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邊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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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得二樓船頭甲板,山的背後隻留下魚肚白,頭頂已然是滿天星鬥。伴隨著拍岸濤聲漸行漸近,籍著皎潔的月光狄都監發現商船正緩緩靠岸。
“不知為何商船要在此處靠岸,這四周除了河灘更無人家……”狄都監似是自言自語,似是在和這跟上來的富商搭話。
“已然過得八道灣,按常例船東要在此處河灘之上宰殺肥羊三隻供岸上纖夫吃食。”這富商接話道“船上客商船工慣常也會上岸去吃些。”
“噢,看來這船東甚是體恤這些賣力氣的纖夫……”狄都監打開酒囊喝了一口,隨手遞給了這富商“船上的人都下去了,你不去吃些?”
“體恤?”咕嘟咕嘟,這富商解開衣襟仰頭喝了兩大口“八道灣險灘密布,尤以這秋汛剛過時節為甚。船東若不與這些纖夫一些好處,莫說一兩個時辰過不得八道灣,怕是這船都要給你撞個窟窿教人到陵江裏喂魚。”
“原來如此。難怪船過得如此穩當,我還道這八道灣虛有其名”狄都監結果這富商遞回來的酒囊就地坐下“這位兄弟對此路途倒是熟絡,不知在誰手下謀差事?”
“將軍不知何來?”這富商也在狄都監身邊坐下“怎滴也似某一般易裝而行?”
“官衣哪有這葛布短衫穿起舒坦自在?”狄都監望著河灘上正在生火的人群道“穿這身衣裳便得省去州府官衙各種麻煩,你我同在軍前效力,難道不知這朝中的大人們對某等邊軍如何?”
“哈哈,話便是如此說,不過這些大人們亦需某等舍命替他們守大門保富貴哩。”這富商站起來對著躬身抱拳道“在下蔣秦,現秦鳳路第三將副將!”
“你自看來……”狄都監從包裏取出樞密院文書遞給蔣秦,自己卻仰頭喝酒,臉上掩映著岸上熊熊篝火。
“原來是狄都監,下官失禮!”蔣秦看完文書,立時躬身,雙手將文書奉過頭頂遞送回狄都監。
“無妨,某等二人皆喬裝而行,作此軍禮恐惹人耳目,若傳言到朝廷中樞恐又起風浪。”狄都監結果文書小心塞在包袱重,示意蔣秦坐下喝酒,“你如此打扮卻是為何?擅離職守到此間賭錢就不怕軍法?”
“不敢欺瞞都監,某次來是奉韓經略密令經辦軍需糧草。”
“韓經略命你這般模樣辦軍需糧草?你如何敢如此與某說?”狄都監把酒囊遞給蔣秦,自顧自豎起手刀撐著手腕“若是軍令你確是死罪。”
“若是尋常人某至死亦不會透露半字,此話卻與都監說得。”蔣秦望著狄都監半麵火光半麵陰的臉說“某雖奉韓經略密令來此,然此算不得甚隱秘大事。”
“如何與某說得,與他人便說不得?”狄都監對蔣秦這番話甚是疑惑“莫不是有人專教你在此等我?”
“是也不是……”蔣秦望著河灘上圍攏宰羊的幾個短刀壯漢道“朝廷恐邊軍做大,如這些宰羊的刀,全數割在軍需數額、撥付之期上。”
說道此處蔣秦咕嘟咕嘟又是兩口酒下肚“然為將禦邊所能倚仗者唯親兵、賊配軍而已。此兩者軍需全賴各路經略相公或私販青鹽、或對互市商賈課以邊稅、或以入中之法虛估得利養之……此朝野上下、市井商賈共知之事。”
“此兩年來某亦知之,然你卻將韓經略密令你之事說與某聽,泄露軍令該當如何?”狄都監解下手刀上黑布,刀鞘之上的銀絲雲紋映射著灼灼篝火。
“是臨別時韓經略教某道此番來陵江公幹或可遇上一狄姓都監,此人或是我西軍十年之倚仗,遇上後但有使喚皆如我令。”蔣秦對著西北天空的星鬥一抱拳“若狄都監問得有何公幹但說無妨,今我之行事他年他亦自為之。”
原來韓經略托範樞密囑我來陵江有此一算計,我道他隻教我去拜會王知縣卻無其他囑托是何用意……能得東華門外唱名果有謀略,先前倒是看得他輕了。待我再細細問來看看韓經略此番差遣是否還有深意。狄都監這麽想來便重新用黑布纏好手刀對河灘上正烤著羊肉的眾人喊道“喂~!送兩條羊腿來,某願出二百文!”
“客官稍待片刻,烤好就送來!”岸上一船東模樣的漢子大聲回完,轉身對著身邊正持刀在羊身上做切口的精短漢子吩咐道“快去切了兩條羊腿到邊上烤來,再送與船頭客官。”
“你此番卻是到陵江縣哪裏辦得軍需?某白日裏為何不曾聽王知縣有此一次說?”
“王知縣?”蔣秦一臉茫然“哪個王知縣?某幾次前來都隻去一名叫聽音小築院落,不曾見得甚王知縣。”
嗯?他去的不是縣衙……狄都監略一思忖繼續問道“你辦得甚軍需?”
“前幾月韓經略依入中法募商納鐵於秦鳳路,兌得交引五千,此番某是來納交引千五以作答謝。”蔣秦目光灼灼、吐字如鐵,狄都監見他不似在扯謊便嘟囔道“糙手粗漢,烤隻羊腿都辦不妥帖!”
“都監稍待,某去取來。”蔣秦立時躬身抱拳就要下船。
“接住!”狄都監從懷裏掏出一串大錢掂了掂便丟給了蔣秦“某請你吃!”
“謝過都監!”蔣秦轉身下了船艙……
原來某此番去都作的鐵甲緣起於此……中樞克扣鐵甲、韓經略募商納鐵、中樞簽批交引、韓經略再抽千五與中樞……難怪韓經囑我來陵江卻不明說交辦之事,反而教蔣秦我將來亦會如此行事……哼,我今日已身著官服,當眾入得縣衙,此明誌不黨不日將傳至邊軍和中樞,他們之事或無奈權變、或挾私利,皆非丈夫所為。我隻守好本分,且看他們如何計較……
“都監大人,趁熱吃來。”伴隨著江水腥味的江風和羊油肉香,蔣秦捧著一條羊小腿一條羊大腿快步跑來“那廝烤的忒慢,隻得這些,這大腿與都監充饑。”
“你這廝在某麵前耍甚滑舌,二百文與你隻得貨值百五羊腿?!”狄都監接過羊腿牙扯了一塊肉下來嚼著道“那五十文賞你了,西軍漢子不耍口舌。”
“嘿嘿,謝過都監大人!”蔣秦也坐下來啃了一口羊腿,笑道“韓經略令我來此卻又不肯多與盤纏,去那聽音小築隻茶錢便教我口袋空空,要再多個三五貫錢或可教那楊小娘子替我獨舞一曲……”
“想俏娘子了?”狄都監喝了一口酒把酒囊丟到蔣秦身上笑道“韓經略令你來辦軍需,你卻想著看甚楊小娘子歌舞,違令杖二十!”
“都監莫冤枉下官。千五交引、軍需洽數皆是楊小娘子入得各雅間廂房歌舞之時自為之,某並不知曉是何人教他傳話又在哪間廂房。”蔣秦滿嘴的肉和酒念叨著“那楊小娘子可是真標致,我聽人道各房歌舞畢後方可另出銀錢獨賞他歌舞。”
“某看你辦私事倒肯用心,若是刺探軍情有此心思便好。”
“都監取笑了,某出門時不小心撞上一護院教頭,是他教某此道,不然某怎敢私下在內打聽,此韓經略獨有囑托,入內隻應交辦之事,不得私相打探。”
“哦?護院教頭無故教你此道?”狄都監大口嚼著羊肉問道。
“出得門時腦子裏隻有楊小娘子模樣,不想開門便迎麵撞上這護院。某還道有強人,與他皆作教習迎敵之狀,這才知他原是西軍出身,是以願意教我。”
這護院教頭應是李大郎,難怪午時聽張小郎君說院內有劫殺之事他兄弟便急急離去,原來聽音小築卻是此等緊要之處……思至此處,狄都監順口問道“某聽聞聽音小築院內有劫殺大案,你可知曉?”
“某亦知曉。今晨卯正剛過我便被院內吵醒,聞得隔壁錢莊有劫殺之事。”蔣秦吞下嘴裏的酒肉“礙著楊小娘子歌舞在各間傳話,某寅時方得出來到順興客棧睡下,這一吵嚷我今日困倦得緊。”
“那你如何在這船上?”
“還不是韓經略鈞命:喬裝而行、遠離是非、不露西軍行跡。”蔣秦咚的一聲把吃剩的羊腿骨頭遠遠丟在河裏,又舔了舔滿手的油,打了個哈欠道“有命案定然引來縣衙盤查,還多虧客棧趙掌櫃幫我支應,我便到碼頭尋得這船且行歇息,不想造化遇上都監,某可向韓經略複命矣。”
“你這廝倒是好運氣,白白賺了某五十文錢。”狄都監站起來踢了蔣秦一腳“若是困倦了就且去歇息,某連日趕路也是困倦了。”
“喏!那某便去了,都監若有吩咐盡可下令。”說罷,蔣秦把手在身上擦了擦,便躬身抱拳而去,才走出兩步,蔣秦卻又回身問道“都監如何能擲得八枚銅錢字麵朝上?”
“哈哈,此乃熟能生巧之技。銅錢過手得起輕重,摩挲之際知其厚薄,擲出時使巧勁教其先後脫手,由此便可操得七成勝算”狄都監虛做擲錢狀“還有三分隻待天意。”
“七分人力三分天意,果如韓經略所言,都監乃西軍十年倚仗”蔣秦伏地拜了一拜“得都監解惑某將來亦能長勝,告辭。”蔣秦哼著不知名小調下艙而去。
唉……如此牽扯上下內外…改之難矣!隻得早定西北方能解此困局。狄都監一腳將吃剩的羊腿骨踢到了河灘之上,望著那群正圍著篝火吃肉的纖夫搖了搖頭,打了個哈欠轉身也往艙房走去。
兩岸黑色山崖靜寂無聲、皓月當空、繁星閃耀,隻有江水腥氣與肉油香味混著一幹人等的調笑之聲隨著江風飄蕩,大江清濁盡皆沒於此間不見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