻胳膊向後伸直翹起,他一一照做,翹起的胳膊如同噴氣式飛機的兩個翅膀。
    鬼子漏宣布大會開始,讓黃三怪第一個來批判:“你不是要跟你爹劃清界限嗎?今兒個我倒要看看兒子是咋鬥老子的。”黃三怪走到台前,指著低著頭的父親,大聲說:“黃得喜,今天,現在,我和你劃清界限!把你批倒、批深、批臭……”見三喜子胳膊耷拉下來,錢老牤和金四眼又命令把胳膊向後翹起來,三喜子身子一時不穩,隨椅子又晃了晃。
    黃三怪帶頭振臂呼喊:“打翻黃德喜!”台下一些人跟著呼喊。喊聲剛停,三喜子梗著腦袋說:“三怪呀,我是你爹呀,我是你爹!”黃三怪又振臂高喊:“打翻我爹!”一群人跟著喊。張嘎咕把腦袋擰了八個勁兒,向左邊的二祿和老憨嘻嘻笑:“打翻誰爹?誰爹?”見左邊的不回答,又問右邊的潘桃和黃士清,“打翻誰爹?誰爹?”問兩句也不見回答,隻聽台下一陣竊竊私語:
    “這也不對呀,這也不是咱爹呀!”
    “可不是嘛,咱這不是喊順拐了嘛!”
    “這扯不扯,跑這兒認個爹。”
    台下一時笑場,三喜子也忍不住笑出了聲。鬼子漏上來往三喜子腰上?了一拳,三喜子隨椅子又晃了晃。
    恍惚間,看見張嘎咕竄上土台子,把那頂尖帽扣在自己的頭上,上到那把瘸腿椅子上。由於一時找不好平衡,身子搖晃的厲害,緊張得腿直哆嗦。費了半天勁兒終於站穩當,把胳膊努力向身後翹起,一開口卻把人們逗笑了:“我,我是你爹!”
    三喜子“噗嗤”笑出聲,一下醒過來,才知方才是做了個夢。賈佩綸說:“我看你睡著了,不舍得招呼你,你笑啥呢?夢見啥了?”三喜子就把夢中的情景講了一遍,賈佩綸說:“這官真不中當,幹半輩子也沒鬧個好!別等著遭罪了,主動一點,早點兒讓權吧!”
    三喜子讓任多嬌幫他寫一份辭職書,任多嬌說:“就寫,本人年齡大了,因身體原因辭去長青大隊黨支部書+記職務。”三喜子說:“再補充一句,念本人在大隊工作多年,若有什麽偏差和不周到的地方,請多多諒解。”
    不一會兒,任多嬌就寫好了。三喜子折疊了辭職書,緩緩走向大隊部。
    鬼子漏正在大隊部和幾個人研究如何在露天戲台布置會場,那公鴨嗓吵吵道:“上方橫梁上吊掛一排大字塊,在會場東邊擺一個桌子,在台中央擺這把椅子。”說著特意碰了一下身旁的椅子。見椅子晃了晃,錢老牤吵吵道:“這椅子瘸腿,咋拿這把椅子呢!”鬼子漏嘻嘻一笑:“我特意拿的這把椅子,就是讓他站不穩當。”錢老牤驚歎道:“哎呀,哥你咋想出來呢?這鬼點子真不錯!”金四眼嬉笑說:“哥你這腦袋,一般人比不了,一會兒該有好戲看啦!”眾人一陣嘻哈。
    三喜子正走在隊部走廊裏,聽見這對話,心頭不由一驚。他走進隊部辦公室,把辭職信鄭重其事地放在鬼子漏麵前的辦公桌上:“這是我的辭職書,請組織接受。”說完等待著鬼子漏的態度。鬼子漏把辭職書看了一遍,目光盯著三喜子的眼睛,問道:“真想好了?”三喜子點頭說:“想好了,下了決心的。”見鬼子漏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鬼子漏又看了看辭職書:“沒想到,老支書頭腦如此夠用,真是識時務者為俊傑。”金四眼說:“省了事兒了,不用張羅開會了。可惜,算便宜他了,一台好戲看不成了。”錢老牤說:“還是這人奸呐,他這是聽到風聲,怕了。”
    三喜子路過老神樹下,姚老美問他:“看你去大隊部了,又有啥動靜?”三喜子說:“方才,我特意去遞交了辭職書,主動讓權了。”姚老美感歎道:“那小子正是興陽時候,惹不起就躲著吧!”張鐵嘴兒說:“這說啥有啥呀!得誌貓兒雄過虎,落配鳳凰不如雞。”
    種完大田地,雖有陣陣暖風搖著婆娑的樹影,卻難吹去因春旱給人們心頭蒙上的一層憂慮。老神樹下,公冶山歎息一聲:“天又旱了!”曲二秧望望天上一抹淡淡的雲縷,逗笑:“仙兒你預測預測,看啥時候能來場透雨呢?”公冶山摸一摸他的後背,然後故作驚訝地說:“你這後背有點潮哇,能是來雨的跡象?”又搖搖頭說,“不像啊,這三天爬不到河沿的東西能知道啥呢?”眾人一聽都樂了,這是把曲二秧當烏龜罵了。張鐵嘴兒說:“這說啥有啥呀,二秧找老長去求求雨吧,再這麽旱下去恐怕是要減產啊!”曲二秧搖搖頭說:“別說咱沒那通天的本領,就是有也不敢了。”見人們議論旱情,姚老美隨口道出一套嗑來:
    不怕沒好春,不怕沒好秋,就怕人們亂餷粥。
    當人們聽到鬼子漏用大廣播喇叭通知社員到大隊開大會的時候,露天戲台擺好了兩張條桌。聞大褲襠從老神樹午後的陰影裏走出來,斜插進土台前的人群,抬眼望了望會標,說道:“這年頭新鮮事物真是不少哇!聽說成立核心小組是個‘三結合’呢。”人們一陣嘁嘁喳喳。金鐵匠問:“啥,啥叫‘三結合’?有,有老中青嗎?”姚老美解釋說:“不是老中青,是幹部代表、群眾代表,武裝代表。”金鐵匠說:“這,這鬼子漏,蘿,蘿卜纓沾涼水,又,又支棱起來了!”
    人們陸陸續續趕來,在一陣嘁嘁喳喳的議論聲中會議開始了。鬼子漏主持大會,他掏出一張褶褶巴巴的一頁紙,那是昨晚金書山為他寫的大會開場白,他用滯澀飄忽的公鴨嗓念起來:“按照上級要求,在武裝力量、革命幹部、革命群眾中選擇一批思想積極、工作出色、有代表性的人員,組成大隊班子成員。經過醞釀、討論,呈報紅原公社***批準,成立長青大隊核心小組……”接著他宣讀了長青大隊新班子名單,索良任大隊主任,金書承、金書齋任副主任,另外四個戰鬥隊員代表任支委……
    索良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已經靠邊站了,還能有幸被結合進大隊班子。自從三喜子主動讓權後,他在家“養病”兩個多月了,不曾想又有機會複出。這次也許是填空兒上來的,或許眼時隻是他們的一個傀儡,但隻要結合進新班子就有真正當令的機會,自己在大小隊幹了多年,就憑會抓生產的本領也能樹立起權威。正坐在**台上暗自盤算,忽聽台下有人大聲喊叫,定睛一看是賈大膽。
    “你們結合的有問題呀,除了老隊長和老連長,咋都是‘鬼見愁’的人呢?這裏肯定有貓膩兒!”賈大膽一嚷嚷,立即引起連鎖反應,嚷嚷聲連作一片。鬼子漏往台下一指,怒喝道:“賈大膽,你真好大膽子!故意擾亂大會,後果你負得起嗎?”賈大膽指著台上的鬼子漏,質問:“你別拿大話壓人!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呢?”鬼子漏說:“這個名單是經過充分醞釀的。”賈大膽問:“誰跟誰醞釀的?恐怕是你們暗地裏捏咕的吧?”鬼子漏蠻橫地說:“這是經過公社批準的,有章程找公社提去。”
    黃士清幾步跨上台麵,鐵塔一樣撮在鬼子漏麵前,一手掐腰一手指問:“這名單確實有問題,這是徹頭徹尾的金錢幫。誰掌權都想用自己人,誰也都有個三親六故,這都正常,可你們別做的太絕性了。聯合時找我們,結合時把我們扣盔外了,這是人幹的事兒嗎?”鬼子漏喝問:“想幹啥?想攪局嗎?昨天還有人給我提醒,說有人要找茬搗亂,看來你們這是有預謀的……”黃士清把他的話打斷了:“這名單多數都是金錢幫,沒有我們的人參加就是不公平,我不服!”鬼子漏叫號:“你不服能咋?公社都批準了,你能翻天?”黃士清憤怒了:“小樣?我整不黃你。”說著掄起了拳頭,把鬼子漏打了個趔趄。錢老牤和金四眼上來阻擋,三兩下就被甩到了台下。
    黃士魁急忙跑到台上製止:“你這是幹啥?進不進班子能怎麽地,快下去下去。咱不能見便宜腦袋削成尖往裏鑽,萬一鑽進去拔不出來怎麽辦……”鬼子漏站穩了身子說:“啥玩意拔不出來了,你給我說清楚。”黃士清又向鬼子漏橫衝過來,索良和金書承也急忙前來阻擋,鬼子漏趁機溜下台去。
    就在黃士清掀翻了**台桌子時,鬼子漏跑進大隊部搖了一通又一通電話,電話卻始終占線:“什麽破電話,幹搖也不通,一到緊關節要就掉鏈子!”他一摔話筒,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見金四眼進來,急忙吩咐:“現在情況緊急,快去公社武裝部報告,請求支援……”
    而此時的土台子上下已經亂成一鍋粥,打鬥從台上轉移到台下,金家和黃家以及他們的支持者齊參戰,推推搡搡,揮拳踢腳,索良、金書承、黃士魁極力勸阻,卻無濟於事。黃士魁從紛亂的人群裏擠出來時,索良、金書承被圍困在人群裏。一個時辰過去了,場麵早已失控,有的人甚至尋來木棍狂揮亂舞。
    “嘭——”忽然一聲槍響,驚醒了武鬥中的人們。公安特派員葛方寧站在老神樹下的長條青石墩上收了朝天的手槍,高喊:“住手!,住手!侯班長、鮑部長親自來了!”人們呼啦啦散開,這時才發現金書承躺在地上捂著左胸哎喲哎喲叫喚。金鐵匠提著一把鐵錘要為侄子出氣,他鐵青著臉狂叫:“是,是誰幹的,有,有種的你出來。我,我要知道你是誰,非,非敲斷你脊梁骨!”
    索良當即指派一小隊曲三哨出馬車,親自把金主任送到了公社衛生院。這時候,金書山湊到黃士魁跟前,小聲提醒道:“事兒鬧大了,不知公社咋處理呢,趕緊讓二老狠和賈大膽他們躲躲,先避開這陣風頭要緊。”
    黃士魁覺得金書山說的很有道理,他不敢有片刻停留,直接進老宅西屋找黃士清,潘桃說上西院了,黃士魁轉身往外走,潘桃跟在後麵追問:“大哥,出啥事兒了?”黃士魁甩下一句:“先別問了,你在家,回頭再說。”出了房門,潘桃停下腳步,看著黃士魁的身影跨過籬笆西隔牆豁口,進了賈家。
    在大隊部辦公室,侯占峰聽了鬼子漏的匯報後,說道:“先搞好調查,把事件性質定準,分清敵我矛盾。如果是內部矛盾,還是以聯合為主……”鮑福仁憤怒地敲著桌子說:“把民兵組織起來,發動群眾采取果斷措施,保衛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鬼子漏問:“采取啥措施?”鮑福仁說:“馬上成立抓捕隊,把鬧事的抓起來,殺雞儆猴。”侯占峰沉穩地說:“我看應該這樣,先甄別鬧事的骨幹分子,先把打傷金主任的人找出來,範圍不能波及太廣,避免引起新的矛盾。”鮑福仁看看天色已晚,對鬼子漏說:“關鍵是要找出背後的主謀!誰也說不準接下來會發生啥。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抓捕隊連夜行動……”
    賈大膽和黃士清正坐在炕沿上議論下晌大鬧會場的事兒,胡小倩說:“你們這麽鬧,能鬧成個啥?還不是胳膊擰不過大腿!”黃士清說:“鬧不成也鬧,不能讓他們這麽順當。”這時候黃士魁進屋,劈頭就說:“你倆還在這兒嘀咕啥?公社來人怕是要抓你們呢!”胡小倩嚇得一哆嗦:“那那,那咋整?”黃士魁說:“趕快出去躲幾天,馬上就走!”
    黃士清往地上直挺挺一站,滿不在乎地說:“能把我咋地?還能把我吃了咋地!”黃士魁說:“別死強了,光棍兒不吃眼前虧。金主任傷的不輕,他們能善罷甘休?”賈大膽急忙下地,對黃士清說:“聽魁子的沒錯,他們來肯定不會輕易饒過咱們,三十六計走為上。”說著拽起他的衣袖往外就走。
    胡小倩跟出屋,低聲提示道:“往河東大隊跑,先上我爹家呆一陣子。”黃士魁說:“河東大隊離這很近,容易被他們抓住。”胡小倩說:“那就奔葦子溝我大姐家。”黃士魁催促:“快,快走!”賈大膽和黃士清倉皇出逃,不一會就消失在了薄暮之中。
    黃士魁從隔牆豁口回到老宅院裏,看見潘桃還在張望,就安慰道:“是他們鬧會場,我讓他倆躲躲,已經奔河套方向去了。”潘桃說:“那躲多暫是個頭兒呢!”黃士魁說:“別擔心,等這一陣風過去就好了。”正說話,一夥人手持棍棒湧進院子,鬼子漏抬高了滯澀異常的公鴨嗓吵嚷道:“一夥人搜這院子,去一夥人搜西院賈家。屋裏屋外,房前房後,都給我搜仔細,就是鑽進地縫也把他倆摳出來。”
    錢老牤領一夥人去了西院時,金四眼已經帶著人闖進老宅屋內翻查,嚇得老憨、春心、黃香柳、黃士根都呆愣愣的不知所措。不一會兒,金四眼報告:“屋裏屋外翻遍了,沒發現二老狠。”鬼子漏問潘桃:“二老狠呢?”潘桃說:“上西院了。”錢老牤也回來報告:“沒找著賈大膽,就他媳婦自己在家。”說完把胡小倩推搡過來。鬼子漏問胡小倩:“大膽呢?”胡小倩哆哆嗦嗦地回答:“跟,跟二老狠一起出去了。”鬼子漏說:“這準是跑風了,他倆肯定是跑了。”向手下人一揮手,“趕緊往河套追,準是奔河東了。”
    一夥人出了大門,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遠了。水蛇腰身影晃悠過來,問:“剛才一幫人咋吵吵嚷嚷的?”老憨說:“來的是鬼子漏,進屋可哪找。”潘桃氣哼哼地說:“二大,是二老狠惹禍了,他們是來抓他的。”黃士魁補充說:“下午幹仗,治保主任被打傷了。”老憨罵道:“這操神的貨,淨給我捅婁子!”春心也罵道:“生這麽個孽種,真不讓人省心!”二祿說:“行了行了,就別罵了,但願別被他們抓住,不然得吃苦頭。”
    抓捕隊追到渡口的時候,賈永路正把船從對岸撐回來。鬼子漏嚷嚷:“過河,過河,我們要過河。”賈永路把船停靠到岸邊:“天都要黑了,咋都這工夫過河呢!”鬼子漏問:“剛才誰過河了,是不是大膽和二老狠?”賈永路說:“你們攆他倆幹啥呀?都過去半天了,你們還能攆上嗎?”鬼子漏不耐煩了:“你別廢話,趕緊把我們送對岸去。要不然,批鬥批鬥你。”賈永路連聲說:“好好好,我可惹不起你們。”鬼子漏讓金四眼帶五個人過河上河東大隊胡家搜查。抓捕隊的人上了木船。“去也白去,你們攆不上了。”賈永路說著,不慌不忙地把木船撐向對岸,竹蒿不時攪起一片嘩嘩的水聲。
    鬼子漏帶著錢老牤幾個人順斜坡小道往回走,路過戧子前麵時忽然停下腳步,對錢老牤說:“走,去戧子看看!”戧子裏,來燕正在外屋圍著鍋台洗碗。“看沒看見大膽和二老狠?”聽見有人進來問話,來鶯說:“那暫,我看見他倆來過,沒進屋就上渡口了。”鬼子漏進戧子裏屋察看,除了裘環坐炕頭抽煙再沒發現什麽,裘環眯縫著眼睛細看進屋的人:“你們找啥呀,你看這小屋能藏個啥呢?”鬼子漏不搭言,從裏屋出來,又把外屋地菜窖搜了一遍,仍然一無所獲。悻悻出門時還回頭對來鶯和來燕說:“發現他倆,馬上報告!”
    夜色降臨,起了風聲,樹影一陣陣飄搖。金四眼一夥人回大隊部報告追捕情況:“到老胡家看了,小破房就大膽他老丈人胡二刈在炕上哼哼二人轉呢,沒發現啥。出東河大隊,往南抱著大道追了二裏,連個人影都沒有,真不知道這兩人咋跑這麽快。”鬼子漏說:“他倆也不能土遁,跑哪去了呢?”葛方寧說:“應該是意識到事情不妙,早潛逃了。沒抓著,那肯定是追的方向不對。”鮑福仁說:“他們不可能在外麵躲一輩子,這筆賬留著,早晚也要跟他們清算。不過,我總覺得他倆背後還有人指使。”鬼子漏一拍大腿:“我想起來了,剛才去老宅抓人,黃士魁就在院子裏,你們說巧不巧。”鮑福仁一指錢老牤:“你去,把黃士魁找來問話。”
    黃士魁回前門房子屁股還沒坐熱乎,錢老牤就把他叫走了。艾育梅跟了幾步追問:“公社領導叫黃士魁過去幹啥?”錢老牤說:“懷疑他和鬧事有關。”艾育梅又問:“抓著鬧事的了?”金四眼說:“算他們跑的快,腳前腳後都沒追上。”一聽抓捕撲空,黃士魁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黃士魁進了大隊部辦公室,侯占峰示意讓他坐下,說要了解一下情況。黃士魁坐在了門旁的空椅子上,然後把下午開社員大會時賈大膽和二老狠表達不同意見的事兒以及自己製止鬧事的情形說了一遍。鮑福仁三愣八箍的腦袋晃了晃,半截眉挑了又挑,小眼仁嘰裏咕嚕一陣轉動,站起身來回走兩步,然後在黃士魁麵前停住,眼中驟然閃過淩厲的殺氣:“抓捕隊上老宅抓凶手,你咋在那兒呢?”黃士魁斜睨一眼,從容地反問道:“兒子上媽家串門兒不正常嗎?”鮑福仁臉上橫肉一扽:“可夠巧的呀?”黃士魁說:“巧?一腳踢出個屁趕在那兒了。”鮑福仁步步緊逼:“恐怕是去安排蹽杆子吧?”黃士魁毫無畏懼:“猜測能算數嗎?”鮑福仁嚇唬道:“知道袒護凶手的後果吧?”黃士魁猛地站起身,像蘆花雞一樣昂著頭,突兀一聲吼叫:“你說誰是凶手?”鮑福仁一時錯愕,一口咬定:“就是二老狠和賈大膽。”
    “憑啥說他倆是凶手?”
    “如果不是他倆行凶,怎麽跑了呢?”
    “一聲槍響,也許是嚇跑的呢!”
    “挑起事端的是他倆,恐怕背後還有主謀。”
    “證據呢?沒證據那就是歪蒯斜拉。”
    這時候辦公室的門被拉開,艾育梅挺著顯懷的肚子走進來,她在家左等右等不見黃士魁回來,有些坐立不安,過西屋讓姑姑幫著看孩子,索性去大隊部看個究竟。
    侯占峰一看見艾育梅,就想起了那封被父親耽誤的書信,想起了父親臨終念念不忘的囑咐,一時間又動了愧疚之心。艾育梅環視了一下屋內,冷峻的臉色像浮起一層霜:“你們這是幹啥?審犯人嗎?”鬼子漏剛要說話,侯占峰卻先開口:“啊,就是調查一下鬧事的過程。”鮑福仁挑挑半截眉,又來回走動了幾步,停下時說道:“打傷了治保主任,我們認定二老狠和賈大膽是凶手。種種跡象表明,你男人也難逃幹係。”艾育梅質問:“誰見是他倆打的?金大哥指認了嗎?什麽跡象表明,什麽難逃幹係,你把話說清楚。如果金大哥指認,那誰打的誰承擔責任;如果指認不出,拿不出確鑿的證據,那就是誣陷,那咱就好好掰扯掰扯,公社不行咱就上縣上,縣上不行就上地區,我就不信沒個說理的地方。”
    鮑福仁長還要說什麽,被侯占峰起身攔下了,對艾育梅說:“你說的對!一切真相等金主任指認了再處理,總之呢,我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現在還隻是調查,你們先回去吧。”看著冤家對頭出了大隊部,鮑福仁有幾分不甘心:“就這麽放他走啦?”侯占峰說:“我覺得,這次鬧事的是臨時起意,不可能是有預謀的。如果這個黃士魁真是幕後主謀,不可能這麽淡定從容。再說,他媳婦說的是對的,這事兒需要證人。在金主任沒指認的情況下,就說誰是凶手過於草率。我覺得,起衝突那還是觀點不同的原因,應看作是內部矛盾……”
    黃士清和賈大膽壓根兒就沒過河。賈永路把他倆藏進戧子後麵的柳毛叢,然後把船擺到對岸去,給抓捕隊造成鬧事者已經過河的假象。入夜,來鶯來燕睡了,賈永路到柳毛叢把二老狠和賈大膽叫進了戧子,讓他倆下了地窖,又將兩條麻袋扔了進去。
    幾日後的下晌,大隊一班人正在研究工作,索良說:“當前,抓革命促生產是咱農村的一項重要任務,縣裏專門發下來倡議書,書齋你念念。”鬼子漏坐在窗前的辦公桌旁,挺了挺身子,把滯澀的公鴨嗓又提高起來,不時念破了音:“我們是蒼茫大地沉浮的主宰者,我們一定敢叫日月換新天,我們有能力有信心,一定能完成抗旱保耕生產任務……”這時,來鶯出現在辦公室門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報告,報告,有情況,我發現了二老狠和賈大膽的下落。”
    鬼子漏跳下地:“在哪兒?”來鶯說:“在我家戧子地窖裏。”鬼子漏不敢相信這個十七歲的閨女說的話,問道:“我搜過地窖,當時沒有哇!”來鶯認真道:“是真的,我親眼看見裘環姨往地窖裏送吃的。”
    鬼子漏叫上一幫人火速奔向戧子,來鶯緊緊跟在後麵。二老狠和賈大膽被堵在了地窖裏束手就擒。賈永路看見來了一夥人知道情況不妙,從渡口順斜坡小道跑回來時,人已經被綁走了。裘環手搭涼棚望著站在不遠處的來鶯,長歎一口氣:“家裏出了白眼狼,早上我往地窖裏送吃的,讓來鶯看見了。”賈永路衝來鶯吼了一聲:“過來!”來鶯緩緩移步到近前,賈永路喝問:“你幹啥去了?是不是去告密了?”來鶯不自然地揉搓著衣角,低頭不語。賈永路又喝問:“為啥告密?”來鶯膽怯地說:“我,我,我怕他倆連累咱家。”賈永路顫抖著手指點著來鶯:“你,你真糊塗啊!”
    鬼子漏在大隊部辦公室審問賈大膽和二老狠,讓他倆如實交待行凶罪行,兩個人都不承認有罪。
    黃士清分明記得當時混亂的情景,他瘋狂掄起木棒橫掃,逼的“鬼見愁”那群人節節後退,棒子掄得呼呼生風,而金書承還揮舞雙手極力勸阻:“別打了,別打了……”棒子頭從金書承左胸前掃過時,突然把那喊聲扯斷了。
    兩天後的黃昏,索良扶著金書承回來了,鬼子漏迎上去詢問傷情,索良說:“他折了一根肋骨,讓回來養著。”鬼子漏公鴨嗓更加滯澀了:“不能饒了他們,血債要用血來償。大哥你二十來歲就參軍,從東北解放進關,還參加過抗美援朝,同美國王牌軍作過戰,在槍林彈雨中幸存下來多不容易!可如今卻傷在亂棍之下,他們這麽對待複原轉業軍人簡直太沒天理了。大哥,我把打傷你的人抓住了,你快看看是不是他倆?”
    金書承隻是瞥了一眼就搖頭,一口咬定:“不是他倆!”鬼子漏還在催金書承指認:“你再好好回想回想,是不是他倆打的你。”金書承擺擺手說:“不是他倆,快放了吧,放了吧。”見鬼子漏沒有反應,金書承就走到賈大膽和黃士清跟前,親自替他們解開了身上的捆繩。黃士清站起來啜喏道:“金大哥,我,我……”金書承忙擺擺手說:“啥也甭說,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