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亂點鴛鴦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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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永路對來鶯告密的事一直耿耿於懷。這天晚上他特意到老宅串門兒,剛坐上炕頭,就吧嗒幾口小煙袋鍋,說起自己的苦惱:“親家母呀,你說我咋養了個白眼狼呢?”春心一笑:“這話說的,誰是白眼狼啊?”老憨猜測:“你是說大膽?他咋惹乎你啦?”賈永路咳嗽幾聲說:“不是侄子氣我,是來鶯。我撿來鶯的時候是春天,用一塊小被包裹著,我發現她手腳冰涼,趕緊抱在懷裏取暖。好不容易一點點將就大了,我看她精靈活泛,就供她多念了幾年書,誰曾想越供越回陷!你們說說,她為啥要告密?能連累她啥?顯她有覺悟?顯她大義滅親?雖然不是一個娘腸爬的,但那也是親人哪,她咋下得去眼兒呢?裘環說她是白眼狼真沒說屈了她!”春心安慰說:“孩子嘛,可能是一時想的太左了,頭腦一熱就做了傻事。”
賈永路狠狠地吸了一口小煙袋鍋,吐出的一縷煙霧緩緩地散了:“養她十七歲,我對得起她了。好模好樣的我就多養她幾年,就這樣的我還養她幹啥!”老憨說:“既然是個白眼狼,那你就早早打發她出門子,眼不見心不煩。”賈永路說:“我就是這麽想的,親家母你抓緊給踅摸個人家。”春心說:“行啊,親家你放心,保管讓他盡快嫁人。正好聞老千也不念書了,還求我給保媒呢,你看聞老千成不?”老憨說:“那小子隨他老聞家根,可好賭哇。”賈永路卻一咬牙:“有人要就行。”下地要走時,春心說:“老賈大哥你出去時,就手兒把院門替我關上。”賈永路說:“你家那院門,都瓢楞得關不嚴了,應該修修了。”
賈永路前腳剛走,在北炕擺撲克的黃四亮問母親:“媽,你真想把來鶯介紹給聞老千呀?”春心逗話:“咋?不給老千給你呀?”黃四亮“嘻嘻”一笑:“我這不是也不念書了嗎?”老憨橫插一句:“那來鶯,我坐地兒就沒看好。就衝告密這事兒,也不要那操神的貨。”春心說:“賈家有倆養女,要娶就娶來燕,那丫頭本分。”這一番話打消了黃四亮的念想。
第二天,春心到聞家提親,那聞老千一聽是來鶯自然滿心歡喜。聞大褲襠大包大攬地說:“老千說媳婦是大事兒,隻要他相中,我頭拱地也好好給他張羅……”離開聞家,春心直接去了渡口。
“啥?讓我嫁給聞老千?能不能換一個?”聽見來鶯很不情願地嘟囔,春心笑問:“想換誰?”來鶯瞥一眼悶頭抽煙的養父,小聲說:“我看你家四亮挺好,大串聯時我腳崴了,他背我走的。”賈永路把一口煙吐出來,忍不住說道:“你還有資格挑?你還相中四亮了?你舉報二老狠時咋沒想到這一層呢?你可別坑人家了!”春心說:“咱不提舉報那事兒。來鶯,我實話跟你說吧,其實四亮心裏有人啦?”來鶯急忙問:“有人了?是誰呀?”春心瞅瞅來鶯旁邊的來燕,臨時起了道眼,吞吞吐吐地說:“是,是來燕。”
來鶯用胳膊一拐來燕,一臉嚴肅地問道:“哎?人家相中你啦,你願意嗎?”來燕臉麵羞紅了,看著養父低聲說:“我聽爹的。”賈永路說:“那好,既然聽我的,就跟四亮吧。”來鶯翻了一下白眼,又嘟囔一句:“亂點鴛鴦譜。”
“姑娘大了不中留,留來留去留出愁哦!”裘環捋了捋耳邊的亂發,說道,“你們幾個都是同學,互相都知根知底,再說人家聞老千、四亮都樂意,事兒就好辦。”來鶯說:“那貨不是好揍相,我看他硌眼。那小子說話拉春,為人狗嘰,心眼子也顧動,招人硌応。最關鍵是他隨老聞家根兒,耍起來鑽頭不顧腚。”春心說:“四亮每年放假也不閑著,人家玩天九,他抽冷子也押過。”賈永路說:“原打算先讓來鶯出嫁,既然四亮也有心思,就一塊打發你倆出門子,也算了了我的心願。我剛才合計了,你們姐倆一天出門子,也算不偏不向,等摘看了日子就麻溜嫁過去。”
春心回家勉強做通了四亮的思想工作,和聞大褲襠一起找公冶山摘了日子。於是抬腳去了前門房子,稀罕了一會兒小頂子,看了看艾育梅衣襟緊裹著腆挺的肚子,笑道:“看你這肚子這麽鼓,孩子可能不小。”艾育梅摩挲著肚子:“感覺是個雙棒。”黃士魁說笑:“要是個龍鳳胎就美了。”春心對黃士魁說:“我打算讓老二兩口子獨立門戶,倒出西屋給四亮說媳婦。現在,給四亮訂了婚,也找你賈大爺兒把日子看了,現在離正日子還有一個多月,得抓緊讓老二兩口子搬出去。”
聽了母親的打算,黃士魁說:“既然分出去過,那就別租房了,買個獨房獨院的兩間房,也免得吵鬧東西屋鄰居。”母親說:“行,你幫琢磨琢磨看誰家賣兩間房,價錢要合適就留下。”黃士魁說:“大隊部後趟街聞老萬家想換個三間房,正張羅賣那兩間房。”母親說:“中,你早點去問問。”黃士魁“嘶嘶”兩聲:“隻是鄰居不好,挨著鬼子漏。”母親說:“這不礙事,個人過個人家。”黃士魁又說:“那房子牆皮脫落了不少,應該抹抹牆。”母親說:“房子靠人住,你們兄弟幾個都幫著收拾收拾吧,誰也不許呲邊閃沿。”
黃士魁特意去了一趟聞老萬家,一番講價還價,買妥了房子,然後幫著二弟拾掇屋子。
黃士清和鬼子漏兩家都是兩間泥草房,兩家房子大山牆相距不寬,房山頭上的檁子頭兒、扇簷兒相互對著。黃士清家房子大山牆以及牆群子那一層老皮皴裂斑駁,就像長了禿瘡一樣。房子前,一堵透籠的籬笆牆隔開了兩家的地盤,鬼子漏家的氣貓子秧緣牆攀附,以至探在牆頭,賴皮賴臉地窺視這邊的光景。
抹牆的準備工作已基本就緒,那抹牆的泥裏有麥餘子紇弄作的秧就,提前漚了一天半了。老憨覺得還不夠受使,就用二齒子和泥,黃士魁覺得不趕勁兒,便穿個靴子在泥水裏踹咕,累得汗水濕了粗布褂子,望望陰沉的天空,衝幹活的弟弟嚷:“天頭要壞了,都加把勁兒。”
黃士清爬上了梯子,用泥板子抹房山牆。黃四亮光著上身,掄開了膀子,往牆上摑泥。老憨在旁邊找零監工:“這牆不能抹厚,厚了容易往下掉,也不能太薄,薄了不起作用,厚度大約半厘米最好。”黃士清抹好山花牆尖,下了梯子,叉開兩腿,開始抹下邊的牆。黃四亮圖省勁兒,繼續往牆上摑泥,越甩泥巴越來勁兒,一不留神,將一塊泥緊貼著黃士清的褲襠甩到了牆上,濺出的泥點子噴到了黃士清的臉上。黃士清有些生氣:“你眼睛瘸了,往哪兒甩呢!”老憨一看黃士清那粘滿泥點子的臉,一邊笑一邊指著剛抹過的牆泥說:“這兒刺疤,好好再抹抹。”
從早上抹到下午,老天爺把臉子陰沉了下來,太陽害羞地躲進了雲層裏。窒悶和炎熱的氛圍有所減弱,不時吹來一絲絲習習的涼風。老憨看看陰天,抱怨起來:“天不把握,看來要下雨呀,真他媽煩人。”春心看著兒子們幹活,也不忘揶揄一句:“下不下雨那是老天爺的事,你能管了啊?”兒子們聽了,都憋不住笑。老憨嘟囔道:“我就是抱怨這老天爺不成全人,還挨你一頓狗屁呲。”春心說:“一春零八夏,莊稼人腚溝子朝後眼珠子朝前,有啥可抱怨的。是陰是晴,趕哪算哪。當老農一輩子擺弄土垃坷,無論陽光雨露,無論種啥長啥,都得老老實實低頭彎腰受著。”老憨斜楞老伴一眼,很不滿地說:“我才說一句,你恨不能說十句。就你這張嘴屬叨木冠子的,我算服了。”春心繼續逞能:“我叨木冠子咋?我能叨住理!”老憨用大蓋鍬往給黃士魁端泥:“你是得理不讓人,無理變三分。”春心白楞一眼,說道:“瞅你那出,死秧巴耷的,一副活不起的樣子。”老憨說:“下輩子,我可不托生人了,活得這個憋屈。”春心說:“不托生人托生啥,托生個鱉也得讓人踩在腳下。”說完,忍不住“嘻嘻”笑了,回屋做飯去了。
一陣“嚓嚓嚓”的腳步聲從胡同口傳來:“哥幾個抹牆哪?”黃士清見來人是來鶯,賭氣囊腮地又使勁兒抹牆:“呀,是不是來錯地方了?”來鶯一副懨懨不歡的樣子:“二哥呀,說話直巴棱登的,這是還生我氣哪?”湊過來,認真地給黃士清道歉,“上次的事兒我錯了,是我一時糊塗,二哥你大人不計小人過。”黃士清“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這地場太髒,可別弄髒了妹子的身子?”說完繼續用力幹活,泥板子揮動時與泥牆摩擦發出欻欻聲。
來鶯見黃四亮回頭看她,就一邊往胡同拖動腳步一邊用頭示意他跟過去。黃四亮猶豫一下,紮撒這兩隻泥手,跟著來鶯往胡同南端走。黃士魁、黃士清和老憨都直腰往胡同裏尋看,老憨吵吵:“別揚了二正的,天陰的邪乎,撒楞幹活吧。”
來鶯走到胡同口,停下腳步,聽黃四亮跟了上來,輕聲軟語地問:“你心裏到底有我沒我?”黃四亮甩了甩手上的泥,忙表白說:“有,絕對有。”來鶯又問:“那你家老嬸咋說你相中了來燕呢?”黃四亮說:“那是我媽的主意。”
天色忽然有些暗淡,一大塊烏雲翻卷著移壓過來,風吹得樹木“嗚嗚”作響。在大山牆邊,潘桃望了望胡同口單獨說話的兩個人,說道:“這活幹得囫圇半片,就跟來鶯嘀咕去了,可都剛訂完婚,這會兒來找到底要做啥?”黃士清說笑:“他們是同學,能做啥?還能把四亮勾跑了不成!”
“哪可沒個準!誰也誒鑽誰心看去。”潘桃叨咕著,忽然聽見東西院中間的籬笆隔牆有動靜,見鬼子漏正色眯眯地往這邊窺視,就狠狠地瞪了一眼。姚錦冠到院子裏從晾衣繩上往屋裏取衣物,衝鬼子漏嚷嚷:“死鬼,在那賣啥呆?又見到啥新鮮活物啦?抹個牆有啥好看的?要來雨了知不知道,不能往屋裏幫我拿拿東西呀,一天天像個甩手掌櫃的似的,有沒有個正溜兒!”鬼子漏這才悻悻地走回院子裏去,把晾衣繩上剩下的幾件衣服拽進懷裏,跟著媳婦回屋時還戀戀不舍地往西院這邊望了望。
胡同口,來鶯還在和黃四亮嘀咕:
“這樣行不行?你說句痛快話?”
“容我再好好想想,看能不能不走這步。”
“若是等你想好了,興許黃瓜菜都涼了。”
黃四亮勾了頭,不作聲。這時,傳來黃士魁的聲音:“天要下,兄弟幾個都煞腰兒幹啊,就剩這點活抓緊幹完好收工。”老憨也喊:“四亮——你看都啥前兒了,快煞愣的,別耽誤事兒。”黃四亮急忙應聲:“來了來了。”來鶯抬頭望天:“天要下雨了,我得走了。行了,一不做二不休,就按我說的道走。”黃四亮咽口唾液,點點頭說:“嗯,我聽你的。”來鶯滿意地笑了,一步一回頭地離去。
遠遠的滾來一陣沉沉的雷聲,一大片飽含著雨水的烏雲遮蔽了天空。地上起了風,搖得大門街前的小葉青楊楓楓作響。黃士魁、黃士清、黃四亮收拾完幹活的家把什,鑽進房門。老憨說:“緊著趕活,總算抹完了。”
又過了一會兒,遠處下冒了煙兒的雨頭迅速地掃過村子,撲打著窗子,房簷上垂下一道水晶珠簾。屋裏,黃士魁用異樣的眼光看了看黃四亮:“來鶯這老遠從戧子來找你,好像有啥事兒。”黃四亮躲開大哥的眼神:“沒,沒啥事兒,就是閑溜達,她說聞老千那邊準備差不多了,看看我這邊準備咋樣了。”潘桃說道:“這會兒來鶯在半道上,肯定挨澆了。”黃四亮望著窗外的雨水不言語,黃士清卻一時高興起來:“再下大點兒,澆她個落湯雞。”
數日後,黃士清搬家,黃士魁派秦占友趕馬車給拉兩趟,忙活一上午才搬利索。鬼子漏午間回家,瞧見西院搬家,與黃士清打聲招呼,剛要回屋,忽聽一聲唱曲悠揚浪蕩,目光越過籬笆隔牆順著胡同尋聲望去,潘桃正扭晃著腰條走向院子:
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潘桃察覺到有人正盯著自己,加快腳步拐進院裏。鬼子漏把那左右扭晃的腰條盯了半天,直到潘桃進了房門才咽了咽口水。
日子過得飛快,來鶯來燕出嫁的日子臨近了。來鶯收拾自己的紅布包包時,對來燕說:“眼看要出嫁了,把咱的包包收拾好,別現上轎現紮耳朵眼兒。”來燕問:“姐,咱同一天出門子,你送我啥小禮物呀?”來鶯說:“都準備了,送你個別針。本來想明天出門子時送你的,既然你問,就現在送你吧。”說著把一枚別針放到來燕手心裏,來燕從手指上取下頂針:“我也回贈你一樣小東西,是頂針兒。”說完交給來鶯,兩人都會心一笑。
賈永路從箱子裏翻出一張紙來,交給來燕:“你姐是二十年前七月份我從渡口小道撿來的,不知道誰遺棄的,連個字據都沒有;你是比她晚兩個月人家丟在戧子門前的,明天都要出門子了,把你身世告訴你,你親爹是河東的王九天,你可以去找他。”來燕接過字據,隻見上麵歪歪扭扭寫著幾行字:
我是河東天九王,這女孩子叫燕兒,元月十七日生。我因賭博家敗,媳婦上了吊,實在無力養她,隻好求好心大哥收留,給他一條活路。
來燕看著看著,眼淚“吧嗒吧嗒”落在發黃的紙上:“這沒正事兒的爹,既然他狠心遺棄了我,我就不打算找他了……”
這天後半夜裘環起夜卻發現來鶯被窩空了,覺得不對勁兒,就到屋裏屋外尋了一遍,卻連個影子也沒有,急忙回屋點了油燈,一邊扒拉賈永路一邊連聲喊叫:“醒醒,醒醒,來鶯不見了!”賈永路翻身坐起急問:“咋啦?又咋啦?”裘環說:“來鶯沒影兒了,你說這小丫頭能上哪去?能不能尋了短見?”賈永路思索了一下:“來鶯不能尋短,她不是想不開的人。”裘環說:“這大半夜的,她能去哪呢?”來燕也被吵吵醒了,打開炕櫃尋翻,賈永路不耐煩地說:“那櫃藏不下一個人,你翻啥?”來燕說:“姐白天包好的那個紅布包不見了,能不能找四亮去了?趕緊去找找吧,再過兩天就出嫁了,可別鬧出啥事兒?”賈永路讓裘環看家,和來燕急匆匆出了房門。
雞叫二遍,窗戶紙泛白。垂頭喪氣的賈永路和來燕回來了,不等裘環發問,賈永路點燃了小煙袋鍋,愁眉苦臉地說:“跑了,她到底跑了。”來燕補充說:“肯定是跟四亮跑的。我倆先去了老宅,把春心嬸子吵醒了,爹說來鶯不見了,問四亮在家沒,春心嬸子上西屋一看,四亮也不見了。我們就分析他倆肯定是約好的,半夜一起跑的。老黃家已經打發魁子大哥和二老狠騎馬往公社方向追去了。”賈永路說:“我估計,他倆私奔應該有時辰了,老黃家那哥倆追也追不上了。這老黃家真是門風,老的少的一整就私奔,鬧的一出又一出的。”
話觸到了裘環的痛處,她內心十分不自在。來燕提醒說:“想想咋收場吧?”裘環也說:“是呀,如果聞老千不依不饒咋辦呢?”賈永路沉思了好半天,狠狠抽了一口煙:“四亮和來鶯跑了,來燕也嫁不了四亮了。”裘環說:“你也別上火,也不是一點辦法沒有。如果聞老千來糾纏,可以退婚,再不成就把來燕許配給聞老千好了。”賈永路倒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問來燕行不行,見來燕淚珠滴落,忙又改口說:“算了,算我沒說。”沒想到來燕抹抹眼淚答應下來:“我是你養大的,你咋說我咋辦,我不讓你為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跟誰過都是一輩子。”
星夜沉沉,田地寂寂。黃士魁和黃士清策馬狂追,一路上連個人影都沒看到。到了紅原公社,行進慢了下來,在橫縱兩條主街上巡察一番,依然一無所獲。回到中心十字道口,黃士清說:“咋連個人影都沒有呢?能不能是方向不對。”黃士魁說:“有多種可能,但最可能的是奔這兒來了。他倆要麽是早已經離開這裏,要麽找個地方藏了。要想找到他倆,不那麽容易。你想想,他倆能在這主道上?等著讓人找嗎!若是藏在哪條胡同子,這黑燈瞎火的咋找?”黃士清說:“那就別找了,找著也是麻煩事兒。既然他倆私奔了,就成全他倆得了。”黃士魁駁回馬頭:“你這想法正合我意,走,回家。”
下半晌,聞老千突然登門,不等戧子主人打招呼就坐炕稍炕沿子上,他開門見山地說:“賈叔,黃四亮和來鶯都不見了,這婚事兒整個半拉哢嘰,我就是來問問接下來你咋弄呢。”賈永路抽著悶煙,一時沒話。聞老千扭身靠在炕梢的櫃子上:“哎呀,要說這老黃家也太放肆了,是四亮把來鶯騙走了。咳!他倆私奔可害苦了我了,那是我的媳婦呀,我這口氣難咽哪!”賈永路問:“他倆是都不見了,可你憑啥說他倆私奔了?”聞老千說:“我今天上午上公社買東西,我知道來鶯大致的下落了。聽人家說,他們往長白山跑了,咱得去找哇!”裘環說:“那上哪裏找!長白山那麽大,沒有準確地址那不是白跑嗎?就算是找到了,來鶯早已經是黃士亮的人了,你還要?”聞老千說:“要!”賈永路這時罵了一句“窩囊廢!”接著開導說,“她既然跑了就說明你們沒有緣分。”
聞老千咋咋唧唧地說:“那,那我多虧呀!”賈永路撂了臉子:“你虧啥?大不了退婚,反正也沒成親。如果不是來鶯嫌你賭得甚,也不會和人家私奔。”聞老千直起身子,急頭白臉地說:“這不是燙人嘛!我這禮也過了,東西也準備了,灶房上的事兒也安排好了,連親友都通知了,這時候退婚讓我臉麵往哪擱!”賈永路用顫抖著的煙袋鍋指著問:“瞅你酸急拉臭的,事兒已經出了,那你說咋整?”轉而用商量的口吻說,“還有一招兒,把來燕許給你!”
聞老千愣了一下,眼睛像個二齒鉤子朝炕裏的來燕搭過來,來燕把眼睛一抹搭。賈永路說:“四亮領走了來鶯,那你就娶走來燕!咱還是好親,你也不覺得虧了。”聞老千遲疑道:“這?”賈永路說:“這啥?來燕也是黃花大閨女,我把她給你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要不同意就拉倒,讓你造個兩手空空。”聞老千無奈,隻好應允:“行,行,啥也別說了,既然弄反盆,那我也認了,就娶來燕。”
農諺說“有錢難買五月旱,六月連綿吃飽飯”。正是農忙時節,大田鏟趟二遍連著三遍。這天上午,秦占友急匆匆走進二小隊隊部,告訴黃士魁一個壞消息:白一刀死了。黃士魁一驚,急問是咋死的,秦占友說:“前天晚上,有個支農的中學生把白一刀老二踢化了,沒啥好辦法治療,人挺了不幾天就不行了,今早咽的氣兒。死的挺窩囊,家屬不敢吭聲,六指兒已經去長發大隊了。”黃士魁下地,往馬號的雙扇木門走,回頭說:“叔,你告訴育梅一聲,說我上長發了。”
一口薄板棺材停在黃香惠家院子裏,香惠頭戴孝布跪在棺材頭前的麥草墊子上往泥盆裏燒黃表紙,看見黃士魁走過來,擦了擦眼淚,隨口招呼了一聲:“大哥,你咋來了呢?”黃士魁摸摸薄薄的棺木說:“我聽老秦叔說的,聽著信兒趕緊就來了。咳!可惜白一刀這年輕的歲數了。”繼而憤憤不平地問,“事兒咋出這麽爆呢?誰踢的?因為啥呀?”香惠沒言語,低聲啜泣,繼續燒紙。
站在香惠一旁的白六指兒說:“咳,是你二大家香芪踢的!想不到那丫頭長的俊俏,卻幹出這路損事兒。”黃士魁有些不敢相信:“她還是個女學生,真是她踢的?”白六指兒說:“當著眾人的麵踢的,像瘋了似的。”
原來,三姓第四中學十四支隊下鄉支農,黃三怪是支隊長,黃香芪也參加了支農活動。他們白天扛著鋤杆唱著歌下地,晚飯後組織“四類”子弟學習。黃三怪讓他們低頭背誦“老三篇”,如果背誦錯了就懲罰。
白一刀負責趕一付犁杖趟地,白天幹了一天活,晚上還要去忍受折磨。他看見黃香芪在場,小聲試探著說:“咱是實在親戚,咋說我也是你姐夫。”言外之意,是希望黃香芪能照顧他。黃香芪用鄙夷的眼光看他:“少套近乎,你啥身份不知道嗎?別說沒用的,趕緊背《紀念白求恩同誌》。”
白一刀對這篇文章不熟練,越怕出錯越緊張,背得磕磕巴巴的:“這就是,就是我們用以反對狹益民族主義和狹益……”黃美芪急忙叫停:“什麽狹益,掌嘴,重背。”白一刀“啪啪”左右打了自己兩嘴巴。穆逢利糾正說:“那個詞是狹隘,不是狹益。”
白一刀重新背到這個詞時語速更慢了,生怕出錯。沒想到往下背誦時又出錯了:“不少的人對工作不負責任,占輕怕重……”黃香芪又急忙叫停:“什麽占輕怕重?占字錯了。”不等黃香芪命令掌嘴重來,隻聽“啪啪”兩聲,白一刀主動打了自己嘴巴。穆逢利提示:“那個詞是拈輕怕重,記住嘍!”
白一刀點頭應是,重新背誦時,順利過了這一句,可是接下來卻又出了錯:“白求恩同誌是個醫生,他以醫療為職業,對技術精益求精;在整個八路軍醫務係統中,他的醫術是很高明的。這對於一班見異思遷的人,對於一班鄙薄技術……”
不等背完這一句,黃香芪已經站起身來,橫眉怒目地斥責:“你把鄙薄念成啥了?讓你背誦你還爆粗口、說髒詞,你這是故意刁難我們呢!”說著抬起硬底布鞋向白一刀狠狠踢去,恰巧踢在褲襠上,白一刀“啊呀”一聲,捂著下體疼得倒地翻滾。黃香芪不依不饒:“你太壞了,我讓你耍賴!”還想再折磨一通,被穆逢利拉住才作罷。
白一刀的靈柩隻停放了一夜就草草出殯了,埋在了亂葬崗。憔悴不堪的黃香惠答謝完前來幫忙的鄉親,攏攏散亂的頭發,從六指兒懷裏接過孩子,坐在炕梢沉默不語。黃士魁怕香惠上火,就勸慰了幾句。走到院子裏時,香惠抱著孩子追出來:“大哥,大哥,你不用擔心我,我自己能過,以後你也不用往這跑,我能挺住。”說著轉過身,特意把趴在背上的孩子轉到黃士魁麵前,故意壓低聲音說,“你不看看孩子麽?是女孩兒!”
黃士魁一愣,忽然覺得她這是在暗示什麽,那年酒後與香惠溫存的一幕忽然閃回。
“幫我給她取個名字吧,我現在隻是叫她丫丫。”黃士魁想起艾育梅曾說過生丫頭就叫小玉的話,就隨口說道:“女孩兒挺招人稀罕,就叫盼玉吧!”伸手摸了一下孩子粉嫩嫩的小臉蛋兒,孩子居然笑了笑。“大哥你放心,我一定能把盼玉帶大。”香惠說完,緩緩走回了敞開的房門。
從長發村回來,剛進北村口,張嘎咕就晃著大腦殼跑過來,拉住他的衣服:“要生啦,大姐又要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