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米之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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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三日,日將西沉,興元府外官道,兩匹棕色驛馬疾馳而過,上麵是兩名著天青綾衫的中年漢子,其中一人腰間挎著明晃晃的銀絲雲紋手刀。
“蔣秦,此去還有幾日可到鳳翔府?”
“這般跑法,若能在前方十五裏驛鋪換得黨項馬,後日雞鳴必到。”蔣秦伏身在馬背,一邊用馬鞭抽著一邊大聲答道“狄都監,這一日一夜趕路,可在前方驛站弄些酒水吃食。”
“喔~與範樞密的急遞前日可曾發出?”
“與著人從軍前備黨項馬的信一同發出了,想來今日便到得京師樞密院。駕~駕!”
“直娘賊李元昊,一封軍報教某等兩三日不得閉眼歇息……”狄都監用鞭子狠狠抽著馬,轉頭大聲問蔣秦“綏遠城尚有多少人馬?”
“前月某出來時候綏遠隻得新到賊配軍八百!”
八百新兵,還是刺配之人……狄都監跨馬握韁的肌肉不覺緊繃起來,原本如火焰一般沸騰的熱血似乎也抵不得北邊吹來的陣陣寒風三十一日韓經略送來軍情密報,說李元昊年底將起三萬鐵騎南侵,要我即時到綏遠城做準備……
“蔣秦,你且老實說來你究竟何人?”狄都監雙腿緊緊夾住馬肚子,伏身側臉問道“某看你出來辦軍需,又對綏遠邊寨了若指掌,不似普通副將。”
“不敢瞞狄都監,在下原是韓經略舊時親隨副將,受他將令采辦軍需”蔣秦趴在馬背,躲避著低矮的枯木枝杈答道“此番出來時得他鈞命,教某輔佐狄都監穩守綏遠城。”
“噢,原來你是專在船上等某?”狄都監一揚鞭,將前麵的樹枝打斷,枯葉漫天飛舞。
“都監此言差矣,某隻是要去鳳翔等。在船上實乃巧遇。”蔣秦一邊揮動著手打散迎麵飄來的枯葉,一邊大聲回答道“韓經略囑某故多替都監做糧草銀錢計。”
“是以你在船上才說‘若是尋常人某至死亦不會透露半字,此話卻與都監說得’,原來是奉韓經略鈞命。”正說話時,馬蹄踏在一路上橫木之上,隻聽“哢嚓”一聲,&nbp;三指粗枯木四散開來。
“都監小心!”蔣秦勒緊韁繩縱馬越過這片地上枯枝“這驛馬嚼口已泛血沫,想是支撐不久了,都監毋要當心莫失了前蹄。”
“當心過得,不當心時踩爛他們也過得。”狄都監緊握韁繩,從腰間解下一羊皮酒囊喝了一大口,又丟給蔣秦“李元昊年底犯邊,此消息恐怕韓經略早已知曉吧。”
啪~蔣秦一探手,龍爪之勢扣住飛來的酒囊口“都監果有韓信之才啊。”咕嘟咕嘟,他一仰脖子邊將那小半囊的酒一飲而盡“上月初某出來時韓經略便已知曉此事……”
“恐是韓經略知曉此事之後才教你出來辦軍需。”狄都監哈哈一笑“你這廝說話不甚老實。”
“是也不是。”蔣秦回頭揮了兩馬鞭,回身正色道“鑄鐵甲三千之銀錢皆出自陵江縣王知縣,是以韓經略以交引兩千作價抵賬,又以千五籍小築奉中樞作答謝。某隻是出來辦差時得韓經略鈞語狄都監縱有韓信之才,亦須防著中樞不予錢糧,秦鳳路這邊差事重,教某多幫襯都監軍務。”
某早就聞得中樞克扣西軍錢糧,亦知西北邊事多仰賴親兵……心念至此狄都監問道“還剩交引千五,韓經略用於何處?”
“應是分撥給各城寨都監、統製……某知曉辦軍需,不知交引如何配給。”蔣秦用力夾了夾馬肚子“都監作甚要問此事?”
“某是想知道,韓經略教某去守綏遠,能分得多少交引。”狄都監望著西沉的落日和遠方如墨高山“兩月內還須築堡寨兩處以作犄角……似此無兵無錢,如之奈何……”
蔣秦並未搭話,隻是舉起馬鞭虛指前方“都監快看,那便是十五裏驛鋪,且去換馬暫歇,吃飽喝足後將行夜路。”
狄都監望著那遠山近前,閃著豆大燈火的小院,亦是默然縱馬疾馳……
遠山之外,又過千重。
刺骨北風將窗戶紙吹得“嘩嘩”直響,朱漆城閣樓上,一黑發長須、紫袍革帶,墜這雲紋獸形金魚袋的中年男子正立於堂中,抬頭瞧著牆上一丈見方的《西北四路戍邊圖》。
圖中左上角將“綏遠城”三字被墨碳圈起,又在周邊幾個穀口畫有兩個堡寨標記。堡寨之北便是碩大二字“黨項”。
築兩個小堡寨,須用錢兩萬貫,費時一月……這人便是韓經略,負責西北涇原、秦鳳兩路軍略。一個月前他得到西夏內應密報,李元昊定於年底秋收畢、河冰厚、牧馬肥壯之時起大軍攻打綏遠城,切斷靈州與鹽州要道。
目下綏遠隻得賊配軍八百,若堡寨築成尚缺兵一千……唉!韓經略內心一聲歎息,裹了裹青鼠裘,低頭在堂中來回踱步方要中樞批得交引五千辦了鐵甲,這賊兵又將至矣。
旬月前的那一幕又湧上心頭。
“鐵甲三千?你等當朝廷有花不完的金山銀山不成。且不看築堡寨一年耗去多少銀錢。”呂相並晏樞密聯名文書直直壓在他的案頭。
無奈何,他托人與陵江縣王富春,本想私下籌辦數百具鐵甲以解燃眉之急。
“唔~三千鐵甲……此事易辦,本縣有官莊茶山並榷山場,先苦一苦茶農,半價收之;再苦一苦茶商,加饒兩成。並著這兩年積了些市井供奉在縣庫,鐵甲我來辦。”王富春的信如壓倉之石、定海指針、雪中之炭落在中樞文書之上。
“前日催辦鐵甲實為唐突,未思替國分憂隻作本念,有愧聖上重托。現臣已募商賈納鐵於秦鳳路,特請旨著三司依入中之法批交引五千……”
此刻,韓經略看著幾案上剩下的千五交引不覺心中發苦交引虛估去三成,折七成兌付不滿萬貫……若是私裏將五百茶引到益州交引鋪,或折價兌錢,總能湊得兩萬。可這益州交引鋪還須扣去三成潤筆……
他踱到窗邊推開窗戶,“咻~”一陣夾著雨雪粒的寒風從外吹了進來,&nbp;幾案上一疊楮紙茶鹽交引被吹起撞覆於戍邊圖上黨項二字,旋即又飄散得滿地都是。
可這堡寨所需床子弩、兵響、糧草、冬衣又從何來?中樞想來忌憚邊軍做大,軍需撥付六成不到還要遷延時日……他望著窗外東邊黢黑的天空,不禁歎道“蔣秦言道軍需書信已發出,明日就要全仰仗範樞密了……”
北風夾著冰晶往南鋪向百裏崇山,山的這一邊,十五裏驛鋪裏狄都監和蔣秦兩人正大口的啃著幹饅頭。
“都監,某且再去要些酒來,晚上趕路用得上。”蔣秦兩口把饅頭塞進嘴裏,&nbp;拿著狄都監那個空酒囊道。
“去吧。”狄都監沒有抬頭,&nbp;他隻是背著燭火定定瞧著窗外那黑牆一般的北方天空
兩個堡寨須各要五百兵士…並綏遠城,床子弩還須兩具…若兵員足備,十日糧尚需缺二百石,運糧民夫亦需日耗二十石,還有絮衣缺八百領……還有草料、弩矢……狄都監心中盤算著。
“都監,酒食備好了,黨項馬也在院中,還是及早出發吧。”
“以你度之,密信上所述綏遠之事還須多少銀錢?”狄都監轉過身盯著蔣秦正色道。
“募親兵五百,調禁軍七百,床子弩兩具…糧草絮衣可從涇原路調撥,禁軍餉銀推給朝廷處置,似此每月需錢五百貫。”蔣秦頭也沒抬,隻顧著將酒食往行囊裏裝,順嘴便答了狄都監。
“千貫……錢從何來……”狄都監抹了抹懷裏的錢袋,低聲念叨著。
“喔,那邊臨近黨項產鹽之地,每月過往的私販青鹽商隊何止百十。取青鹽數百馱,依黑市價二十文貨與鹽商,月餘便能得五百貫之數。”蔣秦將那皮革行囊甩上肩頭“都監走吧,再不走明日隻恐到得更遲了。”
“取青鹽?莫不是行劫殺之事?”狄都監不自覺的一手摩挲著腰間手刀上的雲紋,一手緊握刀柄作拔刀之狀。
“都監說笑了,取便是取,何來劫殺一說。”蔣秦毫不避諱,大門打開聲音挾著寒風直直穿了進來。“若其不從,便在鹽中摻些西夏銅錢,依通敵之罪盡沒其貨資。似此不到半月便有千貫之數。”
在黃土城時曾聽人言道慕容統製縱兵劫殺鹽商,某卻不信,如今方知此非虛言。唉,主事一城尚且如此艱難,又何況西北四路……隻盼著前幾日與範樞密催辦軍需書信能有些作用……狄都監搖了搖頭,將手裏剩的半個冷饅頭揣入懷裏便默不作聲地往院裏走去。
夜露霜針刺入馬鞍縫隙,口鼻出氣亦在眉眼之間凝結出細碎冰棱。山邊,兩匹血色駿馬沿著灰色官道疾馳而去,隨著馬蹄聲隱去山間狼嚎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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