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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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見來人,三喜子起身相迎:“鮑部長來了,不知有啥指示?”鮑福仁抖抖軍大衣,隨口應道:“哦,長青大隊是我的聯係點,下來看看。”看見黃士魁,半截眉突然一挑,小眼仁緊緊盯了好一會兒,那一刻他似乎想起了非常難忘的情景。
    鬼子漏湊到鮑部長前邊:“我家就在大隊後院,走,上我家細嘮。”鮑福仁回過神來,跟著鬼子漏往外走又回頭掃了一眼。到了走廊裏,鬼子漏吩咐跟在後麵的金小手:“老叔你辛苦一趟,去河套戧子老賈那給我稱點凍魚回來,多稱幾斤。”
    辦公室裏,三喜子還在納悶兒,問黃士魁:“鮑部長看你的眼神怪怪的,他和你認識?”黃士魁說:“冤家路窄,當年上柳條通,回來的路上跟蹤我的人就是他!”三喜子提醒:“怪不得他總回頭看,一定是認出你了。這半截眉不是個善茬子,你要學會眼邊前行事,光棍兒不吃眼前虧。”
    鬼子漏替鮑福仁推著自行車,穿過露天戲台和大隊部中間的胡同,把這不同尋常的客人領進了自家院門。那條灰毛看家狗像認識鮑福仁似的,低頭搖尾。鬼子漏在籬笆牆邊放好自行車,人還沒到裏屋就嚷嚷:“媳婦,來貴客啦,公社鮑部長來了。”
    姚錦冠一個軲轆從炕上爬起來,熱情地和跨進屋門的鮑部長打了招呼。鮑部長把棉帽摘下,鬼子漏忙哈腰接過放在條琴上,然後提著公鴨嗓吩咐媳婦:“去,把我媽上秋時候在臥佛嶺采的榛蘑泡上,把咱家蘆花大公雞殺了,招待鮑部長。”鮑福仁叫住鬼子漏:“金連長,問你個事兒,剛才站在黃支書旁邊的那個人是誰?”鬼子漏回答:“黃士魁,是我們長青二小隊隊長,你對他好像有印象啊。”鮑部長一邊脫軍大衣一邊說:“多年前的老相識了。”
    姚錦冠殺完蘆花大公雞時,金小手把魚稱了回來,姚錦冠提著兜子把魚倒進盆裏:“這鯽瓜子咋這麽小呢,沒大一點兒的麽?”金小手說:“我也是這麽說的,老賈說大魚都靠邊站了,就剩這小將了。”鬼子漏一聽笑了:“老賈那是瞎扯,肯定是都賣了。”鮑部長忽然說:“金連長,我想借你的酒會一會老相識。”鬼子漏說:“好說,不就是多一雙筷嘛!”於是吩咐老叔:“一會兒回大隊部,順道替我請黃士魁過來,說有老朋友要見他。”金小手應了一聲就出去了。鮑福仁問:“他能來嗎?”鬼子漏說:“能,準能,那人也是外麵人,從不差過場。”
    貓冬季節鄉下兩頓飯,下午飯都吃的比較早。飯做好時太陽還沒落山,炕桌上擺了四道硬菜。鬼子漏把燙好的小燒倒進小碗裏,招呼上桌。鮑部長盤腿大坐在炕頭,湊到炕桌前探頭看了看,誇道:“呀,菜整的挺硬啊,小雞燉蘑菇、油炸小鯽魚、幹豆腐炒白菜片、糖拌花生米,葷素搭配得當,色香味俱全,不錯不錯,看著就有食欲。”
    這時,黃士魁進了屋,鬼子漏作了介紹,黃士魁說:“剛才在大隊見過了。”鮑福仁提示說:“豈止是剛剛見過?咱可是老相識了。”黃士魁故作驚訝:“是嘛,怪不得這麽麵熟。”鮑福仁說:“我還擔心你不會來呢?”黃士魁微微一笑:“那哪能呢,金連長好心好意做東,咱得識抬舉不是,再說不過是一頓農家飯嘛,也不是啥鴻門宴!”鬼子漏招呼黃士魁坐鮑部長對麵,自己坐在炕桌裏頭:“來來來,邊吃邊嘮。”
    酒過三巡,鮑福仁發問:“黃隊長年輕時是個勤快人哪!”黃士魁苦笑一下:“勤快啥,都是生活所迫,出力掙點兒辛苦錢。”鬼子漏介紹說:“在我們村,魁子是最勤快的。那時候他家可困難了,他結婚拉的饑荒都是他自己還上的。想當年沒少出去找活幹,上東山打過苕條,上石灰窯燒過石灰……”
    鮑福仁打斷鬼子漏的話,故意把話題往柳條通上引:“還上柳條通打過柳條吧?兩個多月打了七千多梱,掙了二百五十多元。當時副業隊犯了賭隊長跑了,你找耿書記把錢要回來的,那一遝錢嘎嘎新,都是整張的工農幣,我說的這些沒錯吧?”事隔這麽多年,鮑福仁居然記得如此清楚,看來這人確實不簡單。黃士魁點點頭,隨聲附和:“沒錯,一點兒沒錯。”鬼子漏嘻嘻笑道:“哎呀,鮑部長你記性太好了,不怪你能當官,就是跟普通人不一樣嘛!”
    鮑福仁啁一口酒,小眼仁盯著黃士魁,提示道:“後來的事能想起來嗎?”黃士魁搖搖頭說:“都過去了,不說了!”鬼子漏看看鮑部長,又看看黃士魁,放下酒碗:“怎麽,還有故事?”鮑福仁吃了一口蘑菇,讓黃士魁也吃菜,仿佛是主人一樣:“後來,回三姓縣城咱是同路,我著急回家給我爹看病,半道上管你借錢,你說等到縣城的,可到了七十二家店你抬腿就跑了。”說完晃了晃三楞八箍的腦袋,半截眉下的小眼仁嘰裏咕嚕一陣轉動,又顯示出多餘的眼白。
    鬼子漏“哦”一聲:“還有這碼子事兒?魁子你當時跑啥呢?”未等黃士魁解釋,鮑福仁笑笑:“那還用說,把我當壞人了唄!”黃士魁知道這半截眉是故意撇清自己,於是順水推舟地說:“可不是嘛,當時年輕,遇到這路事兒就害怕了,所以一跑了之。可真,後來你家老爺子病治好了嗎?”鮑部長搖搖頭說:“沒錢,治晚了,耽擱了,又挺了大半年才沒的,臨死疼的遭老罪了。如果當年能借到錢及時治療,興許還有緩。”
    姚錦冠把雞肉燉蘑菇、小鯽魚又添了一回,黃士魁舉起酒碗:“鮑部長,對不住了,我喝一大口給你賠個不是。”鮑部長端起碗說:“這也不怨你,你說當時咱不認不識的,我管你借錢也很唐突,就是一場誤會嘛!來來,咱仨共同幹一個!”三隻酒碗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酒未喝完,黃士魁便先行告辭了。鬼子漏給鮑福仁和自己又倒上半碗,繼續拉桌。鮑福仁多少有點兒醉意:“金連長,前一階段成立農民總部,搞‘大聯合’白費了功夫,知道為啥嘛?”鬼子漏想起書山的判斷,說道:“那是因為沒得到上麵的支持。”鮑部長說:“那為啥不支持?”鬼子漏說:“那是因為他們想保護縣裏的主要頭頭。”鮑部長點點頭說:“解散農民總部五十六個大聯合,我忽然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我就主動支持‘農奴戟’,知道我這麽做又是為啥麽?”鬼子漏搖搖頭:“請講。”鮑福仁說:“我要借助‘農奴戟’的力量為走好下一步棋創造條件,因為成立核心組織,除了群眾代表、幹部代表,也有我們武裝代表。”
    鬼子漏聽得認真,求問道:“你看我們下一步應該咋辦?”鮑福仁夾起一條炸得酥酥的小鯽魚,一邊咀嚼一邊說:“我這次下來,一是讓你們‘鬼見愁’聽從侯頭兒指揮,配合好聯合行動;再一個就是指導你們調整下一步工作重點,要找個活靶子,讓大隊當權者徹底靠邊站。”鬼子漏請求詳細指教,鮑福仁說:“包衛東不行事兒了,他也保不了他老丈人了,你可以把三喜子拉下馬,他不下來你就沒法上位。要實現這個目的,啥招都可以使,明白嗎?”鬼子漏急忙點頭:“明白,明白。”鮑福仁進一步指示:“還有,如果抓住黃士魁小辮子也不能放鬆。”
    聞聽此言,姚錦冠心頭一震:“黃士魁並不當權呀?”鮑福仁說:“我分析將來金連長要掌控這個大隊,最大的競爭對手就是黃士魁,所以,如果抓到他把柄就往死整,或者挖個坑讓他往裏跳,一定要把他整垮。我給你出個主意,你怎麽辦……”
    聲音雖然壓低了,但姚錦冠全聽見了,麵露驚詫時那一臉雀斑又醒目了,忍不住插問:“這麽做好嗎?”鮑福仁坐直了身子,挑著半截眉說道:“婦人之見,難成大事。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好嘍,該說的我都說了,明白不?”鬼子漏點頭哈腰:“明白,明白,你這都是為我好,以後還得仰仗您呢。”
    鬼子漏一個勁兒地給鮑部長夾雞肉:“來,吃菜。還是鮑部長看得長遠,看得尖銳,往後呢還有勞鮑部長大力栽培哪!”鮑福仁又把一塊雞翅中送到嘴裏,一邊用牙剔骨頭一邊嗚嗚許諾:“好說,隻要好好幹,肯定有機會。”鬼子漏又端起酒碗:“我就喜歡鮑部長這樣的,說話辦事侃快,從不拖泥帶水。今天聽你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多謝鮑部長指教!”鮑福仁高興了:“好!為革命運動更紅火,幹一個!”兩個人都把碗裏剩下的一口酒一飲而盡。
    雞吃光了,魚隻剩了刺,炕桌上一片狼籍。鮑部長打著飽嗝用細蘼子摳牙屎,姚錦冠拿了抹布擦桌子,鮑福仁那小眼仁炯炯地盯在那晃動的抹布上。他分辨了半天,忽然覺得反胃,言說要到下一個大隊去,就下地穿鞋扣上棉軍帽匆匆走出房門,到了院子裏扶著自行車一陣作嘔。
    鬼子漏見他吐出一灘髒物來,忙問:“怎麽了?用不用找大夫?”鮑福仁擺擺手說:“不要緊,可能是著了涼,要麽就是吃急了。”
    其實,他是看見姚錦冠的那塊抹布倒了胃口,那塊抹布原來是一條舊褲衩。
    黃香蘭坐在自家南炕麵向南窗納鞋底,針線拽的呲呲作響,忽聽見背後傳來熟悉的男人聲音:“香蘭,我來了。”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身,嘴唇連同嘴角抽搐了半天,眼淚劈裏啪啦下落,一邊啜泣一邊說:“你可來了!”遲成翰把她的頭攬在懷裏:“我來晚了!”黃香蘭抱住他,仿佛生怕他從眼前消失一般:“我知道,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遲成翰原是老糧台公社中心小學的代課教師,文筆不錯,口才也好,尤其是聲音帶有一種磁性,特別招人喜歡。他一來到這個村,就發現大隊團支書黃香蘭對他有好感,但懾於紀律約束,不敢往愛情方麵深想。黃香蘭是大批教師公轉民的時候,從民辦教師崗位清退下來的,三喜子為照顧她,讓她接管了大隊團支部工作。
    她請求工作隊派隊員給大隊團員和進步青年輔導輔導,佐向東把授課的任務交給了遲成翰。黃香蘭把地點選在了小學校,而且提前把屋子收拾得幹幹淨淨。時逢禮拜日,前來聽課的青年座無虛席,門口還站著一些人。
    為講好這一課,遲成翰事先做了精心準備。他圍繞《在生產鬥爭實踐中發揮青年骨幹的作用》這一題目,侃侃而談,講了許多自己掌握的大量鮮活事例,聽得大家入了迷。黃香蘭仰臉認真聽著,眼中充滿了對演講人的由衷敬意。散場時,都誇遲成翰講得好。遲成翰最後一個走出教室,黃香蘭羞澀地把事先買的一盒葡萄煙悄悄塞進了他衣袋裏。
    還未等秋後落實小片荒退賠方案,工作組就在半夜撤走了。那晚,黃香蘭起夜剛回屋重新躺下,因還沒睡實,所以外屋有動靜,她聽得清清楚楚。問一聲:“誰呀?”不見回應,聽見風門子開了又關,判斷來人已走,內心疑惑來人有什麽勾當,就起身點亮了油燈。她趿拉著鞋子,到了外屋,把油燈舉過眉頭,勾著頭,探著步,隻為看清腳下。正在察看,那隻狸花貓從腳下跳上鍋台,竟然踩落了一個折疊的紙條,發出一個長聲:“喵——”。她把油燈放在鍋台上,撿起紙條展開細看時,一下就愣住了。隻見那紙條上留的鋼筆字是:
    接到新的任務,工作隊今晚撤走,一定等我來接你那一天。
    “是遲成翰!”香蘭斷定,這是自己的意中人特意留下的,內心兀地湧起一股暖流,回屋穿了衣服,追出屋去。
    半夜時分,月光朦朧,星光暗淡,村莊死寂。她一直追到羅鍋橋村頭,才看見一群人影影綽綽地走在通向遠處的土道上。
    “這大半夜不消停死覺,折騰個啥呢?”南炕的二祿翻個身,對回到北炕呆坐著的閨女抱怨。“工作組撤了,連夜撤的。”香蘭嘟囔,“剛才有人來過了!”二祿一個軲轆爬起來:“誰來過了?”香蘭說:“遲成翰。”二祿問:“剛才見著麵了?”香蘭說:“轉身我就沒攆上,他在鍋台上給我留個條子,讓我等他。”劉銀環醒了,卻聽了個葫蘆半片:“哦,這遲成翰特意給你留條,還真是個有心人呢!”二祿卻說:“一張紙條能說明個啥?人家搞‘四清’也不定哪年結束,三年是它,五年也是它。這麽長時間你能等來啥結果?這期間還說不上有啥變化,可別太當回事兒。”劉銀環把四丫子踹到旁邊的被子重新蓋好:“是啊,別因為一張紙條把咱自己婚姻大事耽擱了。”香蘭卻態度堅決:“你們別為我操心了,遇上他是我的緣分,我一定等他,不管三年五年。”二祿重新躺下說:“你願意等就等吧,別是癡心女遇上負心漢就行。”
    香芪被說話聲吵醒,踹著被子嘟囔道:“大半夜的嘮什麽嘮,還讓不讓人睡了。”說完一蒙被子,又睡了。
    此刻,遲成翰脫下狐皮帽子,放下帆布兜子,坐在炕沿上:“‘農民總部’解散了,我離開古城,回了老糧台,心裏始終惦念著你,就坐長途汽車到紅原公社,又步行八裏來到長青村…”黃士棟呼哧帶喘跑進屋,黃香蘭高興地支使他去後院找爹媽,黃士棟看了兩眼遲成翰,轉身出去,不一會兒的功夫,家人都回來了。
    寒暄過後,二祿詢問起遲成翰的家庭情況來:“父母都是做什麽的?家幾口人哪?”遲成翰答複道:“父母都是公社所在地的農民,我哥們五個,我是大的。”二祿沉吟了一下,抿了抿厚嘴唇說:“我原來以為你留那紙條不可信呢,想不到你還真來了。”
    劉銀環插話:“你留個條不要緊,可把我閨女害苦了,她一門心思等你,我們以為是傻老婆等乜漢子呢!”遲成翰苦笑一下,並沒作過多解釋。二祿說:“條你也留了,人你也來了,那咱就商量商量事情怎麽辦吧。醜話可說在前頭,我們老兩口同意閨女嫁給你,但得按民俗過彩禮,你是當教師的應該明白這個理兒。”遲成翰爽快地說:“好說好說,入鄉隨俗,人家咋辦咱咋辦。”二祿又問:“你自己來的你能做得了老人的主嗎?”遲成翰忙說:“能。”
    二祿讓黃士棟找來小學筆記本和一支鉛筆,反複琢磨如何開這個禮單子。黃香芪卻提醒父親:“爹,嘴上說說就得了唄,用得著整這麽正規麽?”二祿頭也不抬地說:“你懂啥?這叫空口無憑,立字為證。”黃香蘭提醒母親:“這都過晌了,我都餓了。”劉銀環一笑:“怕人家餓,就趕緊下地幫我燒火刷鍋去。”
    二祿和黃士棟嘀咕半天,列好了禮單子卻不公布。等吃完飯已是午後三點多鍾,黃香芪撿桌子時,二祿這才從兜裏把一份禮單子掏出來,讓香芪給叨咕一遍,對遲成翰說:“你要覺得行呢就過禮迎娶,要覺得不行呢就拉倒。”黃香芪一項一項念起來:“養錢250元;手表1塊,折120元;衣服4套,折280元;皮鞋2雙,折60元;家具1套,折400元;縫紉機1台,折130元;自行車1台,折90元……”
    遲成翰傻了眼,聽到一半就大腦一片空白。黃香蘭怒道:“爹,你咋要這麽多呢?你是想賣閨女咋的?誰家趁啥呀,這一千多彩禮讓他上哪整去!”二祿說:“別說這麽難聽,我為了誰?不都為了你嗎。再說我養你二十多年能白養嗎,不得要點奶金錢嗎?”劉銀環也說:“你可真敢要,要死人不償命咋的?”黃香蘭怕遲成翰上火,氣囊囊地說:“別理他,我的婚姻我做主。”二祿說:“哎,這還沒出嫁呢,這胳膊肘就往外拐了?還是那句話,接受這禮單就成,不接受這禮單就黃。”
    遲成翰再也坐不住炕了,背起帆布兜子戴上狐皮帽子,往外走時嘟囔一句:“一千多,都趕上買金圈子了,我娶不起,你老留著賣高價吧!”二祿立起眼睛:“你當老師的咋說話呢,啥玩意金圈子,你回來給我說清楚!”黃香芪急得直跺腳:“爹,你咋能這樣呢,姐好不容易等來心上人,咋把人家氣跑了呢!姐,還不快去把遲哥攆回來!”黃香蘭從炕櫃拽出粉紅毛線厚圍脖,急忙追出去。劉銀環埋怨道:“你這是成心打別,寧可把女婿要跑了也不想要少了,是不是?”二祿說:“他哥們兒多,我這都是給閨女要的。”
    黃香蘭一邊追一邊把圍脖圍在頭上,在胡同口追上遲成翰,一臉愁容地問:“咋辦呢?”遲成翰帽子上的狐毛隨風亂顫,他說:“找三喜子支書去!”黃香蘭搖搖頭說:“找人勸沒用,我爹認死理兒,恐怕連我三叔也不服。”遲成翰說:“不管有沒有用總得試試。”
    大隊部裏,從縣裏回來的三喜子正向大小隊幹部傳達上級會議精神:“這次全縣四級幹部會議原定頭半個月召開,因為‘紅總’一而再再而三地抗議,才拖到前天下午。下午三點,會還沒開完呢,一夥人衝進了會場,和機關的人互相搶奪麥克風,整個會場一下就亂成一鍋粥。會議沒法開了,不得不休會。”鬼子漏捏著公鴨嗓,神神秘秘地說:“聽說現在各種組織五花八門,這邊剛有個聲明,那邊就有了抗議,這邊說什麽好得很,那邊又說遭得很。”穆逢時問:“這不亂了套了嘛!”
    這個時候,黃香蘭領著遲成翰來找三伯父評理,三喜子聞聽二祿大要彩禮非常憤慨:“他越活越不像話了,真能抹下臉來。你們在大隊部等著,我去問問他。”去了好半天,眾人都說勸不成,整不好得卷三喜子麵子。鬼子漏嚷嚷:“自古以來都是這樣,叫清官難斷家務事。”
    果然,三喜子回來時鐵青著臉,他把貉殼帽子從頭上一把扯下摔在炕上:“這二毛驢子,跟我也犯倔。我說你要那麽多,不怕閨女跟你生分哪,他倒滿不在乎,說要彩禮天經地義,別人管不著。說我吃飽了撐的,管得太寬了,事沒辦成反倒讓他把我好頓吧呫,你說氣人不氣人!”遲成翰緊鎖眉頭:“不行我就上公社告他。”三喜子說:“這倒是個辦法,但也會把你未來丈人得罪了,如果公社拿他當反麵典型,恐怕你們的關係一輩子也緩和不了。我看這事兒先放一段,都冷靜冷靜,二毛驢子也許早晚會想明白的。”
    黃香蘭和遲成翰走出大隊部,黃士魁跟出來,把手抄在襖袖裏。三個人正在隊部門前嘀嘀咕咕,鬼子漏走到門裏,側著身子偷聽。西風不時吹來,雪塵漫卷飛揚,發出的聲音如同人的嗚咽。鬼子漏極力辨聽著斷斷續續的說話聲,聽見遲成翰說:“行嗎?不光彩呀!”黃士魁說:“生米做成熟飯了,那他就得認了。”黃香蘭說:“沒有再好的辦法,顧不了那麽多了。”又嘟囔幾句什麽,黃士魁說:“香蘭,大哥隻是給你提個醒,主意你自己拿。”黃香蘭終於狠下心來:“我決定了,現在就走。”
    聽著他們已經走遠,他才走出大隊部,徑自穿過東牆胡同拐上後街。回到家,他還在琢磨:“他們這是幹啥呢?不像是啥好事。”跟媳婦學說偷聽的片言片語,問媳婦這能是啥意思,姚錦冠說:“這不明擺著呢嗎,他們這是要私奔。你想想,‘生米做成熟飯’‘他得認’‘隻是提個醒’,是不是這個意思?”鬼子漏下地往外走,姚錦冠喊:“這死冷寒天的,你又要幹啥去?”鬼子漏甩下一句:“有事兒出去一趟。”姚錦冠罵道:“你別上二祿家,人家事兒你可別摻和……”話音未落,風門子吱嘎一聲開了又咣當一聲關上了。
    “啥?你說啥?私奔?”二祿大厚嘴唇抖動的厲害,反複追問前來報信兒的鬼子漏,“這確實?”鬼子漏說:“是我親自聽見的,你怎能不信呢!”二祿一欠屁股側歪在炕頭,像泄了氣的氣球一樣癱軟,鬼子漏也坐下來,又補充道:“他們小聲嘀咕,我雖然沒聽全乎,可這幾句我卻聽真真的,什麽‘生米做成熟飯’、‘他得認’、‘隻是提個醒’。”
    黃香芪說:“趕緊追吧,追晚了就不趕趟了,這大冷天可別在野外凍壞了。”劉銀環埋怨道:“姑娘好容易把人盼來了,你可倒好,要彩禮打別,哪有你這樣當爹的?你要把姑娘逼跑了,我跟你沒完!”二祿起身要走,鬼子漏提醒說:“屯裏都小煙炮了,屯外肯定刮上了,這天氣更不好追了,你認了吧!”
    二祿再也坐不住炕了,來回在屋地走動,厚厚的嘴唇撅得老高。鬼子漏起身提示道:“二大,如果沒人出主意他倆能私奔嗎?能不能是他黃士魁說啥了呢?你要找他算賬,可別把我遞出去,我不過是幫你分析分析罷了!”鬼子漏看二祿呆愣愣的捏著禮單子,內心有了幾分快活。他匆匆告辭,沿著冰雪大門街頂著嗖嗖的冷風西行,走了很遠的時候,他回頭發現二祿也從胡同口出來了。
    二祿晃著水蛇腰走進秦家前門房子東屋時臉色非常難看,狗皮帽子也不摘,老羊皮襖也不脫,抄著袖子抱著膀子,氣囊囊地念秧:“也不誰瞎出私奔的主意,你說這人損不損?”黃士魁正在炕頭抽旱煙,聽到這話令他有些不悅:“二大能不能把話說明白些?”二祿說:“還說什麽‘生米做成熟飯’、‘他得認’、‘隻是提個醒’,這是人話嘛,啊?”黃士魁這才明白二祿的來意,吸一口煙:“哦,我聽明白了,二大你是來興師問罪的吧?認為是我出的餿主意?”
    見二祿不語,黃士魁下了地,又抽一口煙:“二大,你應該知道,我黃士魁長這麽大還沒給誰出過餿主意。你知道當時都是咋說的嗎?我現在就跟你原原本本學學。大隊正在開會,香蘭就領遲老師來找三大,三大去你家一趟沒勸成,遲成翰要上公社告你大要彩禮,被三大給勸住了。香蘭和遲老師走的時候,我怕他們想不開就跟了出去,在大隊西院杖子邊上,我問他們打算怎麽辦,遲成翰說這禮單不能接受,見他要走,香蘭說跟他一起走,遲成翰問是私奔嗎,香蘭說私奔就私奔,遲成翰覺得私奔不光彩。我說,‘如果真是生米做成熟飯,那逼著二大他得認,可是真沒別的辦法了嗎?’香蘭說,‘沒有再好的辦法,顧不了那麽多了。’我說,‘如果你鐵了心跟他,真走了那步就無法回頭,可不能後悔,說我隻是給你提個醒,主意你自己拿。’可香蘭狠下心要跟遲老師走,我說,‘外麵正刮大煙炮,非要現在就走嗎?’香蘭說,‘現在就走。’就這麽個過程,二大你懷疑我出的餿主意,我冤不冤?”
    正在炕裏哄孩子的艾育梅說:“二大呀,這回聽全乎了吧?別人聽的隻是片言片語,也許是故意給你們掰生,可不能別人說啥信啥。”
    二祿像賣不了的秫秸戳在那兒,黃士魁把煙頭扔地上用鞋底子抿了一下:“二大呀,我就不明白了,你要那麽多彩禮目的是啥呢?你是沒相中人家小遲老師,想要黃了?”二祿搖頭。“你缺錢花?有急用?”二祿又搖搖頭。“你是要麵子,多要光彩?”二祿不言語。“咱尊重民俗,象征性地要點兒也中,可你咋獅子大開口呢,別人家都三百五百,你一要就一千多。你以為多要光彩嗎?你知道人背後會咋看你?二大你咋能帶這個頭呢?如果公社真拿你當反麵典型那你真就抬不起頭了。”
    二祿頭垂得很低,也許是穿戴太多的緣故,汗從帽子前沿淌下來。
    “我以前就聽你總說,閨女不能白養,閨女不能白養,啊,難道養閨女就為掙幾個嗎?你這一要可倒好,把人要跑了,這回長長眼睛了吧!”緩一口氣又說,“他倆大凡有其他辦法也不會這麽做。”艾育梅念叨:“兒大不由爺,女大不由娘啊!真要逼出點啥事兒,恐怕得後悔一輩子呀!”二祿忽然擔憂起來:“這麽冷的天,也不知道他倆跑哪去了。”黃士魁念叨:“過了今晚,生米也許真做成了熟飯,想不認都沒招了。”說完暗暗察看他的表情。
    二祿急得直跺腳,在屋地上轉起磨磨:“隻怕我現在後悔也晚了!”黃士魁說:“不晚。”二祿問:“這麽說你知道他倆下落?”黃士魁說:“知道,但不能露給你。”二祿又問:“這事兒還有回旋餘地?”黃士魁說:“你不再往前趕,就好收場。”二祿像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似的,連忙說起軟話來:“怪我一時昏了頭,把一把好牌打個稀巴爛,接下來的事兒就全靠你了。”黃士魁一口應下:“你先回去,明早我給你圓場。”二祿出了前門房子,順著風吹雪往回走的時候還嘀咕:“這倆冤家藏哪了呢?”
    黃香蘭和遲成翰當晚被黃士魁攔下,在秦家北炕住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黃士魁就來學說了二祿妥協的經過,嗬嗬笑道:“香蘭,這回算是把二大的脖梗子給搬過來了。”吆叨婆坐在南炕聽了,說了一句古語:“呦,這可真是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出愁哦。”
    黃士魁去圓場,事情辦得很順利。離開秦家時,黃香蘭特意讓遲成翰在北炕頭席角下掖了兩元壓炕錢。看見這一舉動,黃士魁會心一笑。黑牛眼尖,不等臨時找宿的人出屋,就把那兩元錢從炕席角下拽出來,送到吆叨婆麵前:“姑奶,你看他倆給留錢了。”吆叨婆說:“呦,還挺講究呢,這錢你留著吧。”
    又過半個多月,黃士魁派秦占友出一掛馬車,由三喜子代表女方家送親,帶著十幾個近親屬,在冷月謝別天幕之際,把黃香蘭送到了老糧台。然而,遲成翰內心對二祿係了個仇疙瘩,成了家也始終不待見嶽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