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苞米地成了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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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悶熱的夏日,陽光毫無遮攔地炙烤著大地。老神樹的葉子被曬得落蔫打綹。一頭精瘦的白豬臥在火燎溝淺淺的稀泥坑裏,翻滾的動作像渾泥醃蛋。路麵上的車轍印、蹄子印已經快被磨平了,草葉子牢牢地鑲嵌在裏麵,仿佛是植物標本。路麵上那一層薄薄的浮塵被風散漫地吹浮起來,時而形成一個朝天的漏鬥,沒旋轉多遠,便平息下去。街上行人寥寥,偶爾有幾個也是腳步匆匆,仿佛想要逃離這令人窒息的氛圍。大隊烘爐傳出叮叮咣咣的打鐵聲,在這燥熱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沉悶。
    然而,旱情卻絲毫沒有影響孩子們娛樂的心情,他們把大隊院子當成了遊戲樂園。三五群女孩子們跳繩、跳房子、扔口袋,六七夥男孩子們則在露天土戲台上扇啪嘰、摑小刀、彈溜溜,喧鬧嬉笑聲一浪接著一浪。
    午後的老神樹下,人們又在閑扯。曲二秧直吵吵:“天氣太悶熱了,褲兜子都拿蛤蟆了!來來,老姚編套嗑涼快涼快。”姚老美笑罵:“扯呢,順口溜可沒降溫那功能。既然想聽,就來個眼麵前的。”接著就現編一套嗑說笑:
    蚊子咬,太陽曬,擼起鋤頭往死裏拽。
    回到家,沒好菜,豆腐吃一天還得壞。
    眾人都說老姚編的有水平,符合社員生活實際。
    “俗話說,一母生九子,子子都不同,這話是真對呀!”張鐵嘴兒坐在長條青石墩上,又講究起來:“你看咱黃隊長莊稼院的活兒樣樣在行,扶犁點種,揚場打囤,哪一樣不精?真是一流莊稼把式。魁子剛打頭那暫,賈大膽不服氣,要比試比試。正趕上開春刨茬子,一裏地長壟,半尺多高茬子,連根帶土刨出來,那可是個苦力活。黃士魁拿頭壟,貓腰掄鎬左右開攻,賈大膽和一幫社員隨後較勁,緊跟著往前趕。可黃士魁卯足了勁,刨得塵土飛揚,第一個殺到地頭就轉身往回刨,一上午一個來回,放倒了幾千個茬子。賈大膽累得呼哧帶喘的,攥的鎬把染了紅塵,滿身上下都是塵土,末了也沒追上,愣是拉下半條壟。等社員們殺到地頭,黃士魁過著煙癮呢,還笑著問,誰還不服,再來一個來回。哪個還敢較量,這幫社員都服氣了。”
    姚老美接著說:“黃士魁領頭幹活確實有一套,幹啥活都沒打怵過。他領三十多婦女鏟地,都不願意鏟邊瞎,他就先抱邊壟鏟,不僅總保持打頭,還晃常監工。薅地間苗練的是蹲功,黃士魁給婦女們打樣子,不僅下手快,而且薅穀子能把苗間成貓爪式的。領著一幫婦女在地裏邊爬邊說俚戲,幹一會兒就停下來檢查質量,看誰不合格。這功夫婦女們就把他拉下了,可不一會兒黃士魁又超到了前麵。發現誰幹的不好,總嚷嚷說扣工分,結果誰也沒真扣。”
    黃士清肩膀靠著樹幹,張鐵嘴兒看他幾眼,又評論道:“可二老狠幹活不應人,讓他幹點啥都霸勁,連他大哥半拉也趕不上。”見眾人把目光投過來,黃士清嗬嗬笑了:“我承認,我確實不如我大哥。”張鐵嘴兒說:“記得索良當二小隊隊長那會兒,有回種苞米,中午收工時二老狠圖輕快,趁人不注意把柳條筐裏剩的一大捧苞米種都填一個坑裏了,你說他敗家不敗家。還有回,長青二隊鏟西大長壟苞米地,他沒緊沒慢在後麵嘎悠,看實在攆不上了就磨洋工,一會兒一小便,一會兒一大便。索良說他幾句後,他氣得用鋤頭往苞米棵子上砍,被扣了好幾個工分。”姚老美說:“二老狠幹活好藏奸耍滑,散漫慣了,那就是個二八月莊稼人。”隨即笑嘻嘻現編了一套嗑:
    大幫哄,卯子工;秧子貨,磨洋工。拉屎蹲個坑兒,撒尿透透風兒,磨磨蹭蹭十分鍾。隊長一說還頂嘴,一天扣了半拉工。
    大家一陣哄笑,都說編的有趣兒。黃士清也有幾分尷尬地笑了。張鐵嘴兒評論道:“俗話說,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季;人誤地一茬,地誤人一年。說起來,像二老狠這樣不著調的畢竟是少數,如果社員都像他這樣,那就得喝西北風嘍!”
    聽見老神樹下傳來陣陣喧鬧聲,幾個知青從集體戶院門出來,穿過中心街來到老神樹下。牛老屁拖著濃濃鼻音,笑嘻嘻地問一群閑人:“這麽熱鬧呀,又扯啥呢?”“說說廣闊天地咋有作為唄。”姚老美打完哈哈,問他:“來這麽長時間,是不是順過架了?”牛老屁說:“還不太適應,活累點倒也沒啥,就是蚊子跳蚤瞎虻小咬挺煩人。”姚老美又問:“哎牛老屁,到咱長青大隊插隊有二十一個知青,是不是屬你牛老屁年齡最小?”牛老屁點點頭:“是數我最小呀,我才十六歲嘛。”看了看站在他身後的馬貝囡,“還有跟我同齡的呢,小馬囡隻比我大半個月噢。”曲二秧歎息道:“還是個孩子嘛,來我們這可是不容易。”姚老美說:“你看我們土的掉渣,拍拍腦袋,恨不得腳底板都冒灰,說是讓你們知識青年來接受教育,可咱貧下中農除了種地那些事兒,不知道還能讓你們受啥教育。”曲二秧取笑:“整不好,容易讓老姚的葷嗑給帶跑偏了。”
    “這說啥有啥!”張鐵嘴兒說起知青的那些糗事來,“這些小知青五穀不分,四體不勤,確實應該受受教育。他們初來乍到,苗草都不分,第一次路過小麥地,你們猜小富管那叫啥?”富久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一看那麽一大片青苗,就興奮地說,這好大一片韭菜呀!”這話引起眾人一陣嘲笑。
    張鐵嘴兒又說:“他們不習慣吃生菜喝涼水,吃苞米米查子說惡烘烘的臭,吃小米子說這不是人吃的。聞大呱嗒教他們做飯,說他們是一群資產階級嬌小姐。小青年找不到廁所,氣得直罵,急得直哭。後來,大隊特意在知青屋房西給搭了個茅樓。他們每一樣農活都不會,都得咱農民手把手教。”看一眼馬貝囡,就又想起一事,“小馬囡鏟地時把穀子苗當草鏟,穆隊長衝她喊,哎,我的小姑奶奶,都像你這麽鏟地,我們就得喝西北風啦。這一喊不要緊,把小馬囡嚇哭了。”馬貝囡不好意思地笑了:“真有這事,當時黃隊長過來哄了半天才把我哄好了呀。”
    “數牛老屁有意思,人年紀不大故事倒挺多。”姚老美說,“他雖然姓牛,但不知道怎麽吆喝老牛。有一回,牛往前走,他在後麵扯著尾巴往後拽,嘴裏還喊著‘你站下,你站下’,好像老牛能聽懂人話似的,多招笑!”牛老屁頌“嘿嘿”傻笑,曲二秧催道:“他們還有啥餿襠事兒,都說出來。”姚老美接著揭短:“有一回,他跟我套近乎,問我,大伯你今年幾歲了,把我氣得直跟他瞪眼,他問我咋說才對,我就教育他,問小孩可問幾歲,問大人隻能說多大歲數。”笑問當事人這事忘沒忘,牛老屁笑道:“沒忘沒忘,不來接受教育確實不懂禮貌。”姚老美又講:“有回,牛老屁看著天上的陰雲,請教半仙兒,大伯你算算今天能不能下雨呀,半仙兒一臉怒氣,說你回浙江去問你爹吧。”眾人聽了,都哈哈大笑。
    這時,從村南方向走來三個外村的小知青,走在前麵的長發青年還叼著煙卷。
    姚老美說:“那幾個是知青,出出溜溜常來咱們村。”馬貝囡扭頭一見,立時有些慌張:“是長勝大隊王老虎,可惹不起他呀,快躲他遠遠的。”姚老美說:“你們怕他幹啥?”牛老屁說:“那王老虎是個刺頭哇,各個點兒亂竄,牛哄哄地要吃的要抽的,不給還就動手打人。”說完轉身就往知青院裏跑,剛過中心道,隻聽遠遠的一聲呼喊:“你倆給我站住!”馬貝囡和牛老屁不得不停下奔走的腳步,一股煙塵隨即散開。
    馬貝囡假意笑臉相迎:“虎哥來了!”牛老屁也說:“歡迎你們啦。”王老虎用命令的口吻說:“哥們兒煙抽沒了,先上供銷給我買兩盒。”牛老屁忙應聲:“好說好說。”話音剛落就奔向了供銷點。
    話題轉到苞米地的苗情上,引起了一些社員的議論。曲二秧說:“南大排十來坰苞米地,種地的時候沒趕上腰窩,再加上這些日子天旱,那苞米苗長得幹巴呲葉的,整不好要白忙活。”二祿說:“種地呀就不能起高調,好端端搞什麽一垵雙株,種這麽密又趕上旱情,我看這塊地要扔。這苞米地要扔了,我看他黃士魁對咱社員咋交待。”聽見議論,正路過這裏的二小隊副隊長穆逢時說:“本副隊長認為,種在地上,收在天上,趕哪算哪,光議論沒用。”說完就直奔前門房子去了。曲二秧皺著眉說:“看樣子,這穆隊長是下舌去了。”二祿說:“怕啥?他下他的舌,我還巴不得讓黃士魁聽見呢!咱說的是事實,看黃士魁咋整?”張鐵嘴兒說:“這說啥有啥呀!指兒不養老,指地不打糧,這都是常事兒。”姚老美說:“是啊,光著急沒用,咱就別操那份心啦!”
    穆逢時一進前門房院子,看見黃士魁在南園子裏給小蔥地灌水,就扒開柵欄門走進去,一臉愁容地說:“大哥,剛才我路過老神樹,那些社員在議論苞米苗,說種地沒抓住腰窩,出苗時又趕上天旱,說南大排那塊地要夠嗆。可也是,這老天爺成天幹巴巴曬著,真挺愁人。要不組織社員求雨吧,也沒別的招兒了。”黃士魁說:“求啥雨,現在誰還信那個,種地得靠科學。現在是不下雨,可是不會總不下雨。老人古語說得好,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
    穆逢時問有啥辦法,黃士魁說:“莊稼一支花,全靠糞當家。咱南大排底糞不足,所以苗長得不旺。我聽說縣化肥廠有尿素,現在社員還不認這東西,認為化肥沒有農家肥好使。可如果不好使,人家造那個幹啥?我打算去一趟縣裏聯係聯係。”穆逢時說:“我看行,咱不能等著莊稼長不起來,死馬還得當活馬醫呢!不過,還來得及嗎?”黃士魁說:“這鏟二遍地剛搭頭,追肥肯定來得及。如果能趕上老天爺下雨,南大排苞米就有救了。”
    黃士魁去三姓縣裏買化肥,事情辦得十分順利。問清了這種化肥的用法、效果以及注意事項,內心更有了底,當天晚上就風塵仆仆地把拉化肥的解放牌大卡車領回了村。第二天組織社員給南大排苞米追肥,男勞婦女和小半拉子齊上陣,給苞米苗旁用尿素點垵,一個個忙得熱火朝天,汗流浹背。二祿說:“哎,這東西像雪粒子似的,還有些燒手,能管用嘛?”曲二秧說:“可別苞米沒上來,把尿素也搭上了。”穆逢時說:“隊長咋說就咋幹得了,把議論的功夫都用在幹活上。”黃士魁大聲說:“這天兒熱咕嘟的,西北抹乎了,怕是要下雨。大家加快點兒進度,如果這場雨能下,咱村南大排苞米肯定噌噌長。”二祿直起腰說:“真的嗎?可別是做夢啊!”黃士魁說:“化肥廠的領導說,這尿素追肥可管用了,苞米苗肯定長得旺勢,你們就瞧好吧!”
    追肥臨近尾聲的時候,陰雲遮蔽了西北大片天空。黃士魁望了望,心中盼著來一場透雨洗去心頭的憂慮。遠處偶爾有雷聲在滾動了,但雨水卻落得艱難。
    這天夜裏,黃士魁心中有事兒睡不好覺,住一會兒趴窗戶看看外麵。艾育梅說:“不消停死覺,老看啥?”黃士魁說:“看下沒下。”艾育梅說:“你可別看了,豁攏得人家都睡不好覺。”後半夜一串炸雷聲把黃士魁驚醒了,雨點子打在了窗戶上,劈哩啪啦作響。他一時高興,把艾育梅扒拉醒:“下了,下了。”艾育梅問:“下啥了?下啥了?”黃士魁說:“下雨啦!哈哈!天無絕人之路,有救了!這一場透雨下的及時,苞米上籽粒,準不會禿尖子。”艾育梅睜著惺忪的睡眼,抱怨道:“哎呀,我還以為你下駒了呢!這一晚上讓你折騰的,這覺真是沒法睡了。”
    窗外風雨大作,醬缸上的蒙布讓大風刮得直呼搭,四角吊墜的馬蹄掌碰撞醬缸不停地咣當。黃士魁感覺醬缸蓋子好像沒蓋,隻穿著大褲衩跑到菜園子裏,趁著閃電瞬間的光亮,拿起醬缸旁邊的一口廢舊鐵鍋,動作麻利地扣到了醬缸上,然後急忙跑回屋去。就這麽一會兒的功夫,全身上下都濕了。他一邊用毛巾擦身子一邊說:“這家離我還行?一眼照看不到都不行。醬缸帽子忘了蓋,這我要不去蓋上,這醬缸就成水缸了。”被窩裏的艾育梅不耐煩地說:“你別埋怨人兒,那不是忘了嘛!”黃士魁鑽進炕頭的被窩裏,可是那電閃雷鳴卻讓他沒有睡實成。
    一大覺醒來,三遍雞鳴已經把灰蒙蒙的天叫得大亮了。艾育梅起來忙活,一把柴禾燒開半鍋水,兩舀子灌進暖壺,一舀子倒進臉盆。黃士魁起來洗臉的時候,艾育梅紮著圍裙,用大鍋熱了昨晚剩的混合麵發糕和剩菜,又炸了一碗雞蛋醬。風雖然停歇了,天依然陰沉,簷頭垂一簾雨幕,珠瑩玉透,簇簇下落,地上積水中彈跳著無數的水泡。
    艾育梅說:“昨兒後半夜這場雨下得沒完沒了,早上一看下了個溝滿壕平。這雨下得挺及時呀,曬蔫的秧苗都支棱起來了。”黃士魁叫被窩裏的孩子們起來吃飯,艾育梅說:“打個傘,去園子裏掐點兒蔥葉,在揪幾個小辣椒。”吃飯時,入戶廣播傳出金書山的聲音:“注意了啊,吃完早飯,全體黨員抓緊到大隊會議室學習重要文件,八點半準時開會,我再通知一遍……”
    吃過早飯,雨還未停歇,空氣非常濕潤清新。黃士魁穿上雨衣出了房門,一跐一滑地到了大隊部。可過了九點,黨員們還沒有到齊。
    金書山進播音室打開了擴音器,“噗噗”吹了兩下:“黨員注意了,通知八點開會,可現在都九點了,還有人不到,咋回事兒呀?在家磨蹭啥?是,天下雨了,可下雨有的人咋來了?是,地挺濘,可不怕濘的都來了,怕濘的都沒來……”他通知完,回到會議室,坐在桌子後的凳子上看報紙。
    黨員們陸續到來,黃士魁說笑:“老金,我剛才聽你講話,還不怕弄的都來了,怕弄的都沒來,敢情我們來都是挨弄來了。”金書山笑道:“你說你咋竟挑小字眼兒呢,咱東北話方言字眼兒好重音,我說的是泥濘的濘,不是挨弄的弄。”艾育梅領著小成玉進來時,公冶平說:“你說你來開會,咋還領一個幹啥?”艾育梅說:“是個跟腳星,不讓來不行。”穆逢時俯下身,逗道:“小玉,我們開會學習,哪有你事兒!”小成玉歪著頭說:“我也來開會,我是小黨員。”她說得非常認真,逗得大家一陣發笑。金書山敲敲桌子:“別笑了,現在開會,先學習計劃生育文件……”
    第二生產隊南場院上,散停著四五掛馬車。滿車的草梱子還沒有來得及卸,被澆得精濕。馬都卸下圈進了馬棚,車轅子用支腳朝天支著,像架起了幾門高射炮。雨綿綿地下著,雨水順著場院的斜坡緩緩流淌。從一掛馬車底下傳出一個女播音員樣的聲音,那是看場院的馬寶囡披著塑料布躲藏在裏邊讀小說:“這兒是小鎮的近郊,又幽靜,又沉寂,隻有鬆樹林輕輕的低語和春天大地上散發的土味。他的同誌們就在這地方英勇地犧牲了……”
    被澆透的地麵已經鬆軟了,馬車支腳開始微微鬆動。馬寶囡完全沉浸在小說之中,絲毫沒有察覺,她翻過一頁繼續讀:“保爾緩緩地摘下了帽子。悲憤,極度的悲憤充滿了他的心。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這生命,人隻能得到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致於因為虛度年華而痛悔,也不致於因為過去的碌碌無為而羞愧;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鬥爭。’”
    細雨在綿綿地下,泥水在緩緩地淌,支腳在悄悄地挪動。馬寶囡根本不知道危險正在來臨,她還在十分投入地朗讀:“所以應當趕緊地生活,因為不幸的疾病或是什麽悲慘的意外隨時都可以讓生命突然結束的。”
    讀到這裏,她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突然呼嗵一聲,車轅子因支腳滑倒猛地落了下來,馬寶囡被砸在馬車底下,車上的草梱子顫了顫,抖落下無數水珠。“啊——救命——救命啊——”這淒慘的喊聲,馬號裏的人都聽見了。孟祥通、秦占友等人也顧不上穿雨衣、戴雨具,急忙往馬車這邊跑。雨水淋在他們頭上,順著臉、脖子往下淌。來到出事兒地點,孟祥通喊:“大馬囡砸車底下了,趕緊抬車轅子!”這時候又跑來幾個勞力,穆逢時指揮眾人將車轅子抬起重新支上,將馬寶囡抬了出來。
    黃四亮跑到大隊部報信兒,一進會議室的門就喊:“出事兒了,大馬囡看場院被砸在馬車底下了!”黃士魁一驚站起來,報紙滑落在地,急問:“人咋樣?”黃士亮說:“夠嗆啊!”金書山撂下報紙:“快,救人要緊。”學習會立刻終止,黃士魁到衛生所叫了郝行一大夫,一幫黨員跟著金書山急急奔向第二生產隊場院,穆逢時通知了知青集體戶,幾個知青也隨後火速向村南奔跑,一時腳步淩亂,泥丸飛濺。
    到了二小隊場院出事現場時,雨勢已經減弱。馬寶囡極其痛苦地**著,那臉上已經分不清汗水淚水和雨水。郝大夫簡單檢查了一下,表情凝重地對金書山、黃士清說:“挺嚴重,腰梁骨可能砸折了,應該抓緊往縣裏送。”馬貝囡哭叫著:“姐姐呀,你咋樣啊,能不能動呀?”馬寶囡死死抓住妹妹的手,哭道:“我,我,怕是不行了!”馬貝囡將姐姐的頭抱在懷裏,安慰道:“不會的,不會的,肯定會治好的。”徐二山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喊道:“寶囡,你要挺住哇!”穆逢時安排秦書貴套馬車,眾人忙卸去了一車青草。公冶平從小隊隊部炕上抱來一床褥子,艾育梅幫著把褥子鋪在墊起一層草的車板上。徐二山托著馬寶囡的腰,同幾個勞力一起將傷者抬起來,往車板上移動時,艾育梅大聲提醒:“小心,小心,穩當些,穩當些……”黃士魁招呼道:“穆隊長,小馬囡和徐二山,一起跟去。”馬車啟動時,黃士魁提醒金書山:“趕緊給公社知青辦打電話,報告情況。”金書山轉身離去時,艾育梅發現腳下的泥地上有一本書。她彎腰撿起,隻見印有刺刀枝丫圖案的封麵滿是泥水。
    數日後,穆逢時和徐二山帶回消息,說馬寶囡腰梁骨折了,傷勢十分嚴重,轉到三江人民醫院換了鋼板,但是她永遠站不起來了。艾育梅惋惜道:“大馬囡那孩子白瞎了,一朵花骨朵還沒開就殘廢了。黃士魁發現徐二山情緒非常低落,勸說道:“你和大馬囡好,大夥都知道。可她治完病就直接回浙江了,雖然下身癱瘓了,但好歹留了條命。你呢別上火,想開點兒。”徐二山歎息一聲:“來時好好的,回去卻坐輪椅了,她以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呢!”
    南大排的苞米棵子得了肥料,吸足了水分,長勢洶洶,徐徐的風中仿佛能夠聽見往起拔節的聲音。又過一些日子,那苞米葉子長得墨綠墨綠的,似乎是畫家們將那綠彩全傾撒到了地裏。
    在等待鏟三遍地的空當,閑人們吃過晚飯又聚在老神樹下乘涼聊天。穆逢時見二祿和曲二秧都在,故意說:“本副隊長問問你們,最近看過南大排苞米地嗎?”曲二秧說:“看到了。”穆逢時說:“出息沒?”曲二秧說:“確實是出息了,尿素確實沒白用。”二祿卻說:“苗雖然緩過來了,可是我還是很擔心。”穆逢時問:“既然苗出息了,你還擔心什麽?”二祿說:“苞米葉子貪青,怕秋後苞米棒子上不來呀!”穆逢時說:“有啥苗長啥籽,這苞米長得這麽好,還愁上不來?”二祿說:“現在三遍地還沒鏟呢,說啥還早,等到老秋看,要不啃裹老杆子才怪!”
    人們議論苞米地的話又傳到黃士魁耳朵裏,黃士魁對穆逢時說:“三鏟不如一趟,等鏟完三遍地,讓車老板打接高再多趟一遍地,促早熟增產量。如果趕上秋天晴好,肯定不會貪青,到時候問他們個啞口無言。”穆逢時點頭應下,見黃士魁說得這麽肯定,把懸著心放下了。
    關連群和鮑福仁時而下來蹲點,時常到生產隊與社員一同勞動。鮑福仁發現關常委對鬼子漏的工作表現不太滿意,於是私下給鬼子漏掏耳朵。“我們找大小隊幹部和社員談話,論群眾呼聲,你沒有黃士魁高,連你叔輩哥哥和老丈人都不抬舉你,你咋整的呢!這次調整班子,我感覺關常委對並不看好你,你很有可能被調整下去,你得有個思想準備。”
    一聽這話,鬼子漏耷拉下腦袋。鮑福仁又給他打氣說:“打起精神來,不到最後不能報熊!”鬼子漏又點頭哈腰地說:“謝謝提醒,還得仰仗您多給說些好話。”鮑福仁沉吟一會兒,又提醒:“記著,你的最大對手就是黃士魁,如果抓到他把柄就往死整,或者挖個坑讓他往裏跳,一定要把他整垮。我給你出個主意,你怎麽辦……”聲音雖然壓低了,但姚錦冠全聽見了,麵露驚詫時那一臉雀斑又醒目了,忍不住插問:“這麽做好嗎?”鮑福仁坐直了身子,挑著半截眉說道:“婦人之見,難成大事。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好嘍,該說的我都說了,不該說的我也都說了,明白不?”鬼子漏點頭哈腰:“明白,明白,你這都是為我好,以後還得仰仗您呢。”
    時逢生產隊開始鏟三遍地,二小隊每天早上都由穆逢時領頭下地。他是副隊長也是打頭的,每天上工前喜歡喊:“上——工——嘍——!”他常常把工字拉成上聲,給人造成“上供”的錯覺,引來一番嘲笑。
    這天社員們到南大排出工,穆逢時一氣兒鏟到地頭,看一眼大幫的後頭,對隨後跟上來的黃士魁說:“隊長,那倆領導拉後了,咱接一接吧。”黃士魁說:“行,我接關常委,你接鮑部長。”接完壟,鮑部長見穆逢時使用的鋤頭磨得雪亮,鏟起地來鐺鐺有聲,就說:“穆大,你這是一把好鋤頭,不愧是打頭的,鋤頭也打人兒。”穆逢時把鋤頭板抬起來,不無自豪地說:“本副隊長這鋤頭那可不一般,你看這把兒是用牛角鑲著的,鋤勾的柄庫裏裝有鋼珠,鋤板刹地就是一個快。別看黃隊長幹活是好手,但他那把鋤頭也不如我的,他的鋤頭板兒比別人的小,而且中間是空心的,盡管鋤起地來特別省勁兒,但沒我的鋤頭快。”說話時沿著田間道路由近及遠一番巡看,卻看不見黃士清挑水回來的影子,叨咕道:“這二老狠咋這麽磨蹭呢,回去挑水咋用這麽長時間呢?”
    黃士清負責往田裏送水,那是大哥照顧他。雖然來回負重跑腿也累,但他很樂意幹這個差事,畢竟這活比抱壟輕快自由,而且還能觀光望景。
    看不到二弟的身影在南村口出現,黃士魁也暗暗著急。他為轉移大家的注意力,吩咐穆逢時說:“來來,大家坐地頭,讓穆隊長領學語錄。”大家圍成一圈,席地而坐,關連群和鮑福仁也坐在外圍。穆逢時站在地中間,掏出紅皮語錄本:“大家都別說話了,注意聽,本副隊長要念了。”翻開一頁,大聲朗讀:“我們應當相信群眾,我們應當相信黨,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如果懷疑這兩條原理,那就什麽事情也做不成了。”又翻開一頁,繼續念道:“人民群眾有無限的創造力。他們可以組織起來,向一切可以發揮自己力量的地方和部門進軍。向生產的深度進軍,替自己創造日益增多的福利事業……”
    還沒念完,就被賈大膽甕聲甕氣的聲音打斷了:“說的沒有唱的好,讓誰給唱一個唄。”眾人都紛紛附和,黃士魁說:“潘桃,來來,你就唱那個語錄發給咱。”潘桃並不推脫,擠進人群,舉著語錄本,一邊唱一邊做動作。
    剛唱了幾句,突然從村裏傳來一陣陣非常雜亂急切的敲鍾聲。黃士魁立刻警覺起來,迅速做出判斷:“這工夫敲鍾,不早不晌的,村裏肯定有啥大事發生!”聞聽此言,社員們都心頭一緊。黃士魁一聲令下:“回村救急。”社員們扛著鋤頭跟著黃士魁往村裏跑,關連群和鮑福仁也氣喘籲籲地緊隨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